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城外西门码头,乘筏子顺着碧波荡漾的苏河而下,两岸尽是青山秀水,田野萧瑟。大约行上百里水路,便是周庄水乡。
苏尘盛着一条竹筏,顺流往周庄水乡方向而去。
竹筏上,还有他在姑苏城的布铺里剪的几匹新布,还有布鞋。
腊八刚过,不久便是新年,可以给爹娘和弟妹置办几身新衣裳。此外,还有几斤白面和剁好的猪肉馅,一些油盐酱醋芝麻等调料,用来包饺子、元宵煮汤圆。
筏子走了许久。
晨雾濛濛,寒风瑟瑟,隐约可见远方一座水乡的朦胧轮廓。
却见,河底深处,一缕微弱的银光闪闪,宛若一道灵动的银线,璀璨动人。
若是寻常之渔夫从河中过,显然会忽略过去。纵然是有人发现,也只能惋叹,捕捞不得。
咦~!
苏尘诧异,眉头一扬。
伸手,在水面轻轻一拍。
“噗~!”
水面微微一震,荡起一片涟漪,一股震荡之力传到数丈河底。
这条正在河底欢快游着的半斤重的银脊刀鱼,被生生震昏,翻着肚皮浮出水面。
苏尘脸上不由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捞起这条银脊刀鱼,用一条草绳一头穿上鱼鳃一头系着尾巴,提着这珍品鱼放在筏上。
不多久,便来到周庄水乡的河道。
...
周庄远离喧嚣的姑苏县城和运河水道,地处偏僻闭塞的水乡,镇子里多为渔民,小桥流水人家,平日很是安宁。
清晨时分,炊烟袅袅。
周庄家家户户正生火做饭,或是准备下田干活,或是下湖捕鱼。
一棵老鸦树旁,缆绳系泊着一艘陈旧的老渔船。
苏家世代打渔为生,在陆地上无田无房,只有一艘破旧的老渔船可依河而住。
渔船头灶台的一口老瓦罐里,苏老娘正在灶台前吹柴生火,熬着一小锅稀粥。粥不多,勉强吃几口,下湖打渔才有力气。
苏老爹脸上满是皱褶,蹲在灶台边,拿着一杆寒烟斗在灶台火里点上寒烟,吧嗒吧嗒沉闷默默的抽着。在野地里采摘的老寒烟叶,很是干烈。
“爹爹,哥哥今年会回来么?”
二弟捧着一个碗,舔着干裂的嘴唇,和三妹一起眼巴巴的等着喝粥。
他年幼懵懂,只隐约记得有个哥哥。这些年,他也常听爹娘说,哥哥去了姑苏药王帮,已经很多年。
苏老爹、苏老娘相顾无言。
当年,因为他们商量着将大娃卖去城里大户人家一事,伤了大娃的心。
大娃虽不曾有怨言。
但是这些年,终究不肯回乡再相见。
“唉~,可能会吧!二娃喝完粥,带着三娃去河边玩吧!”
...
苏尘乘竹筏在河道里走着,看到那条熟悉的老渔船。
还有两个眉目有些熟悉,面相又有些陌生的七八岁小娃,在老渔船附近的河岸上玩耍。
二弟,三妹?
苏尘心头不由一紧,在老渔船外犹豫了一下,掀开破布帘,见到了数年未曾见的苏老爹和苏老娘。
爹娘仍然住在这条竹棚泥巴的老渔船里,床榻上是几条破棉席,堪堪能够抵挡住刺人的寒风。
床边还一双打了无数补丁的鞋子上,沾满了厚厚几层泥巴。
苏老爹和苏老娘正在灶台旁烤着火,喝着粥,商量着一会儿去哪里打渔。突然,看到一名布衣青年人掀开破布帘子,站在老渔船外。
“爹、娘,我回来了!”
苏尘提着几个大包小包,一身布衣,站在老渔船门口。
“大~,大娃!”
