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九是聂元生的生辰,兼之又是及冠之年,姬深为表对他的宠信,亲自去了聂家观礼,又以御笔赐其字为“子恺”,盖因上古有八元八恺辅佐虞舜的典故,可见姬深对其期许。
观礼毕,回宫不见两名新宠,诧异询问之下,卓衡禀告道:“前几日昆德宫的戴容华就下帖子约了宫中几位娘娘今日至皓月殿赴宴,几个时辰前,居贤人过来,说娘娘们兴之所至,谈起歌舞,想起安平王所献的两位美人都擅长歌舞,所以叫了过去。”
“原来如此。”姬深问清不独同样新晋妃位的焦承徽,并与她们交好的牧碧微,连右昭仪孙氏和何光训、甚至颜凝华都被拉了过去,一时间也来了兴趣,“朕也有几日未见她们了,且过去瞧瞧。”
雷墨忙命人备驾,趁姬深不注意,使个眼色给卓衡,卓衡自然是心领神会,悄悄退到一旁,使人速速报信去了。
此刻昆德宫皓月殿里,正一片笙歌四起,孙氏位份最尊,自是高踞首位,左手是宣徽牧碧微,依次坐着戴容华与焦承徽,右手颜凝华,下面是何光训,除了却不过邀请过来充场面的颜氏,皆是精心打扮过的。
其中孙氏一身石榴红掐金丝撒绣孔雀纹、襟袖都是金线银线绣的缠枝牡丹花,头上梳着高耸的凌云髻,正中一朵比海碗还略大的宝石牡丹花,以粉玉白玉精心雕琢,黄金珍珠为花蕊,攒成二乔,对插着两对飞凤衔珠钗,四串儿珍珠仿佛流苏一路挂到耳下的位置,翠钿星靥,眉黛唇朱,孙氏本就生得绝色倾城,那石榴红与正红也不差多少,这么一身装扮,看起来雍容华贵、颠倒众生之余,当真是气势凌人、堪能母仪天下!
而牧碧微则是梳了单螺髻,一侧斜插了三支水精钗,光芒夺目,另一侧则簪着一丛才摘不久的芙蓉花,如今天寒地冻,这真花可比一般些的珠花都来得珍贵,更兼她肌肤若雪略透嫣红,花簪鬓边,倒是人比花娇,穿了缥色对襟对广袖襦衫,那衫子看着只是纯色彩缘,但随她偶尔取放茶盏的些微动作,却可见衣上仿佛有朵朵银花绽放,渐次开谢,分明是极为罕见的“疑人锦”所裁,这疑人锦的名头就是因这种锦看似浑然无一物,实则随着动作、角度、光线不同,俱能看出种种的图案来,使人望之生疑,故而得名。
她腰间束着五蝠迎春宝带,那五只蝙蝠举翼相连,俱是金线勾勒,双目嵌宝、爪翅镶珠,一条腰带,华彩灿烂,下头却是一条鸭黄罗裙,膝以上并无什么装饰,膝以下却是撒绣着栩栩如生的飞鹤,或飞或停或回望,姿态优雅,绣工精湛。
何氏姿容艳丽,素喜红色,但今日孙氏穿了石榴红,石榴红颜色极艳,压得百红,她就择了丹色穿,丹色底绣牙色象纹宽袖交领襦衫,金带玉勾搭,杏子黄并霜色间色裙,绾着回心髻,簪首俱是鸦忽宝石,在满堂珠翠间亦光辉不减,望去是长眉斜飞入鬓,凤眼似嗔还喜——这三人盛妆之下,戴氏、焦氏固然也是刻苦装扮过的,到底被压得黯然无光,连颜氏也有些束手束脚之感。
然而殿下正和着笙歌声起舞的一对双生佳人,却丝毫不为她们的容貌所欺——这一对双生子约莫十六七岁年纪,生得一般无二,相对而立,恰如临镜而照,白生生的瓜子脸,天生远山眉,不描自黛,眼是桃花眼,不笑时似作秋水盈盈,一笑则弯若月牙,肌肤白腻身段柔软,起舞时曼妙动人又不失端庄之态。
一曲罢,名为冷儿、雪儿的双生佳人缓缓收了舞姿,屈身对殿上行礼。
起舞时,这姊妹两人时嗔时喜、若笑若叹,和着舞姿乐声,可谓是瞬息万变,这会一停,却立刻恢复了原本冷冰冰之态,却是应了她们的名字。
孙氏看了眼居贤人,居贤人会意,命宛芹托着乌漆木盘走下殿去,扬声道:“两位美人之舞,娘娘们甚是喜欢,各有赏赐。”
盘中是早早放了些金银铤,并几件钗环首饰,冷儿、雪儿听了,看也没看那盘,只淡淡行礼,道:“妾身谢几位娘娘之赏!”
