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碧微被阿善扶上步辇,看着挽袂走到陈世妇跟前,陈氏仿佛吓了一跳一样,飞快的拿帕子擦了擦眼角,这才对挽袂招呼了一声,两人说了几句话,陈氏这才发现了牧碧微就在不远处,忙整了整衣裙,带着自己的宫女过来给牧碧微行礼。
牧碧微踞于辇上,温和的免了,看着她脸上不及擦净的泪痕,淡淡的道:“陈氏你家里可是有什么难处?如今时候也不早了,这会时令已凉,怎么站了这许久?”
听出她特特咬重了“许久”二字,陈世妇面色微变,嗫喏道:“回娘娘的话,妾身家人是晌午前就出的宫,并不曾违背规矩,只是……只是妾身有些舍不得,才在这儿站久了些。”
“原来如此。”牧碧微点一点头,眼中淡漠之意便减少了些,她在辇上转了转镯子,慢慢道,“正好遇见了,就跟本宫一起回去罢,阿善来前使人预备了热酪,如今天冷了,你到澄练殿里喝一盏再回去。”
“谢娘娘。”陈世妇低着头,小声说道。
如此回到澄练殿,挽襟捧上热气腾腾的酪饮来,陈世妇喝了一口,不禁潸然泪下,殿上宫人都吃了一惊,牧碧微却没有说话,只是专注的望着自己面前的酪饮,像是根本没发现一样。
陈世妇也知道自己失态,忙拿帕子掩了嘴,半晌才起身离席,至殿中跪下请罪道:“娘娘饶恕,是妾身失仪了。”
“无妨的,你今儿才见了家人,多年未见,心里难免有所感触。”牧碧微怜惜的望了她一眼,慢慢道,“这些事情本宫并非不可通融,你既然这样想念,回头本宫与陛下说一声,过些时候再叫她们来好了。”
陈世妇不敢置信的抬起头来,望着牧碧微,见她神色笃定,不禁大喜过望,用力叩首道:“妾身谢娘娘大恩!”又道,“妾身恨不能万死报娘娘之恩德!”
“行啦。”牧碧微摆了摆手,语重心长道,“你如今虽然还是嫔,却也已是世妇之位,很不必如此自轻自贱,何况你既然是本宫的宫里人,本宫焉能不帮你一把?”
待陈世妇千恩万谢的走了,挽袂便看了看牧碧微的脸色,欲言又止,牧碧微立刻察觉了,笑着道:“你想说什么?”
挽袂到底怕她,只是两年下来也有些明白牧碧微的性.子,心想自己要说的话未必就一定犯了牧碧微的忌讳,便壮着胆子上前道:“娘娘,奴婢以为陈世妇……”
说到这里,她故意停了一停,却见牧碧微但笑不语,只得放弃了卖关子的想法,继续道,“奴婢觉得陈世妇,方才虽然感激娘娘,却也是故意的呢!”
牧碧微嗯了一声道:“什么?”
“平常进宫的都是少夫人,因少夫人是定兴殿那位的亲妹妹,娘娘仁慈,每回都把留饭的机会让给何光训。”挽袂虽然很清楚,牧碧微是因为对小何氏心情复杂才不留饭的,但她说来自然是挑好听的,“可若老太君来了,娘娘却一定会留饭,虽然今儿个连少夫人也一起留了,可少夫人到底还是去定兴殿里坐了一坐,这才回转过来,奉了老太君一起出宫——娘娘一向都是会亲自送老太君到宫门前不能再送的地方才肯走的。”
阿善笑着鼓励:“你继续说。”
挽袂见阿善说话,精神一振,道:“所以奴婢想,陈世妇的家人晌午前就出宫去了,她说的若是实话,在那宫门前足足哭了至少两个多时辰,那样的话,眼睛哪里还睁得开?只怕人都要哭糊涂了,更别说方才奴婢到她跟前时,见她除了眼眶略红、面上挂着泪痕外也不过就是吹多了冷风,脸色显得苍白些罢了。
“奴婢觉得她那样子,倒仿佛是先藏在附近,待见到娘娘送走了老太君她们,这才出来站到娘娘能够一眼望见又假装没看到娘娘的地方,装着哭泣,等着娘娘使人去问呢!毕竟娘娘心善,在那里看到了总要问上一声的,如此再说思念家人,这不,娘娘心疼她,就许了她下回也可以再叫家人进宫吗?”
