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明显只是宫女待的房间里连个炭盆都没点,但究竟是屋子,挡住了呼号的朔风与冰冷的落雪,牧碧微没有去在意绮兰殿的刻意怠慢,凭心而论,换做了自己在何容华的位置,若有谁害了长兄牧碧川,她也定然是深以为恨、不顾迁怒无辜的。
趁着净手的光景,她低下头来看了看自己的手背,毕竟是正二八年华,就算一直都娇生惯养着,底子放在了那里,这么避了风的会儿她的气色却已经恢复了些,在热腾腾的水里浣过了手,便已恢复了原本的白皙柔美。
——只是危机还没有过去!虽然高阳王亲自吩咐了旁边这名叫桃蕊的宫女替自己梳洗一下,可在何容华的地盘上,她可不敢掉以轻心。
“女郎可还是觉着冷?”桃蕊察觉到她的紧张,却故意问道。
牧碧微正要回答,门却被推开了,与桃蕊一般穿了浅碧色齐胸襦裙配深绿外袍梳盘桓髻的女子笑吟吟的出现在门口,劈头便道:“高阳王亲自吩咐伺候的人,桃蕊你倒是好大的胆子,这屋子里居然连个炭盆也不加,幸亏我问了后忙忙的使了人送过来,若不然冻着了女郎,瞧你怎么与高阳王交代?”
“这位姐姐当真是折煞我了,承蒙两位垂怜容我在这儿歇一歇就是天大的恩德,怎么还敢劳动更多?”牧碧微见来人句句不离高阳王,想一想姬照虽然比自己少了一两岁,可也是要避嫌的人了,她可不想就这么被传出谣言去,因此开口打岔道,“有桃蕊姐姐在这儿陪我已经是不敢当,怎么还敢劳动这位姐姐过来?”
“女郎这声姐姐奴婢们才是不敢当,奴婢叫做桃叶,是容华娘娘身边伺候的,如今容华娘娘正在服侍陛下,抽不出空来招呼女郎,还望女郎包涵才是!”门口的宫女笑着让开了身,倒也没继续提高阳王,只是意味深长的笑了笑,从她身后,两个身穿葛布的内侍有些笨拙的抬着一只炭盆进来,桃叶见牧碧微要起身道谢,忙对桃蕊使了个眼色,笑道:“女郎今儿进了宫,以后想来也是咱们娘娘的姊妹,只是如今到底没有陛下的口谕,咱们却还是只能称你做女郎,还望女郎海涵才是!但这朔雪连天的,却怎么好冷着了女郎?”
桃蕊会意,在那宫女这么说时按住了牧碧微,笑吟吟的帮腔:“桃叶姐姐说的极是,女郎方才也是傻,顾公公是个死心眼的,陛下与娘娘在一起,咱们都不便打扰,他也不告诉咱们一声说女郎就在殿外,倒叫女郎这一场好等,幸亏遇见了高阳王,若不然哪岂不是生生的冷坏了女郎?”
牧碧微心下冷哼了一声,她在殿外站了那一个多时辰,这绮兰殿外廊上侍立了至少四五个宫女,还有一两个内侍在殿门边露过头,莫非这些人都不长眼睛不成?
不过何氏与绮兰殿的敌意都是理所当然,别说双方这会还差着身份,就算身份相齐,她如今就是想生气也站不住理儿,只得赔笑:“这都是我自己糊涂了,想着今儿才奉诏入宫,未得容华娘娘准许,却是不敢踏上殿阶的。”她这么说不但露出做低伏小之态,也故意提了自己是太宁帝亲自召见,冀望这两个宫女可也要有点儿忌惮。
牧家虽然人丁单薄,究竟在前魏与本朝都有忠烈之后的名声,家境可不差,牧碧微又是三代以来头一个女郎,虽然生母闵氏去得早,可在家时无论沈太君还是徐氏都是精心娇养着的,打小呼奴使婢,被家里捧着宠着,自出生以来这还是头一回如此卑微,况且这会还不是在何容华面前,还只是何容华的两个宫女,她虽然觉得牧家的确亏欠何家的,心里究竟存了几分委屈。
但回答时却觉得桃蕊按在自己肩头的力道隐隐有些不对劲……再看那两个葛衣内侍端的那个炭盆却比方才经过绮兰殿其他屋子时偶然一瞥瞥见的炭盆要大许多,看他们的样子却是要向自己直接走了过来,一个可怕的想法顿时出现在她的脑海里,牧碧微强自镇定,笑着道:“怎么敢劳动两位公公?”边说边要起身致意,谁知道身后桃蕊一双手却死死按住了她的肩,根本不容她离开身下的绣凳,门口的桃叶也是笑盈盈的,意味深长道:“女郎何必如此客气?”