苏老爹一愣,一时手足无措,老烟斗哆嗦着,不知该放哪里。连忙将船里的一条旧凳子搬了出来,拍去灰尘,让苏尘坐。
“爹,今天别打渔了。”
苏尘笑道:“我在城里扯了几匹布,还有几斤白面、猪肉馅,晚上包一顿饺子吃吧。还有这条鱼,回来的路上捞到的。一会儿熬汤,让二弟三妹也一起喝。”
“回来就好,娘给你包一顿饺子!孩子他爹,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刨鱼。”
苏老娘高兴的眼泪都流出来,忙里忙外,烧水煮饭,给苏尘熬鱼汤。
苏老爹愣着没动,默默的看了一下那条鱼,太湖三珍之一的银脊刀鱼!半斤重,卖到县城客栈,少说也值个五六百铜钱。
他打了一辈子的鱼,从未尝过这鱼是什么滋味。这么值钱的东西,哪舍得吃啊!真是败家!
他坳扭不过,终究还是去刨鱼。
苏尘趁着他们在烧火,熬鱼汤,悄悄加了几支温补身子的上好药材。
苏尘重新在床榻边坐着。
很快,二弟三妹进来。
一晃五年,他们已经成长八、九岁摸样,躲在灶台边,望向他的目光畏畏缩缩,跟他很是生分。
苏老娘小心的将滚烫的鱼汤吹冷些,这才端给苏尘。“大娃,这是你最喜欢吃的饺子,一年到头难得吃一回!和着鱼汤吃,别噎着了!”
“好,你们也喝一碗。二弟三妹进来,让他们也喝几碗。”
苏尘心酸,喝了一小碗温热的鱼汤。
苏尘这才颇为随意的问道:“爹,娘。我这些年在药王帮,每四五年也陆续托张叔寄回了不少银两回家,也有将近百两。怎么,张叔没空捎给你们?”
开始只让张屠夫捎带小半两。后来他成了药王帮杂役堂的中级执事,便增加到了一二两。
这世道并不太平,家里爹娘已经年迈,弟、妹尚且年幼,家里没个壮年在家里守着,是守不住大财。
他担心惹来觊觎,也不敢让张屠夫往家里多稍带银两,怕生祸端。
周庄的渔民极少有开销,除了每月每年大笔的税钱、巨鲸帮的过秤费之外,平日吃饭的花销其实很小。
他这几年陆陆续续捎回来的近百银两,对于周庄的渔民来说,这并非小钱。
再加上老爹年年打渔的收入。已经完全足够交税,甚至换一条新的渔船,在陆地上起一座新屋子。并不至于,如当年一样的贫寒。
“你张叔捎了,这几年月月一二两银子,也不曾短缺!”
苏老爹摇头,叹道。
“唉,当年腊月打不到多少鱼...家里实在是困难,巨鲸帮的过秤费缴不上,熬不下去。
那天晚上,庄子的周老爷拄着拐杖拿着一壶小酒,找我吃水酒,吃酒时周老爷说,你家没有银钱交过秤费的事我知道了。明天你来我家拿点银子吧,顺便带点糙米回去,不能让孩子饿着啊。
爹也不想去借他周老爷家的利贷银子。但是不借又没有办法,不借就交不上税,不借就要饿死人。
借了,还能熬过了今年,还能期望明年能有个好收成。就这样,爹去了一趟周老爷家,借了几两碎银和一布袋米糠,将就着吃吧。
但这银钱利高,月月要算利钱,过不上几月翻了一倍。这些年利滚利,总是还不完。
幸好你在县城挣了银钱,隔三差五托张叔捎带回来,家里东挪西凑这才勉强应付过去,只是日子一直过得紧巴巴。”
苏老娘佝偻着腰,从灶台的底下,哆嗦着的掏出她小心藏起来的十两银子,拍去灰说道。
“娘这些年,好不容易也存了一点银钱,也不敢花。你二弟九岁,眼看再过几年要娶亲,没个十两银子哪里娶得上媳妇。你三妹跟着要出嫁,要准备嫁妆钱,省的她嫁去婆家吃苦。
这处处是用大钱的地方,好不容易积攒下了十两银子,可以应付一下这两件大事。等再过几年,日子就会好过一些。
前些年那些水匪闹得厉害,经常四处打劫。咱们有点积蓄也不敢花,生怕露了富,被那些强人给盯上了抢走了。
平日里,家里几碗青菜粥,将就着对付过去就行了,这些年不都这么过来的!”
“这样啊...”
苏尘默然兴叹,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这样。
难怪这五年过去,家里还是他当年离开的样子。不过,现在他回来了,这些事情也都不是什么大事。只要家里一切平安,就没事。
“二弟三妹的娶亲婚嫁之事,我来想法子操办,你们就别操心这些了。水匪也被官府剿灭了。这几年我在药王帮挣了点银子,这两日在庄子找一块地,起一座新房子!”
