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太妃到和颐殿的时候莫作司亲自出来迎着她,因乐年殿与和颐殿非但同处一宫之中,而且颇为临近,是以温太妃素日往来都是极随意的,并不用特别迎接,如今看到莫作司匆匆出来,便晓得她定然是一直在等着自己,于是走到无人处站住了脚步问:“太后可还好么?”
听温太妃这样问,莫作司便晓得孙氏怀孕之事已经传到了乐年殿,她叹了口气,小声道:“太后才喝了安神汤小憩下去!”
“我方才听到,因是午膳之时,想着莫要过来扰了太后用膳,这才捱后了过来道喜,怎的你神色不见欢喜,莫非太后高兴坏了,竟忘记给你们喜钱?”温太妃听了,不觉抿嘴一笑,一面打趣道,一面对着身后的侍者做个手势,乐年殿的宫人会意,都放缓脚步落到数丈之外,免得听到两人接下来的话。
莫作司见状,也不掩饰面上苦涩,道:“太妃娘娘这话是拿奴婢开心呢!”
因是在和颐殿里头,莫作司又是高太后身边的头一号心腹,她也不讳言,叹道,“陛下有了子嗣太后娘娘自然是高兴的,可这一回喝了安神汤才能够小憩可不全是因为欢喜宫中两位妃嫔先后有孕——祈年殿的那一位,太妃娘娘哪里还不晓得?那岂是个能抬举的?若这一胎是旁的随便什么人,即使不是左昭仪或者凝华娘娘,哪怕是个良人之类,到底也比孙氏好!太妃娘娘说说,太后岂能不愁?”
温太妃仔细听罢,道:“这事却是为难,孙氏的出身,确实太过卑微,对太后也着实不甚恭敬,只是她腹中到底是太后骨血,如今陛下的子嗣也不算多,虽然以后定然会兴旺起来……也难怪太后为难了!”
温太妃这么一说,等于是单刀直入,摈弃了那些虚言直说如今的处置方法了,莫作司知她在前朝时就为高太后出谋划策许多,睿宗皇帝与高太后举案齐眉一世,膝下庶子仅高阳王一人不曾夭折,高太后得温太妃襄助不可谓不多。
此刻莫作司便道:“可不正是?方才太后就想着奴婢去请太妃娘娘过来说话,只是听说高阳王在乐年殿,想着太妃娘娘许是有话正与高阳王交代,因此才罢了。”
“太后可也太体恤了些我。”温太妃闻言,不免轻嗔了一句,“不过是叮嘱四郎好生跟着师傅进学,不许贪玩,每回见着四郎我啊总是要念叨那么几句的,又怎么值得太后这样子的体贴?往后太后这边有什么事情寻我只管叫个小宫女过去说声便是!”
莫作司道:“这天底下的为母之心都是一样的呢,太妃娘娘固然已经不是头一回与高阳王叮嘱劝学之言了,况且高阳王一向聪敏好学,便是娘娘不说定然也不会疏忽了功课,可到底见了总是要说的,可见在为母者的心中,子女纵然长大成人也是操不完的心!”
“可不是么?”温太妃叹息,因见就要走到寝殿附近,便道,“太后娘娘还没醒罢?你先引我去旁的地方坐一坐,免得扰了她。”
莫作司待要说话,却见殿门一开,里头一个黛衣宫女行了出来,见到她们,便上来行礼,温太妃认出这正是才从冀阙宫被送回来的青衣宋氏,笑着免了礼,正要询问,宋青衣已经道:“太妃娘娘来的正好,太后才醒了,正要打发奴婢去乐年殿里请太妃呢!”
“倒是巧了,我也惦记着太后这儿的云雾茶,想着过来叨扰一盏。”温太妃闻言,与莫作司对望了一眼,笑着说道。
高太后是小憩才起,温太妃进去时,见她松松挽了个抛家髻,只随意插了两支赤金嵌宝的扁簪,披一件半旧家常蝠纹对襟襦衫,下面拖了绛色罗裙,面上难掩忧色,见到温太妃进来,高太后顿时眼睛一亮,看了眼左右,宋青衣等人都知机,连着温太妃的贴身宫人都退了下去,惟独莫作司依旧留了下来。
“太妃方才还惦记着太后的云雾茶呢,奴婢这会就给太妃沏一盏去。”莫作司笑吟吟的说道。
“这样正好,哀家要与太妃说话,你沏了茶过来润喉。”高太后也没有避开莫氏之意,点了点头,和颐殿的寝殿里现成放着沏茶的用具,连茶炉并兽炭都是齐备的,莫作司便取了到殿角去料理。
高太后却携了温太妃的手一起在窗下的榻上坐了,叹了口气道:“姐姐你来的正好,如今这事情可怎么办?”
睿宗皇帝是梁高祖在战乱中所得之子,因而比之前魏公主出身的温太妃来要小上数岁,高太后与睿宗同岁,自也比温太妃年少,只是她乃睿宗元配,温太妃却只是侧妃,从做了太后之后,这声姐姐也是有事问策时才会叫了。
温太妃轻轻拍了拍她手背道:“我是想着来给你道喜的,你这样为难做什么?说起来陛下正式册妃也有两年了,一直膝下空虚,如今接连有了两个皇嗣,乃是陛下之喜,难道就不是你这祖母的喜事了吗?”