挽袂说的井井有条,牧碧微和阿善对望了一眼,却是褪下腕上一只金镯,笑着道:“说得甚好。”
“谢娘娘夸赞!”挽袂这两年也没少拿牧碧微的赏赐,毕竟牧家钱财无缺,小何氏也好,沈太君也罢,并不似那些出身寒微的妃嫔一样需要补贴娘家,每次进宫还少不得要带上些东西给牧碧微,而牧碧微得宠,手里宽绰,她自来做惯了大家闺秀的,对身边人要求高,赏赐也大方,但挽袂究竟心眼实在些,若不是因为伺候的早,这大宫女的份子可是未必能够混上的,像挽襟在这点上却比她出彩多了,虽然挽襟念着自己搭上牧碧微是挽袂牵的线,有挽袂在时就不出那个风头,可挽袂到底觉得自己愚笨了些。
如今独自想到了陈世妇举动的不妥之处,这样得了牧碧微一只镯子,却比从前拿的更丰厚的赏赐都高兴。
牧碧微显然也很欣喜于她的开窍,转头对阿善道:“上几回看她说话越发的明理了,如今听这么一番话,竟是头头有理,听着就是个不好哄的!”
“娘娘身边的人不好哄,这才是道理,不然这上上下下的人都要娘娘一个人来盯着,娘娘可哪里还有功夫做旁的事情呢?”阿善也感到很是欣慰,早先牧碧微入宫时只是青衣,能够有几个人伺候还是因为姬深的优待,那时候的挽袂、挽衣,如今虽然都提了大宫女,但挽衣一来年纪小,二来对厨房里的事情更有天赋,阿善就将她教到了管厨房的上头,至于挽袂,她虽然原本是个没什么心眼的,却是一心一意想做得脸的大宫女,阿善在她身上花的功夫可不少,如今见她反应过来,心头也觉得高兴。
挽袂红着脸道:“奴婢年来就不聪明,多亏了这两年娘娘和善姑姑的教导,才知道了些事儿。”
“你也不必谦虚。”牧碧微笑着道,“今儿挽裳也在,素丝、素帛,都没说出这番话来,可见你到底是伶俐的。”
挽裳虽然是大宫女,年纪却和宫里的姑姑们更近——论起来也有三十余岁了,这个年纪还没出宫,那就是下定决心要一辈子老在宫里的了,这样的宫人,要么就是寻个可靠的主子,要么就是打内司里上进的主意,挽裳原本就是内司里做事的。
她做事上也很有几手,胜在行事严谨利落,却败在了心思过直上头,早两年,阮文仪失势,被贬在了西极行宫为总管,原本的行宫总管雷墨倒是不声不响上了台,本来呢,阮文仪身为大监,是内司名义上的最高首官,他和高太后亲近,与高太后派到冀阙宫的女官方贤人一起将内司把持着。
后来雷墨上任,自然与高太后一派有所冲突,挽裳在两派的暗斗里被拖下了水,好在她做事一向用心,到底是池鱼之灾,两人也没有盯着她一路牵扯下去——她做人也一向与人为善,顾长福才到内司时,得她提点过几句,为了报恩,也是看出她心思不多,但做事利落,当时牧碧微因为乍封宣徽,内司虽然配了人手,但近身大宫女到底需要谨慎,一直没个合适的人,就把她推荐了过来。
挽裳一向不多话,这会听了牧碧微的话,也只是笑了笑。
她这么笑而不语,素字辈的二等宫女自然更不敢卖乖。
挽袂倒是赶紧自谦,阿善就道:“你既然看出这陈世妇是故意在那里叫娘娘问她话,那么你说娘娘如今该怎么对她?”
“奴婢是有些想法,却怕说不好。”挽袂红着脸道,“奴婢觉得陈世妇却不太好。”
牧碧微笑着先问了句旁边含笑不语的挽襟:“玉桐如今在做什么?”
“殿下今儿玩的累了,如今在睡着,可要叫殿下起来?”挽襟忙垂手道。
“不用,过半个时辰再叫她起来就是。”牧碧微问过了西平公主,便转回头来对挽袂道,“好了,玉桐暂时还在睡着,本宫正好有时间……嗯,陈世妇不太好,这是为什么?”
挽袂大着胆子道:“陈世妇兜了这么大个圈子,无非就是今儿得了娘娘的恩典,与家里人见了一面,便肖想着下次,按理说,这也无可厚非,但她既然有这番心思,不直接来寻娘娘,非要这样转着弯来,奴婢就觉得她不及柳御女可信!”
牧碧微听着就笑了:“若不是才敲打过她们,本宫还道你们个个都收了柳御女的好处,这才一个个都帮着柳御女说好话。”
挽袂一怔,随即道:“不敢瞒娘娘,奴婢也是觉得柳御女平素最得娘娘喜欢,这才拿了她来比喻的,奴婢觉得,若那陈世妇是真心信任娘娘的,有什么话不好直说,非要在那宫门前站上几个时辰,叫人看见了,还当咱们娘娘待她不好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