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儿进来,恭恭敬敬的行了礼,牧碧微并没有叫她起身,而是吩咐道:“方才本宫与公主说话,闻说你对公主与新泰公主那日争执经过看得最清楚,所以叫你过来从头说一遍,本宫好教导公主下回该怎么做!”
“奴婢谨遵娘娘之命!”蝶儿听了,面上掠过一丝怯色,但随即挺了挺胸,大声说道。
接着就道,“那日挽袂姐姐引着新泰公主并祈年殿中侍者一起到了后殿与殿下一道玩耍,殿下就取了几件玩具出来,与新泰公主在榻上摆弄着,后来新泰公主问起了殿下随女史所学的进度,因殿下一时……”
说到这里,蝶儿似觉得有些为难,但被牧碧微盯着,到底小声道,“殿下一时没回答新泰公主所提,三人成虎的典故出自何处,新泰公主便嘲笑起了殿下,殿下恼了,就命樊嬷嬷将少夫人亲手做的那个布老虎取出来,问新泰公主可有……可有舅母亲手做的布虎?”
牧碧微听到这里,面上不显,心中倒有几分哭笑不得,心道孙氏娘家在她富贵前做了饿殍,即使当初孙家是把孙氏卖进宫换粟度日的,到底也是迫不得已,何况孙氏如今最头疼的就是前朝没个可靠的自己人——她和何氏不一样,孙氏的娘家固然贫寒到了合家饿死的地步,却是庶民的身份,与何家那样趁着改朝换代更改户籍的不同。
而且孙氏早年的宠爱可不是何氏能比的,那会姬深为了她,连太后都忤逆了不止一次,若是她娘家还能有上几个男嗣存活,不拘人怎么样,恐怕姬深将其皆封上爵位以为孙氏抬出身,这种事情姬深可不是做不出来!
孙氏既然有此一恨,平常若在新泰公主跟前提说过,那么新泰公主后来撬布老虎的眼睛……嗯,本宫是不会可怜同情她的……
西平听到此处,就撇嘴道:“她没有舅母,没有舅母做的布老虎,又不是儿臣害的,偏要嫉妒要弄坏儿臣的东西,难道她就能有了?亏得儿臣没有把外祖母送的九连环取出来,不然,那个若弄坏了可不比布老虎还能修好呢!”
“玉桐可是觉得新泰小气?”牧碧微含笑问。
西平用力点头:“儿臣以后才不要再请她玩!”
“这就是了,如她这样的做派,怕是被她母妃影响出来的,小家子气,不似一国公主的气度,玉桐可别学。”牧碧微教导道,“就算要撬了那颗猫儿眼,好歹也做的隐蔽些,若是没法做隐蔽,还不如不做!你看,她虽然把猫儿眼撬下来了,可回头素绣给你重新弄了上去,和原本是一个样子的,而且当日动手,新泰也没占到便宜,反而被蝶儿掐了几把——说来说去,到底是她吃了亏,是不是?”
西平原本是觉得这件事情上面自己受了委屈的,被牧碧微这么一说,顿时眼睛一亮,看向下首的蝶儿:“母妃,蝶儿当真掐了新泰?”
听她这么一问,牧碧微倒是一呆——她推测蝶儿应该早就私下里向西平表功,以取得西平的好感了呀?
怎么听西平的意思压根就不知道这件事情?
却见下首蝶儿恭敬的叩了个头,大声道:“奴婢到殿下身边伺候时,就得娘娘叮嘱,务必要护好了殿下,绝不使殿下受委屈,因此那日看到新泰公主将殿下所喜欢的布老虎的眼睛撬下一只,奴婢就告诉了殿下,不想殿下当场揭露后,新泰公主非但不认,还想拿着金簪继续去撬另一只猫儿眼,殿下盛怒之下与之扭打在一起,奴婢身微言轻,纵然不惜一死为殿下出气,却又想着新泰公主乃是随右昭仪至澄练殿做客的,恐怕耽误了娘娘的正事,所以惟有趁乱替殿下教训了她一回!”
这番禀告毕了,牧碧微还没说什么,西平却是欣喜的回过头来,道:“母妃,原来你将蝶儿给儿臣时,特特叮嘱过她?而且蝶儿还替儿臣教训了那新泰?母妃不早告诉儿臣,倒让儿臣私下里委屈了这好几天呢!”