居贤人又道:“右昭仪喜看凌波舞,未知两位美人哪个上来再跳一支?”
不想冷儿、雪儿却异口同声道:“方才一曲绿腰,妾身已感疲惫,如今不敢再受右昭仪之爱!”
孙氏面色一僵,其余诸妃都沉下了脸,居贤人脸色一沉,呵斥道:“右昭仪命你们献舞,乃是抬举!不知规矩的东西,谁许你们说个不字?”
那左侧的冷儿淡淡道:“回几位娘娘的话,妾身与阿姐入宫,安平王有令,着咱们侍奉陛下,因此若是陛下要咱们献舞,哪怕是跳到死,妾身与阿姐也心甘情愿,如今陛下每晚都要妾身与阿姐献舞一两个时辰,此刻若再不歇息,晚间无力伺候陛下,岂不也是娘娘之过?”
这话一说,殿上之人的表情一时间都是精彩非常,牧碧微与何氏交换了个眼色——何氏面上的伤痕堪堪才好,就遇上了这么件事,顿了一顿,才露出一丝苦笑和诧异,这会在殿上有座的人里,除了颜氏惯常是个胆怯的,其余人包括一向沉默的焦氏,哪个是省油的灯?
更别说牧碧微与何氏都是一进宫就得宠,一路踩着旁人上来的,却也没想到,安平王所献的这对美人,竟然如此胆大,当着宫中三大宠妃的面,也敢这样说话!
因居贤人说是孙氏想看凌波舞,这会最下不了台的自然就是孙氏,她看着自己的指甲慢条斯理的道:“你们进宫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本宫知道你们一直在宣室殿伺候,想来对宫里的规矩还不太了解,只不过寻常人家的新妇,尚且要知道女子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这两条,如今你们的身份当然是够不上新妇的,不过是两个侍妾罢了,当也更应该听从陛下而不是安平王!莫非你们进得宫来,已经是陛下的人了,还要惦记着旧主不成?”
冷儿与雪儿固然自恃宠爱,桀骜非常,到底年少,即使经过调教,却也被孙氏这一番不疾不徐的训斥堵住,顿了片刻,雪儿才开口接话,若说这对姊妹如何区别,却只有等她们开了口方能辨认,就是冷儿声音略甜,雪儿略清冷。
雪儿道:“娘娘说错了,妾身与妹妹不是惦记着旧主,是铭记旧主所令,一切当以陛下为先,是故不能从命。”
“若是当真要以陛下为先,就该谨守宫规,遵从妃嫔之命。”孙氏心平气和,道,“而不是恃宠生骄,惹乱宫闱,徒生是非!”
冷儿撇嘴:“右昭仪这话说的可笑,莫非依着右昭仪的话,咱们姐妹竟要弃陛下不顾,专程服侍右昭仪不成?右昭仪可别忘记,就算比照着寻常人家主母有权管辖小妾,放在了这宫里,那也是皇后的份,右昭仪距离后位即使只有一步之遥,到底也不是呢!”
连牧碧微听了这话也不禁屏息了一下,方看向上首,孙氏的脸色早已经铁青,哪里还有半点方才的气定神闲?
再看殿下,冷、雪二人俏生生的站着,襟带当风,飘飘欲仙,那微扬的下颔满是傲气,生怕殿上诸妃看不出她们满满的自信与不屑来。
“即使右昭仪并非皇后,却也是堂堂一品之妃!尔等不过区区散号,谁给你们这么大的胆子,敢当殿对右昭仪无礼?”何氏挑眉,冷冷叱道!
