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碧微换好素服,再回到和颐殿的时候,高节已经在接手主持葬仪了,见到牧碧微,这位世家子出身的尚书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颔首为礼,道:“贵姬娘娘是在寻左昭仪么?方才家母悲痛过度,左昭仪陪家母在后殿少坐。”
“原来是这样,那本宫也去看看。”牧碧微正待要走,忽然想了起来,问道,“敢问高尚书,皇子公主们在什么地方?”
“正在堂上哀哭。”高节轻声道,“三皇子亦在其列……还请娘娘劝慰几位殿下节哀。”
牧碧微看了看他,道:“本宫知道了,多谢尚书见告。”
她让素丝等人去看姬恊,自己则直接到了后殿,守在附近的侍者忙提醒里头的人,等牧碧微进去时,就见何氏居上首,对面坐着掩面哭泣的荣昌郡夫人,两人都已经换好了一身缟素,看到牧碧微进来,荣昌郡夫人就要起身行礼。
牧碧微忙拦阻了,劝慰几句,这才婉转的问:“方才看见高尚书在前头……”
“荣昌郡公亲自去请了旨。”何氏使个眼色,轻轻的道,“陛下如今心里想来也是乱得紧。”
这话是明着给姬深掩护了,如今六宫都去饰去艳一片缟素,姬深却从召了聂元生等人到宣室殿后就没管过高太后的后事,不出意外如今身上还穿着朱色常服……这事传出去,朝野上下不能不骂一句不孝。
荣昌郡夫人心里也清楚,自然不会多嘴去问前头还没搭好的灵堂上为什么只有皇嗣和部分妃嫔在。
“怎么不见武英郡夫人?”牧碧微垂了垂眼帘,问道。
“武英郡夫人进宫仓促。”何氏看着她,淡淡的道,“竟公然驰骋入宫……飞鹤卫呵止无果,本想射杀马匹的,哪知道不小心误伤了夫人……唉!”
荣昌郡夫人轻咳道:“大妹妹与太后向来姐妹情深,若是进了宫来看到这殿上,还不知道怎么难过……”她等于是明着说武英郡夫人受伤不能进宫吊唁实在是大快人心了。
“这真是……”牧碧微叹了口气,对何氏道,“何姐姐,我想太后从前最是看重武英郡夫人的……如今夫人受了伤,是不是……先让任太医过去照顾几日?到底夫人年纪也长了。”
何氏抿了下嘴,道:“牧妹妹与我却是想到了一起去了,方才任太医醒过来——也真是……却还惦记着要为太后诊断,我实在不忍心看……就叫飞鹤卫按了他回去休憩……虽然太后……但任太医也是尽了力的……”
牧碧微接口道:“武英郡夫人与任太医本也颇有渊源,如今太后……任太医若能救治好武英郡夫人,想来心里也能好过些。”
两个人提都不提和颐殿宫人和任太医的处置,在荣昌郡夫人跟前说这一番话,荣昌郡夫人自然是心领神会,对左右使了个眼色,轻声道:“前头朝臣怕要来了,却不好为妾身耽搁两位娘娘……”
何氏与牧碧微也知道是要出去哭灵了,客气几句,整了整孝服,向前殿走去。
哭灵就没有不辛苦的,无论何氏还是牧碧微,皆是养尊处优多年,对太后她们又没什么感情,虽然备了姜汁里泡出来的帕子,不愁不能泪落纷纷,但单是长跪在那里,就叫众人心里都有点吃不消。
深夜的时候,何氏暗拉了一把牧碧微,两人趁着没人注意,到后殿说话,少不得叫几个宫女进来捶腿捏肩的伺候,松快了片刻,把人打发了,只留许氏和阿善,何氏叹道:“她也真是恨咱们!连死都不叫咱们安生!”
牧碧微知道她说的是太后——高太后对两人实在谈不上好,这位太后没了,两人虽然不至于说感到松了口气,但绝对没什么难过的。
就道:“除非咱们不在了,不然她去了咱们哪里能好过?”
何氏凝眉道:“真没想到太后竟然是高家动的手,我原本一直以为是曲家。”
“是曲家。”牧碧微喝了口浓茶,淡淡的道,“广陵王世子牵的头。”之前聂元生也说过曲氏必然要迅速对太后下手,但何氏提到那只转心壶——牧碧微记得,从前姜氏提醒过自己仔细何氏以转心壶相害的,姜氏本是高家侍女,正是因为当时参加采选的高家女郎、姬深的嫡亲表妹没叫姬深看上,反而看中了她,甚至还一举封了顺华,高家颜面扫地,才有牧碧微进宫时,偌大六宫竟没一个妃子姓高的场景……
关于姜氏出身的传言里,说姜氏是跟着主母进宫的……那么,多半是荣昌郡夫人了……那转心壶,怕也未必是高家之物,多半是荣昌郡夫人的陪嫁,否则,太后怎么可能不认识?
曲家联手高家……即使苏家有任仰宽,想要证明太后乃是死于被害,也是极为困难了……
何况那还是一条白蛇……
“但进献转心壶和动转心壶的是小高妃。”何氏吐了口气,看着她感慨道,“人心啊!”太后对侄女实在不能说不好的,可正是她所信任的侄女,进献了要了她命的转心壶、也是这个侄女,趁乱潜入寝殿,亲手转开了那条白蛇的生路——太后的死路!
而太后的另一个侄女大高妃,则是利用女儿从长康公主处不动声色的拿到了却死香……预备在寝殿中,使太后在中毒后,能够拖延到任仰宽赶到,迫得任仰宽解毒耗费过度、生生累昏过去……
这些过程,两人连起来想一想,就心知肚明,牧碧微懒得说废话,直截了当的问:“姬惟你打算怎么办?”
