王当媳妇带来的那些红枣,罗用却也不肯白拿了他们的,用方斗量过这些枣子的数量,又从家中取了相应的粟米交与他。
这么远的路途,能帮他带枣子过来也是有心,如何还能让他们自己出钱,又不是什么殷实富裕的人家,那些定胡汉子们挣的也都是辛苦钱。
那王当媳妇是个做活爽利的,刚来西坡村没两天,就把那院里院外都收拾过一番。
来往于罗家院子那边,见罗家兄妹几个穿得虽也保暖,只那身上的衣物看着终还是马虎了些。里头穿的那个羊绒毛衣裤,不用说她也能看出来是好物,外边穿的那可就杂了。
四娘她们在屋子里的时候,就在羊毛衣外头再套两三层新旧大小不一的交领短褐,要出屋子的时候再把羊皮袄子套上,那彭二要出屋做活,也叫她穿那个兔皮袄。
最让王当媳妇看不过眼的,还是那几双松松垮垮灰扑扑的布鞋子,平日里见四娘五郎他们甩着脚丫在村子里跑,那鞋子又旧又破的,跑几步鞋子掉了只好又折回去捡,看着哪里像是殷实人家的娃子。
那鞋子里头穿着的袜子也是好物,虽是没染色,到底也是羊绒的,那样的袜子王绍也有一双,道是郎君给的,用手摸一摸,着实是又软又暖,难怪那些个长安来的贵人都争着要买。
“二娘,你若有那破旧不要的衣裳,便拿些与我,我帮你们做几双鞋子。”这一日,王绍媳妇做完那边院子里的活计,便来罗家院子这边,帮他兄妹几人一起扫了院子里的积雪,复又如此说道。
“怎好再劳烦阿贺。”二娘推辞。
时人对于女子的称呼,除了某某娘,阿某也是比较常见的形式,这王当媳妇姓贺,人皆称其阿贺,只那些与王当拜过把子的,便要喊她一声嫂子。
“有甚劳烦,横竖闲着也是闲着。”王当媳妇笑道。
“那我便去拿些旧衣,阿贺若是得空便做几下,不得空便先放着。”罗二娘也知这王当媳妇是个善针线的,他家那几个娃娃穿得虽不多好,却也收拾得十分齐整,不像他们罗家这般马虎。
王当媳妇拿了旧衣,便回那边院子去了,倒不是她不爱在罗家院子闲坐,只是罗家这几个兄妹,一天要吃三四顿。
在她看来,那一天到晚都不带停歇的,吃完早饭吃午饭,吃完午饭吃晚饭,吃过了晚饭常常还要再弄一顿宵夜,王当媳妇每回过去他们那边,生怕又遇着他们吃饭的时候。就连王绍都不怎么叫他往罗家院子跑了,文书都已办好,如今王绍已不再是罗家仆从,怎好整日里还在他家吃饭。
拿着那几件旧衣回到院中,进了自家暂住的屋子,见她那长子正教两个弟妹数数,他在罗家那几天,也跟那罗三郎学得了一些,学得虽还不精,磕磕巴巴,勉强也能数到一百。
几个孩子都在炕稍待着,炕头那里,烤着一溜儿布鞋子布袜子,那都是王当与他那些兄弟的鞋子,自打王当媳妇来了以后,他们就都能穿上干燥暖脚的鞋子了。
自打进入十二月以来,天气愈发寒冷,到处都上了冻,路面倒是不怎么泥泞了,只是踩在雪地上行走的时间长了,鞋子依旧会湿。
这些天,王当媳妇叫他们出门的时候都多带一副鞋袜,走到城里湿了脚,便把那湿鞋湿袜除了,换上干的穿,等回来西坡村这边,那两副鞋袜便都交给王当媳妇,她第二天便拿去水井那边,撒些草木灰锤锤打打洗干净了,再拿回家放在炕头上烘烤,一天时间也就干得透透的。
将炕头上那些鞋袜理了理,又将旁边正孵着的几个鸡蛋翻了翻,王当媳妇抹抹手,拿了工具出来,坐在炕上开始裁鞋底。
那火炕孵鸡仔的法子,还是跟四娘五郎他们学来的,喂鸡的饲料他们这边也有。前些天她当家的帮人清理了两个猪圈,那家人就给他一斗豆渣作为工钱,后来也有其他村人喊他们帮忙清猪圈的,也都是按两个猪圈一斗豆渣的价钱。
就这点子活计,竟就舍得给一斗豆渣,对于从小就穷惯了的王家媳妇来说,这地方简直都要富得流油了。所以虽说他们只能在这个院子住到来年开春,她却也是不准备走的,到时候这个院子若是不能再住了,便另寻一个地方。虽是身在异乡,但是待在富裕地方,日子总是要好过些。
他们这些人的到来,也给西坡村带来许多便利。
罗用现在也请他们忙吗清理猪圈,他家那么多个猪圈,清理一回,王当他们原也只肯收一斗豆渣,罗用实在没那么大的脸,当面争不过,只好过后再叫五郎给他们补了半升酱油过去。