他们正说着话。
“苏家婶子...还没去下湖去打渔啊!”
却见,一名村妇喊着,掀开帘子,进老船舱里。
“李婶!”
苏尘见那村妇,一下认了出来。
他连忙起身,把仅有的一条凳子,给那村妇腾个地方坐,笑道:“里面坐,这船里地方太小,只能先将就一下。”
那村妇眼前这青年一身布衣,颇为体面的县城里人,不像是周庄水乡的人,奇怪道:“苏家婶子,你家来远房亲戚了...?”
她瞧着苏尘有几分眼熟。
突然想起来,一拍大腿惊喜,“这不是苏家大郎,李婶看着你长大的,瞧这记性,差点认不出来了!常听你爹娘说,你在姑苏城的药王帮学艺?”
“是啊,这几年在药王帮学了点手艺。李婶找我娘这是...?”
苏尘笑着点头。
“也没啥事,就是田里长了些青菜老叶子,丢了可惜。路过,便问问你娘这几日缺不缺青菜。”
李婶大喜,“对了,你是药王帮的人,那你会看病喽?能帮婶婶看这腰?最近老是腰痛。”
“当然,略懂一点。”
苏尘笑着,替李婶把了一下手脉,很快说道:“腰间劳损,气血不通,不是什么大毛病。我帮你写一副药方,到县城的药铺按方子抓药。上面都是一些便宜的药材,只需数十铜板就能买到一副。不要改动药方,吃上几副,一月就好了。”
“苏家大娃,多谢你了。这诊费收多少铜钱啊?”
“不收,都是乡里乡亲的。这些年也多亏了李婶时常接济,要不然家里都没青菜吃。这几日闲着无事,我帮乡亲们义诊一下。但这药材,还得你们自己去县城药铺抓。”
苏尘笑道。
周庄水乡的镇民们手头没余钱,身上有病痛也舍不得去城里看。他回到家也没什么事,只在家里待上一段时间,侍奉双亲。
他曾是药王帮弟子,也算半个郎中。顺便在老渔船前,摆了一条板凳,帮附近的乡邻们免费看一看病,也算回报一下邻居们对苏家的照顾之恩。
“也就田里长一些青菜叶子,在地里也不值钱。你在药王帮学到的这门看病的手艺,那可是老值钱了,比打渔有出息。苏老爹,苏家婶子,有你这么一个能干的儿子,这些年总算熬出头了!”
李婶欢喜道。
...
中午的时候,苏家老渔船前,热闹了起来。有些乡邻听说苏家大郎从姑苏县城的药王帮回来,学了一门药术手艺,帮乡亲们义诊,便纷纷赶来看一看病。
短短一两个时辰,老渔船附近聚集了数十名渔民和村妇,正热闹之间。
却见,苏老娘心急火燎请了周庄的一个媒婆回来,张罗着给苏尘介绍一门婚事。
身后还带来两位姑娘,一女是农家女,活粗手脚,性子颇有些大大咧咧。一女稍微俏些,却是小寡妇,面带着羞涩。
苏尘一下懵了,没想到会有这一出,哭笑不得,连连推辞道:“娘,不用替我操心,我自有主张。”
那媒婆劝道:“苏家大郎,你都十七八岁了,不要眼光太高!你瞧周庄的那些同龄的小伙,大多十五六岁就成婚!你这年龄这般大了,再过两年都没人愿意嫁你了。”
“对啊!苏大郎,得赶紧成婚啊。这年岁再不成婚,就老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
“瞧这个女娃,身板胳膊有力气,干农活的一把好手!你在县城待久了,若是瞧不上种田的粗人,还有这位俏寡妇,多水嫩。”
“苏家大郎,你随便挑一个,干脆今日成亲,今晚入洞房得了!”
周围的乡邻的七婆八婶们,甚至那些渔民们,也是纷纷出言相劝。
“不,不是,大家听我说...我只是回家探望爹娘,帮诸位叔叔、婶婶看看病...这婚事,真心不着急!”
苏尘听众乡邻鼓噪,连忙解释,却被数十位乡邻七嘴八舌的声音给压下,完全招架不住众人的热情。
这...他只是从县城回来探亲,安顿好家里爹娘和二弟、三妹的事情,也才好放心寻仙。
这不应该是把他自己给安顿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