何氏无所谓的道:“这该问高七才是。”顿了一顿,她又道,“别看武英郡夫人今儿被高七得了手,苏家……嘿嘿,未必就这么认命呢!”
“曲家如今在拼命加砝码,但看今日太后甍后陛下的脸色和他至今都没过来吊唁……这步棋却是走对了。”牧碧微沉吟了片刻道,“如今就等那个消息了。”
何氏还是有点不放心:“别叫倪珍跑了……还有,安平王有把握么?”
“倪珍跑不了。”牧碧微淡淡的道,“我阿爹在西北的心腹、聂临沂的人手……高七的飞鹤卫,如今都盯死了他,他就是想畏罪自尽也休想!”
“安平王呢?”何氏不放心的问。
牧碧微看了她一眼:“所以太后必须先死!不然,安平王再不堪,你当太后会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长子去死么?”
“这是条件之一?”何氏皱眉道,“我对曲氏总是很不放心啊!”
牧碧微望着她微微一笑,道:“曲氏也未必放心咱们……这次太后甍逝,我事先根本什么都不知道!”说着说着她脸色阴沉下来,“那离恨香……嘿!”
何氏慢条斯理道:“原本就是各取所需……自然也要彼此提防了。”说到此处,她若有所思的看了眼牧碧微,“你可是决定了?”
“早就决定了。”牧碧微平静的点了点头,看了眼宣室殿的方向,“如今,就等那个日子了。”
何氏默然颔首,想了想又道:“陛下如今是急了,安平王……这么看来倒是很有些把握,但我总觉得太便宜了他!”
牧碧微笑了一下,道:“数年前子恺也这么说呢,但如今他都不怎么在乎了……说起来现在倒是我想杀他更多点。”
“他如今有你有子,财权之心倒比从前淡漠了许多。”何氏淡然道,“我却不然的。”
“你可有什么想法?”牧碧微沉吟着问。
何氏道:“昨儿个,广陵王世子硬是拖上了楼巡,无非是将楼巡拖下水后,即使将来太后甍逝被苏家揭发,宣宁长公主为了自己的长子,也必然要竭力否则太后是被害……如今营州军可是在楼万古麾下!朝臣为了社稷安稳,也不可能为了个已死的太后大动干戈,必然是将之算成糊涂帐……更别说如今朝中诸臣九成九都被牵进来了!”
说到此处,她忽然话锋一转,道,“这几年我一直在使人打探柔然的消息。”看了眼牧碧微问,“你可知道,当年与倪珍、安平王有约的那部柔然人,是什么来路吗?”
牧碧微摇了摇头,何氏轻笑着道:“他们的首领是新任柔然可汗的兄长,名字又长又乱我也不怎么记得住,事情呢也希奇也不希奇,却是出在了柔然的风俗上,他们是幼子承家,旁的儿子长到十六岁,就分些产业远走他乡自行闯荡,只留幼子来守业,那个柔然的……嗯,就说他是大王子罢,这大王子十六岁的时候往雪蓝关走,偶然与些汉人来往,学了点咱们中土的东西,发现偌大中土竟是以长为贵,心中自然不平,不过柔然历来风俗如此,他也没办法……后来趁着倪珍、安平王的算计,阴了雪蓝关一把,有了钱财,召聚帮手,蛰伏到去年老可汗重病,他自以为有了机会……”
何氏顿了一顿,深深看了眼牧碧微道,“可惜这大王子不知道,中土的聂临沂早几十年就算计上柔然了!”
“嗯?”
“聂临沂在大梁初建时也不知道想了什么法子,竟在可汗身边插了人手,早就留意到了大王子,所以老可汗临终前,聂临沂的人假传汗令,道是可汗已去,大王子高高兴兴的去抢夺汗位,却被杀了个死去活来,若非要他去揭发倪珍、安平王,他连逃走的命也没有!”何氏轻描淡写的道,“老可汗经过长子背叛之事,本来就重病,于是也死了,新任可汗今年才十五岁,已经拜了聂临沂的人为师……”
牧碧微蹙眉道:“那人在柔然之中竟然显赫至此,即使是汉人,但聂临沂已去,恐怕子恺未必支使得动他……”
柔然可汗身边的人手——这么个探子可是非同小可!毕竟柔然人与汉人面目迥然相远,聂元生从来都没有提过这么个人……牧碧微想到他说过,聂家在西北的人手,在聂元生的祖母接手、和他自己接手,都一直在流失,估计这个人,聂元生也未必控制得了了。
哪知何氏微笑着道:“谁说是汉人?那可是柔然人!不然焉能在老可汗重病时代新任可汗调动兵马?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知道这个理的可不只是咱们汉人啊!”
她看着牧碧微,心平气和的道,“我听说那人之前听聂临沂的话也是有缘故的,他本是被贩卖到中原的柔然奴隶,聂临沂对他有活命和教导之恩,活命还在其次——关键是没有聂临沂对他权术上的教导,恐怕回到柔然后也是奴隶……所以他曾对着他们的……嗯,天知道他们拜的什么,反正起誓要为聂临沂办三件事,我想,苏群当年随手帮了把任仰宽,结果就得了任仰宽一生卖命,聂临沂的手段,可是公认在苏群之上的……”
牧碧微抿了抿嘴:“说你的目的罢,你知道如今子恺忙得紧,若是太过荒谬我直接不和他说了。”
何氏微笑道:“其实,这对你们牧家也是件好事……”她将自己的打算细细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