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氏小产了。”姬深有些无精打采的道,“朕方才本想到景福宫去看看,可想到上次锦娘小产哭的那模样,这一回虽然不是她自己没了孩子,恐怕也不好过,朕怕去了她更伤心,因此过来看看玉桐。”
牧碧微面上露出一丝讶色,惊道:“好端端的怎么就……”随即又是一叹,“唉,陛下还请节哀,陛下春秋正盛,皇嗣总会有的。”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姬深果然无情得紧,何氏这一年来折了容色,如今姬深连好容易诊出的一个男嗣也没了都懒得过去探望,龚氏小产虽然与何氏脱不了关系,但何氏心中未必不心疼这么一个难得的皇子,却不想姬深如今连看都不去看她了,这会还不知道在定兴殿里怎么个难过法呢!
“朕在想着母后当初说的话倒也有理。”姬深语气萧索,但也只是萧索,道,“这两年来谢氏、锦娘、龚氏都有过身孕,只奈何都没能够生下来,其中谢氏本是世妇,有孕之后朕晋了她为承徽,锦娘是光训,龚氏也从才人晋到世妇……世妇是嫔中最高之位,也不算低了,可见母后所言位份高了难免折了她们子嗣上的福气到底是有理的。”
牧碧微左右现在自己已经做到了宣徽,总不可能怀了身孕还要被降位,自然不会在这会逆了姬深的话,一脸赞同的点头道:“陛下不说妾身还没留意到,如今回想起来……唉!”
她顺着说归顺着说,可不想有一天搬起石头砸到了自己,所以这么一叹就算了了。
姬深心头到底烦闷,逗了几句西平,就将她交还给穆幼娘带下去,又将其他人都遣退了,只留了牧碧微一人,道:“朕欲用牧齐为左相,计兼然上了年纪,终究做不了多久了。”
牧碧微听他突兀一说,心下一惊,道:“朝堂上的事情,妾身是不懂的,但阿爹他久在边关,蒙陛下之恩乍回朝中为尚书令,已有许多人不服,这会再晋左相,恐怕百官难以接受?”
“若牧齐不能承担,那便只有沈环了。”姬深皱起眉,这次倒没说一定要牧齐任左相之职,可见朝中反对激烈的情况下,他这个从前从不理政的皇帝也没办法,“奈何沈环之妻出自高家,其女亦嫁给了曲家……朕怕他到头来还是被曲、高所控啊!”
这番话已经是在详细的议论朝政了,牧碧微若非知道姬深不是个守规矩的人,是连听都不敢听的,这会听到沈环,她立刻想到了宫里那位沈世妇——这位沈世妇就是西平和新泰出生前几日进宫、原本已经和高家九郎订了亲,不想随高家女郎进宫觐见高太后,竟被姬深瞧上了的那一位。
这沈世妇似乎就是沈环的亲侄女?
牧碧微顿时警觉了起来,姬深不是看各人娘家来定宠爱的人,问题是娘家强势的妃子只要想开了宠爱这一层,在宫里好歹是能够过的还算可以的,譬如晏呢宫的那位崔列荣,从牧碧微进宫前就默默无闻,可太后隔三岔五的总要送些儿东西过去,内司那边克扣也是有分寸的。
沈世妇据说是庶出,但究竟是沈家的女郎,沈家又和曲、高都有姻亲,若曲家高家自己端着忠臣和不恋权的架子不出面,操纵个沈环出来,既不是姬深想看到的,也不是牧碧微想看到的。
想到了这里,牧碧微便抿嘴一笑,道:“妾身不懂朝上之事,但聂舍人一向对陛下忠心耿耿,陛下何不问一问聂舍人?”
“元生这两日告病在家,朕派任仰宽去看过,道他还得歇上两日才能够进宫。”姬深道,“朕昨日微服出宫去探望,他却正吃了药昏睡……朕在想,若是实在不行也只能请安平王出来主持一下了。”
安平王?!
牧碧微悚然而惊,她可没忘记当初自己才进宫的时候逢上了春狩,随驾西极山的遭遇!
这位先帝嫡长子可不是个清心寡欲安份于做个安平王的主儿!
牧碧微虽然对姬深谈不上什么真心,可她如今一身荣华富贵、连带着牧家前程可都系在了姬深身上,自然无法坐视安平王得势,她定了定神,飞快的思索了一下,顿时心里有数:“妾身倒觉得广陵王更合适。”
姬深嗯了一声,奇道:“两位皇兄都不曾在朝中任过实职,微娘怎么知道二兄更合适?”
“妾身是女子,看事自然从后宅而入。”牧碧微心想,若不是想到了从你登基以来,安平王与广陵王都是空有王号,压根没接触过实权,虽然你不在乎后妃私下议政,我也还不敢这么明着堵安平王呢!