这回这批酱油是赶上了时节的,春里做的酱块,下缸以后,又在缸里酵了大半年,那些大缸就搁在罗家后院,每天早上搅一遍,然后再晒上一整天,夜里怕淋了露水,就要把缸口盖上。罗用从那制陶坊订做了一批盖子,那些盖子盖在缸上,就像是一个个倒扣的大碟子,就算是下雨天也不怕雨水流入酱缸。
村子里的人要吃酱油大酱腐乳等物,就从自家拿了豆渣到罗家院子去换,因只是一些自家用不完的豆渣,换起来并不觉得可惜。
罗用现在每天也能挣不少豆渣,每日里煮猪食拌鸡食,就先用当日收来的鲜豆渣,用不完的再掰成小块放在炕头上烘干了收起来。
待到开春以后,村人又要忙田里的活计,再加上天气变热豆腐不好储存,那时候家家户户做豆腐都少,又要喂鸡又要喂猪的,也就没什么多余的豆渣拿来罗用这里换东西,到时候罗用再把自家仓库里屯着的那些干豆渣拿出来喂猪喂鸡。
因那六万株杜仲苗的货款带来的压力,罗用最近过日子也是比较仔细,每日里除了干活就是算账,也不怎么从城里买肉吃了。
只不管他怎么算来算去,这钱依旧是不够,除开那批树苗的货款,他还得买牛呢,开春前若是买不来健牛,明年的春耕又该如何进行?
王当那个上羊胡子智囊团,得知罗用最近在为银钱发愁,就给他出了个主意:“郎君既是无钱,不若先把这些猪杀了卖钱,换得了现钱,先过了眼前这一关再说。”
“你说得有道理啊。”理是这个理,只是自家那些猪正是长个头的时候,这时候杀了,罗用不舍得啊。
“此时若要宰杀,便先拣那些骨架小、长得圆润的先行宰杀。”对方又道。
“那你说,先选哪一头合适?”不舍归不舍,但这事到临头,总该有个决断,这人看着就是个能琢磨的,于是罗用便问了问他的意见。
“便选这一头吧。”对方像是早就已经想好了一般,伸手就指了指他们身旁的一个猪圈。
那一
头猪果然长得滚圆,细观之下,罗用也觉得这头猪的骨架比其他猪小了一点,于是便也决定从它开始。
“陽大郎可是会杀猪?”罗用见这山羊胡子把他家这些猪咂摸得这般清楚,便猜他可能是有意想揽了这杀猪的生意。
这山羊胡子面皮比那王当厚,为人也比较精明,不过听说对自家弟兄也是很仗义的,在那一群人里头,就是军师一样的人物。
“自是会的。”对方见罗用问道了点子上,便笑嘻嘻回道。
“怎么算工价嘛?”罗用也不是个面皮薄的。
“从头到尾收拾妥当,给三升下水作工钱便好。”这工价自然也是他先前就已经想好了的。
“行。”罗用很爽快就点了头,杀猪对他来说是一件麻烦事,若是请村人过来帮忙,分出去的东西必定更多。
那陽大郎今日没有出工,接下这个活计,当即便将那头猪赶到自家住着的那个院子,喊王当媳妇帮他备些滚水,然后便自顾自在院子里忙活了起来,王绍跑出来说要帮忙,也被他给打发了回去,小孩子最好还是不要见血光。
这陽大郎是个鳏夫,他那婆姨当年生产的时候出了意外,大人孩子都没保住。他对王绍向来不错,早前听闻这小子把自己给卖了,二话不说就和王当一起出来找人。
那边陽大郎在正忙着杀猪,这边罗用依旧在自家后院做羊毛毡,等对方把那头猪收拾好了,挑着担子给他送过来,在外头院子里喊一嗓子,罗用便连忙跑出来验货。
“你看看,这猪收拾得可妥当?”那陽大郎笑嘻嘻道。
“妥当妥当。”罗用略略验了一下,活儿做得挺仔细,猪毛刮得很干净,下水也都收拾好了。
猪杀完了,自然就到了要给工钱的时候了,罗用从自家杂货铺拿了米升出来,先是往里面放了一个腰子,又放了一截大肠,凑够了一升,复又问他道:“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嘿嘿。”陽大郎那两只眼睛直往猪尾巴上面看。
“行。”罗用笑了笑,又把猪尾巴给了他,然后又在猪臀上给他割了小孩巴掌大的一块半肥瘦:“怕是还不够三升,再拿些猪血凑数吧。”
“够了够了!”陽大郎连忙道,他是没想到,这罗三郎竟然还能割这么一块好肉给他。