说着嘟起嘴,拉着牧碧微的袖子轻轻摇了摇,嗔道,“都是儿臣的错,往常,母妃从来不叫儿臣委屈的!不想这一回,儿臣还道母妃不帮儿臣了,没想到母妃早就使人帮了儿臣,儿臣竟还不知道呢,母妃可要饶恕儿臣先前心里的不敬之罪!”
牧碧微眼角扫过蝶儿,见她低着头,依旧姿态恭敬的跪着,淡然一笑,搂紧了西平道:“我的儿,母妃说了,你是母妃的掌上明珠,母妃疼你还来不及,又怎么舍得责怪你?何况这件事情,母妃先前没告诉你,你哪里知道?也不怪你觉得委屈,就是母妃知道那新泰被蝶儿掐了,这会想想她过来惹你不高兴,也觉得心疼呢!”
西平一把扑进她怀里,道:“儿臣以后再也不会以为母妃不帮儿臣了!母妃是天下最好的母妃!”
“我儿也是天下最好的孩子!”牧碧微与她甜言蜜语了半晌,见西平终于一扫阴霾,欢喜高兴的要去继续演礼,顺理成章的带走蝶儿,就道,“母妃还有些话要叮嘱蝶儿,你先带旁人回黄女史那里,把蝶儿借给母妃片刻可好?”
西平道:“蝶儿本就是母妃给儿臣的,但有吩咐,她岂能不从?”
“我儿,听母妃说。”牧碧微笑了笑,点一点她额,温言道,“蝶儿既然给了你,那从此就是你身边的人,就是母妃,要用她,也只是借用,且要与你说,你的人,那是你的体面,旁人不告而使,一要问问他是不是把你放在眼里,二要问问你的随从可有把你当作主人,明白了吗?”
西平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儿臣还不能完全明白,但记下来了!”
“那就先记着,往后黄女史想来也会慢慢与你说上一些这样的道理,你再长大些自也就会明白了。”牧碧微捏一捏她的小脸,唤进樊氏,将西平带走。
等室中只剩了她与蝶儿两个,居高临下,就可以看见蝶儿额角有冷汗慢慢流淌下来,牧碧微盯着她看了片刻,不由哧的一笑:“这件事情你做的很好,也不亏心,为什么要害怕?”
蝶儿咬着唇,半晌方道:“因为奴婢愚钝,奴婢不曾在娘娘跟前近身侍奉过,所以也不知道娘娘的性情为人,喜欢什么样的人在殿下身边,所以惟恐是自作聪明,反而叫娘娘不喜欢!”
“你倒是老实。”牧碧微点头,“这番话是实话,本宫私下里最爱听实话!”
闻言,蝶儿如释重负,叩了个头道:“谢娘娘成全!”
“先不忙谢。”牧碧微一句话,又叫蝶儿一惊,就听她慢慢道,“将事情的经过说一遍,本宫很想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蝶儿嗫喏道:“奴婢方才没有说谎,新泰公主……”
“本宫要听你当时的一言一行。”牧碧微摇头道,“本宫知道你刚才说的没有假话,只不过没说全而已!”
“是!”蝶儿抿了抿嘴,抬起头来,道,“前面并没有什么,毕竟两位公主说话,奴婢也没资格去插嘴,是殿下将布老虎拿出来,问新泰公主舅母时,奴婢留意到新泰公主的脸色很不好看,然后新泰公主就对殿下说,殿下也只这么个布老虎而已,殿下就要去寻老太君并少夫人送进宫的其他东西,樊嬷嬷她们就一起帮着找,奴婢因为留意到新泰公主先前的神色,找东西时就多上了一份心,然后就发现,新泰公主见殿下下了榻,樊嬷嬷她们都帮着殿下找东西,果然另有打算,转身向身后的一个祈年殿宫女要了一支金簪!”
牧碧微道:“那么你当时为什么没有立刻提醒我儿?”
“……奴婢想留在殿下身边,奴婢不想去做粗使宫女。”蝶儿咬了咬牙,坚定的道。
牧碧微思忖片刻,道:“仅仅想这样吗?”
蝶儿一愣,低下头去,没多久,她又抬起头来,正色道:“奴婢还想出宫之后,能够嫁个好人家,和和乐乐、略为宽绰的过日子!”
“你焉知道你粗使不能得到这些,做了公主近侍就能够得到?”牧碧微扫她一眼,淡淡的道,“姻缘天注定,强求不了的,何况你也知道如今宫中暗流汹涌,本宫仇敌不少,新人进宫在即,玉桐跟着本宫,如今过的还不错,有朝一日本宫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当然陛下会给她另找一个母妃养着,但不是本宫自夸,玉桐她到底只是公主,又没个外家,换了谁,也别想比本宫对她更上心,且恨屋及乌,她未必不会受本宫牵累!届时自身难保,又何况是近侍?”