“妾身身在后宫,对前朝的事情并不知晓什么,至于安平王与广陵王谁更合适主持朝政,妾身倒是想起当年妾身还在宣室伺候陛下时的情景。”牧碧微借着替姬深续茶,长长的睫毛垂下掩盖住情绪,柔声说道,“陛下可还记得吗?那一回,安平王为庶女请封县主,妾身才头一次觐见了太后呢!”
听牧碧微提到那件自己差点被两个哥哥算计了的事,姬深不觉皱起了眉,沉吟道:“正因为记得次事,朕才觉得二兄不合适,毕竟二相总理朝局,左相更为二相之首,他这样容易被人利用,怎可担当得起百官之首的职责?”
“以妾身看,广陵王当时虽然是有算计陛下之嫌,但也与他对安平王不设防有关,不然,怎不见广陵王为了旁人这么绕过了太后娘娘来寻陛下?”牧碧微拈了一块点心殷勤的递到姬深嘴边,看着他吃了,方笑吟吟的道,“而且广陵王此事是出自一片手足之情,倒是安平王……陛下恕妾身说句诛心之语,安平王为庶女请封县主,本就乱了尊卑纲常,明知道太后不允还用兄弟的情份哄了广陵王来欺瞒陛下,实在是……不念手足之情啊!”
姬深脸色沉了下去!
牧碧微见状,忙换了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拿帕子掩住了嘴,失声道:“瞧妾身都说了些什么?陛下见谅,妾身也是当时从头到尾看了这件事儿,一直替陛下抱不平才惦记到现在的,若是妾身说差了,还求……求陛下饶恕!”
见她露出楚楚之态,姬深脸色才缓和了些,却没有对她发作,而是若有所思道:“你说的倒不错……大兄的心思,究竟比二兄沉远许多!”
“谢陛下!”牧碧微立刻破涕为笑,拉着姬深的袖子娇嗔道,“不是妾身心眼儿小,实在是妾身想到陛下一片体恤兄长孝顺太后之心却被这样利用,止不住的替陛下觉得委屈,这才念念不忘的记着……哎呀,妾身又多嘴了,陛下别与妾身计较才好!”
姬深伸手捏住她下颔,似笑非笑道:“要朕不与你计较,你可打算怎样弥补朕呢?”
牧碧微格格一笑,就势依偎进他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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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福宫,定兴殿,原本姿容艳丽犹如枝头开到最好时刻红蔷薇的何氏这一年来明显苍老了许多,眼角眉稍虽然还不至于现出细纹来,但那种恣意奔放、娇艳欲滴的气息却已经不翼而飞,她现在刻意没有作一贯以来的华美妆饰。
茶色对襟宽袖襦衫,上绣缠枝石榴,下系琥珀色为底、栗色菖蒲纹的罗裙,腰间掐金丝厚缎玉勾带,松松绾着堕马髻,斜插着五蝠捧寿字金钗——这样一副明显祈求子孙昌盛福运连绵的装束,衬托着她刻意匀了白.粉敷过的面颊并哀戚的眼神,即使知道小产的是龚氏,单这么看谁也不能不感到她的伤心。
只是偏殿里龚氏的哭叫声已经因疲惫而消失,门口却还不见姬深的影子。
何氏揉了揉额角,有些疲惫的问桃枝——如今是许青衣了:“圣驾还没到吗?”
“是。”许桃枝抿了抿嘴,道,“是杏枝亲自去宣室殿禀告的,她回来时说过陛下当时惊的把手边雷大监才研好的一砚墨都打翻了的。”
“那怎么还没到?”何氏看了眼偏殿,“龚氏呢?怎么样了?”
许桃枝低着头道:“杏枝说当时陛下案头还有许多奏章堆着,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前朝政事牵住了?龚氏刚才叫嚷了许多不该说的话儿,奴婢怕她吵着了娘娘,就命人进了一碗安神汤给她,如今是睡着了。”
顿了一顿,她又道,“龚氏身子也伤了。”
被太医确诊过的何氏自然明白许桃枝所言伤了身子的意思,她眉宇之间掠过一丝痛色,随即淡淡道:“可惜了!”
她可惜的当然不会是龚氏,而是龚氏的那个男胎。
“娘娘不必难过,这宫里的美人才人良人多着呢,龚氏不识抬举,娘娘另择人选就是。”许桃枝轻声宽慰。
何氏却怅然一叹:“你看,陛下到现在都没来……”
许桃枝正要劝说她,却见殿外匆匆进来了一人,却是留在外头探望圣驾的小内侍,心头一喜,问道:“可是陛下来了?”
何氏也是眼睛一亮,不想那小内侍却战战兢兢的俯伏于地,道:“回娘娘,圣驾……圣驾本来是往咱们景福宫而来的,可中途忽然转向,去了……去了长锦宫!”
“牧、氏!”何氏目中怒色迸现,狠狠的拔下头上那支五蝠捧寿赤金钗砸到殿下!
许桃枝也是感到一桶冰水,从头浇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