却听冷儿脆生生的回道:“光训娘娘教训的是。”居然与雪儿对望一眼,双双向孙氏行礼道,“妾身方才言语失当,求右昭仪宽恕!”
孙氏哪里肯就这么罢休?只是眼角忽然瞥见有侍者从外头奔入,沿着殿角走上来,居贤人也看到了,过去与那侍者低语数句,就凑到孙氏跟前,小声道:“娘娘,陛下已经回宫,正往这边来。”
闻言,几妃都是知道姬深那性.子的,心头一叹,孙氏忍着怒,到底没有发作,不冷不热道:“你们一点儿规矩也不懂,真不知道安平王怎会挑选进宫!先退到一边去!不要扰了本宫与诸妃的兴致!”
那冷儿一撇嘴角,起身欲退,那雪儿却仿佛不是个肯吃亏的主,当下站起身,直视殿上孙氏道:“安平王择妾身与妹妹进宫,是因为妾身与妹妹乃是一胎双生,宫中所无,给陛下逗个趣儿罢了,说起来,今日几位娘娘在此饮宴,本无妾身与妹妹的事情,却是右昭仪所命,才叫妾身姊妹来此,此刻又怪妾身姊妹扰了娘娘们的兴致,岂不怪哉?”
孙氏气得差点摔了杯盏,何氏双眉一扬,斥道:“放肆!已经着你们退到一旁,谁许你多嘴的!没规矩的东西!”
那雪儿还待还嘴,却见殿上牧碧微目光闪动,含着笑道:“何家姐姐不必与她们生气,才进宫总是难免有行差踏错的地方,咱们如今在她们跟前都算这宫里的老人了,想想当初咱们何尝没有做错说错的时候?都是这么过来的罢了,又何必与她们计较什么?叫她们在旁边就是了。”
何氏看了她一眼,竟点头附和道:“牧妹妹说的是。”
将冷儿、雪儿丢在殿下,妃子们自行说笑取乐,连孙氏也渐渐开了笑颜,仿佛没有这回事一样。
过了不久,外头果然有侍者进来禀告,道是姬深来了。
众妃忙一起整理衣裙,出去迎接,才下得殿来,姬深却已经跨了进来,孙氏亲自迎上去替他解了狐裘,嗔道:“妾身还以为今儿个天雪夜早,陛下指不定就宿在临沂县公府上了呢!”
何氏转头命许氏道:“快拿了才热的酒来给陛下驱寒。”
牧碧微等人亦是争先恐后的簇拥上去,姬深最喜欢这样满殿花枝招展的场景,当下左拥右抱,又见冷儿、雪儿俏面含霜的站在远处,并无过来之意,因为早知道这对姊妹都是冰美人,他也没当回事,含笑问:“你们怎么都在这里了?”
“如今天寒,独自倦缩在屋子里怪没意思的。”因戴氏是这儿的主人,这话就由她回答了,戴氏嗔道,“妾身得蒙陛下垂怜,晋位移殿,就想着请各位姐妹来热闹热闹,所以就向妃位以上都发了帖子,只是左昭仪乏着,崔宣明身子不好,其他的姐姐妹妹倒是都给妾身薄面,一起来了。”
姬深被拥到殿上,孙氏让了自己的位置与他坐,自己陪坐在侧,眼波流转,问起了聂元生加冠之事:“聂舍人如今也是及冠了,陛下可是亲自赐了字?”
“元生乃朕左右膀臂,古有八元八恺辅佐虞舜,他名中有元之一字,朕因此赐其子‘子恺’,愿子恺与朕,效仿先贤,成全一段君臣佳话。”姬深大言不惭道,牧碧微心想,那聂元生若是逢着明君,以他才干,做到一国辅臣,未必不可能,你这昏君还要学虞舜,也不怕传出去笑掉了旁人大牙。
嘴上却道:“陛下英明神武,聂舍人忠心耿耿,这个字却是赐得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