蝶儿却道:“粗使在宫中最是辛苦劳碌,不必到出宫,做上三五年,手上往往就裂了许多道口子,更别提脸上了,先前奴婢设法引起殿下注意,殿下可不就是因奴婢形容粗糙,所以不要奴婢伺候吗?殿下尊贵,且是孩童,亦不愿意亲近那样的奴婢,更何况出宫之时,韶华已去,再形容憔悴,再好的姻缘,勉强嫁了,又怎么能得夫君的喜欢?
“至于娘娘说的暗流汹涌,奴婢左右已经进了澄练殿,总是娘娘的人了,奴婢虽然进宫不几日,却也听说过当年承光殿的事情,先姜昭训乃是宫中头一个传出孕信的妃子,闻说她也曾得宠过的,身边得意的宫人自然不会少,可后来也只得一个穆嬷嬷到得澄练殿来照顾殿下——奴婢想,娘娘当初求情要承光殿的宫人照料殿下,因陛下其时盛怒,不肯全部饶恕,可不就是只饶了先姜昭寻身边身份最高的宫人吗?所以奴婢私心里揣测,这宫里,固然身处高位看似危险,但究竟底子放在那里,总比最下头的粗使宫人,命贱若草的好。
“而且奴婢说句实话,不敢提娘娘与殿下,奴婢不觉得自己比闵青衣、挽袂等娘娘的近侍更尊贵,若是当真有那么一日,她们定然也是免不了的,那么奴婢又算什么怕什么呢?至少做殿下近侍,不必再去做那些粗使累活不说,跟着殿下既体面,吃穿用度都好得多,好歹好处先拿了。”
牧碧微点头:“这番话本宫也信,但本宫倒是好奇——你替玉桐掐了那新泰公主,是樊氏亲眼所见,还来告诉过本宫的,为何这几日,都没有说?”
“因为……”蝶儿深深吸了口气,方字斟句酌的道,“因为奴婢以为,这件事情,叫娘娘不经意间告诉殿下更好,正如方才那样!”
“哦?”牧碧微似笑非笑,“原来你是在为本宫着想?”
“娘娘方才说,奴婢是殿下的人,所以即使娘娘要留奴婢问话,也要问过殿下。”蝶儿额上汗水再次挂下来,她却顾不得擦拭,苦苦思索着道,“可见娘娘是真心疼爱殿下,实际上,在这之前,奴婢也是这么揣测娘娘的,不然,又为何对奴婢这样一个小小的宫女,也反复单独召见呢?”
牧碧微轻笑:“说下去!”
“是!”蝶儿闻言,仿佛心下略定,道,“所以奴婢到了殿下身边之后,就想着要怎么才能够叫娘娘留下奴婢伺候殿下,毕竟,奴婢虽然是被娘娘给殿下了,但殿下年幼,许多地方,还要娘娘的指点,所以奴婢想,若想留在殿下身边不被换掉或赶走,惟独既叫殿下喜欢奴婢,又要娘娘满意,所以,奴婢发现新泰公主拿金簪撬那布老虎的眼睛时,奴婢没吭声!一直等到她撬下来一只,奴婢才悄悄提醒了殿下,又跟着殿下上前,掐了几把新泰公主!”
牧碧微唔了一声:“所以?”
“娘娘真心疼爱殿下,殿下也敬爱亲近娘娘,所以,奴婢想,自己若想做殿下的近侍,那么首先要伺候好殿下,这一点,许多宫女都可以做到,所以单单只能做到这点,不足以留在殿下身边!其次,就是要能够替殿下留意,不使殿下委屈吃亏,所以奴婢斗胆掐了新泰公主!”蝶儿抿了抿嘴,“至于第三,娘娘待殿下犹如亲生,殿下视娘娘犹生母,奴婢自然不敢作那离间母女之情的小人!何况若非娘娘当初让奴婢休养数月,起初那粗糙的模样,殿下也是不肯要奴婢的,是娘娘给了奴婢伺候殿下的机会,奴婢做了什么能够居功呢?
“只是奴婢虽然揣测了这三点,却苦于无机会表现,所以见着新泰公主撬虎眼时,奴婢噤了声,这也是因为奴婢知道,那猫儿眼可以重新缝上去,若新泰公主是要划花布老虎的身子,奴婢定然是不敢装作后来才看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