“姐姐,这会没有旁人,咱们又何必说这些话儿?”高太后不悦道,“姜氏倒也罢了,这两年看她还算个老实知进退的!那孙氏是个什么东西,两年前咱们就看的清楚!不过是上天垂怜生了一副好皮囊,居然就敢与哀家作对起来!偏生三郎是个糊涂的,一味的迷惑于她的美色!哀家本想着三郎究竟年少,谁家少年郎没有些儿贪花好玩的时候呢?何况如今前朝还有蒋相并计相在,趁着这个光景叫他见多些生得好的,等加冠亲政之后也免得继续被勾引坏了!但如今这孙氏有了身子,若是再趁着三郎高兴,哄着他重提立后之事……”
高太后这番话是明明白白的把心中隐忧道了出来了,温太妃听着,微微点头,道:“太后所虑是不错,一般的出身卑微,唐氏、姜氏,的确都比孙氏要恭顺许多,也更明白自己的身份,不敢妄为而行!也难怪如今孙氏有了身子,太后要为她愁烦!”
“唐氏也未必多么恭顺!”高太后不屑道,“她不过因为有个孙氏在前面罢了!若不然,叫她与孙氏易地而处,哀家赌她定然就是第二个孙氏!前些日子才晋了容华的那个何氏,固然也算不上高门大户人家出身,父兄到底也是个官身!又是正经的采选进宫,何氏进宫那会才只是最低的良人呢,唐氏那个时候已经是上嫔隆徽,却也好意思亲自跑去与何氏为难,到底是宫奴出身上不得台面!”
温太妃面上依旧挂着和煦的微笑,心下却是一惊,高太后这意思,仿佛有趁着孙氏有孕不能侍寝,要抬举原本就得宠的何氏以夺孙氏之宠?比之宫奴出身连个外家都没有的孙氏来,何家已经算正常了,若是如此,那么牧碧微可就不妙了……
她略作沉吟,便有了主意,对高太后道:“太后说的很是,虽然进了宫来都是伺候陛下的,都以宫中位份而论,然而妃嫔们的出身到底是看得出来的,唐隆徽以上嫔之位亲自与个良人为难,着实是失身份小家子气!实在不是高位妃子应有的慈和之道,也难怪何容华晋位之后在兰台甩脸色与她看了!”
闻言高太后不觉蹙了下眉,被温太妃这么一提醒,原本何氏的出身与孙氏一比已经算好的了,可温太妃说到了兰台之事——究竟还是小门小户,这何氏看着也不像贤德之人啊……
“幼菽那边前日来告诉了哀家,道是三郎因姜氏有孕,打算着何氏搬到景福宫中去,毕竟她晋为容华也有些日子了。”高太后想了一想,道,“宫中规矩,妃以上便可为一宫之主位,居于正殿,早先三郎提了起来,哀家因为这何氏入宫日子不久,资历过浅没有同意,因是幼菽亲自过来说的,哀家想着姜氏才有孕,更不能驳了幼菽的面子,却不想还是答应早了,如今孙氏竟然也有了身子,若早知道如此,很该叫何氏继续住着平乐宫。”
这就是掐着何氏空有妃位却不能够独自执掌一宫,如此究竟行事不便,想张扬也有限,只是如今何氏迁宫已成定局,若是再度收回前言,头一个颜面扫地的就是左昭仪曲氏,接着就是顺华姜氏,高太后这会所忧的正是孙氏风头过盛,左昭仪与姜顺华都是用来打压孙氏的,她又怎么肯轻易扫了这两个人的面子?
温太妃便趁机叹道:“只是如今人都搬了出来,也只能另想他法了。”
“姐姐可有法子教我?”高太后忙问,论起来高太后乃是邺都望族出身,说到后院里的阴私也不可能懵懂无知,否则纵然有温太妃从旁扶持,这些年来也不可能将河间王妃到太子妃到皇后最后到太后的位置都坐得稳若磐石,但要说到宫闱里的算计,前魏公主出身的温太妃,虽然在前魏灭亡时还在蹒跚学步,但她身边的乳母、内侍等人一直都是跟着她的,便是被牧寻托付给了姬敬后,姬敬为了表示自己对她并无恶意,也不曾将那些人调走,当初温太妃唯一的兄长便是死于宫廷争斗,因而直接引起诸王争位,才有了后来天下大乱,而温太妃能够在魏神武帝驾崩后的混乱中存活到牧寻与姬敬把她转移到皇庄暂避风头,除了因为是公主的缘故,和她身边宫人得力也不无关系,因此哪怕是自诩家世的高太后,也从来不敢小觑了温太妃的建议。
这会听温太妃虽然叹息,却也没说无法,高太后自然追问起来。
恰好莫作司沏好了茶呈上来,温太妃接了,含笑道:“纤娘好手艺!更难得这茶上得这样及时,我本想借机与太后多讨些好东西呢,如今却也没法子开口了。”莫作司的闺名唤做纤纤,以她如今的资历身份,宫人要么称其职位,要么恭敬的称一声莫姑姑,如高太后、温太妃这样的亲近之人便唤一声纤娘。
见她还有心思调笑,高太后也不由气笑道:“你看中了什么好东西哀家会不与你?”
“这可是太后说的,方才我还与纤娘说起来,道惦记起了太后这边的云雾茶。”温太妃一点也不客气道。
高太后二话不说,立刻对莫作司道:“去看看还有多少全包了起来送到乐年殿里去!”
“纤娘先别去。”温太妃忙道,“不过一句玩笑话罢了,上回太后也是分过与我的,不过是我身边的玉娘沏茶之艺寻常,远不及纤娘,因而每回都觉得要想喝好茶到底还是要到太后这里来罢了。”
“解氏的手艺你还要嫌弃?”高太后与她也是几十年的交情了,彼此知根知底,闻言轻啐了一口,道,“她伺候你也有二十年光景了吧?哀家瞧你怕是心疼她,才故意要到哀家这里来蹭茶!”
温太妃笑着道:“可没有骗太后,玉娘的手艺比之其母到底差了许多,从前的仙娘那手沏茶之艺太后也是试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