“拿一些吧,这猪血和咸菜一起煮也是不错。”杀一头猪也是不易,罗用觉得那点东西还是少了点,他们那个院子可也有不少人呢,这点东西还不够塞牙缝的。
“够了够了,那些个猪血你若吃不完,我便帮你到村里去喊一声,叫他们拿豆渣过来换。”陽大郎帮罗用把东西归置好,挑着箩筐扁担便出了罗家院子,筐里还放着他这一次杀猪得来的工钱,杀一次猪能得这些个东西,可比帮人送货轻松多了。
“那可劳烦了。”罗用在后头喊道。这么多猪血,他们自家确实吃不完。
“不劳烦不劳烦。”
陽大郎现在也是看出来了,这西坡村的人就是用豆渣换东西的时候最大方。
回到那边院中,将这次杀猪得来的酬劳给了王当媳妇,他自己便到村里转悠去了,他们这一帮弟兄现在都是在一口大锅里吃饭,王当媳妇就是掌勺的。
待那陽大郎出了院子,罗用这时候才细细查看自家这头猪,只见那肥膘也有二指厚,因天气寒冷,只这会子功夫,那肥肉便冻成了奶白色,与那瘦肉之间,红白相映,好不诱人,一看就是上好的土猪肉,细闻,也并无多少腥臊之味。
在二十一世纪做那货郎行当的时候,他也见过各式各样不少猪肉,像这样的土猪肉,也只是在某农户家中借住的时候见过一回,跟那主人家买了一点,自己留着尝尝鲜,拿去卖却是不舍得的。
罗用拿菜刀割了一块肋条五花肉下来,拿到灶房,切成小方块,和姜片一起放在凉水里浸了小半个时辰,复又在滚水里焯过,然后将其与生姜葱头浊酒酱油食盐一并放入陶釜之中,小火慢慢煨着,因那浊酒本身就有甜味,所以他就没再放糖。
做这东坡肉,就是要多放酒少放水,小火慢煨,煨够了一二个时辰,香味那就很浓了。
有那几个得了家里大人吩咐,拿着豆渣过来换猪血的小孩,一闻着这个味儿便走不动道了。
“怎的,想吃啊?”见那几个丫头小子们在灶房外头探头探脑,罗用笑问道。
“想吃!”那还用说啊。
“想吃的话,叫你耶娘拿十文钱过来。”罗用这时候正给那一锅东坡肉分装,用的就是自家装腐乳的那种陶罐,一罐只装五粒方肉,另浇上小半勺浓汤,放凉后了再封上油纸,扎上细绳。
这样一罐子东坡肉,他就要卖十文钱,那针对的自然就不能是村里的市场,而是县城那些个商贾贵人。
明日先让王当等人帮他把这一批东坡肉送去许二郎那里,让他给那些个杜仲苗供货方各送一份过去,先做个宣传试试,如若可行,这买卖应也能叫他挣些钱粮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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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那一两日的功夫,这东坡肉的名声便在离石县传开了,一说到西坡村东坡肉,甭管吃没吃过,个个都是交口称赞。
有那手快的,着自家奴仆去西坡村抢来一罐子东坡肉,在那酒肆中与众位友人分享,将那肉罐子放在炭火上慢慢烘着,待到烘得罐中肉香从那扎着油纸的灌口边沿飘将出来,便可开罐分食。
那罗三郎对这养猪烹肉之事着实独到,他家这东坡肉,吃着着实美味,肉质甘甜软糯,肥而不腻。那些个不喜猪肉、言其腥臊的,在吃过这个东坡肉之后,也都争着抢着帮那罗三郎打广告。
至于这明明是西坡村的东西,为何却要叫东坡肉,那便无人知晓。
又几日,那长安城的杜七郎因被家中那几个堂表兄弟弄得心烦,思来想去,别个地方好像也没什么好玩的,于是又打马跑来离石县。
这日下晌,杜惜与他那仆从谢奎刚刚进得离石县,便听闻有人喊他杜七郎,转头一看,见是一个生面孔,心道真是到了哪儿都有那些个爱跟他攀交情的,作为一个风流人物的烦恼便在于此。
“七郎莫非不记得我了?”那人拱手笑道。举手投足之间,倒也是颇有一些风流气度。
“……”这声音听着耳熟啊,杜七郎定睛一看,登时便哈哈大笑起来:“我道是谁,原是阎六郎,怎的月余不见,你竟丰腴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