说话之间,炭盆已经被抬到了牧碧微附近,那两名内侍对望了一眼,果然没有放下的意思,反而抬得更高了些,几与牧碧微坐着时差不多——其中一名内侍手一抖,炭盆就待向牧碧微身上翻来……
在这间不容发之际,桃叶都已经可以看见炭盆里飞溅出来的几块烧得滚红的炭火就要飞向牧碧微的脸,只需任何一块碰着了,牧碧微这一回便休想留在了宫里,牧家献女不成,反而败了太宁的兴致,牧齐父子就算已经回了家,这事也完不了。
桃叶嘴角得意的笑容还没完全露出,却见牧碧微眼底怒气与杀意一闪而过!看起来弱不禁风的素衣女郎轻描淡写的反手搭住身后桃蕊用力按在自己肩上的手,整个人稳稳的坐在绣凳上不动,然纤腰一折,动作利落干脆——桃蕊因担心两个内侍失了分寸祸及自己,所以虽然用力按住了牧碧微,却也将头竭力向旁转开免得被波及,如此猝不及防,被牧碧微借着折腰使劲——她一骨碌从牧碧微肩上翻过,恰恰落在了牧碧微身前,两人位置交换,炭盆里被两个内侍刻意弄得飞溅出来的滚炭差不多是立刻撞到了桃蕊身上!
如今虽然是冬日,但因何氏得宠,份例一向都是给得足足的,整个绮兰殿大部分的屋子里都烧着热热的炭火,桃蕊与桃叶又没打算跟牧碧微在这里敷衍多久,皆只着了外袍与襦裙,单薄的两层绫罗压根就不能够抵御住热炭,桃蕊受惊本能的尖叫与骤然的痛楚发出的尖叫重叠到了一起——而牧碧微趁势拂开她尚且搭在自己双肩上的手,跳过绣凳,轻巧的滑开数步,不动声色的对桃叶笑了一笑:“桃蕊姐姐却是太不小心了。”
桃叶目瞪口呆的看着她,几乎是痴痴的问:“你……你……你怎有这般身手?”
牧碧微似嘲似讽的瞥了她一眼,复看向了地上散落出几块的炭盆,见桃蕊还在被烫的惨叫不已,那两个奉命抬了炭盆来的内侍正吓得六神无主,忽然跃身上前,一记手刀砍在了桃蕊颈后,桃蕊顿时一声不响的晕了过去!
见状,门口的桃叶脸色一变,正待要走,却见牧碧微出手如电,自桃蕊发间拔下了一支金钗,喝道:“若不想死便给我站住!”
桃叶匆匆一瞥,已经看到那支金钗尾端锋利如刀,顿时心下一个冷战,但她到底是近身服侍何容华的人,定了定神,便喝道:“你好大的胆子!深宫之中竟敢行凶!”
“行什么凶啊?”牧碧微冷笑着看着她,“方才不是桃叶你随了你家主子心善,想起了这屋子没炭,特特的送了炭盆来吗?只不过桃蕊运气不好,转身之时踩着了自己裙裾,不仔细摔进了炭盆里,这才受了伤……却关行凶不行凶什么事?还是桃叶你从前与桃蕊有罅隙,方才桃蕊的裙摆竟是你踩的吗?”
“你!”桃叶深深吸了口气,慢慢涨红了脸,方才桃枝还提醒她,须得打听清楚了这牧家女郎被高阳王带进殿来是怎么回事,如今她不必问也知道,定然是牧碧微设计了高阳王了,想不到这牧家女郎看着娇娇弱弱、风一吹就倒的模样,却不想竟身怀武艺!瞧她握着那支金钗气定神闲的模样,怕是连暗器也练过……牧家可是世代的武将!怎么把这个给忘记了?桃叶心思急转,太宁帝重色,因此宫中诸妃几乎皆有美色,至于宫女,虽然生得美的,要么如孙贵嫔那样已经做了妃子,要么就是受到了妃嫔们心照不宣的打压,被发配到了太宁帝看不到的角落里去,她们这几个何容华的近侍,能够被何氏留在了身边,盖因都只是清秀,太宁帝还瞧不上眼——但是宠妃近身宫女也代表着妃子的颜面,桃蕊是烫在了背上还好,若是烫在了脸上,何容华再生气再心疼,无非多赏些银子安排个轻闲的差事,却是不可再留在身边了!
到那时候,起初或者何容华还记得,可新到了近侍,情份哪里还能记得?无非主仆罢了,那样不但在宫中迅速沦落下去,就是到了年纪放出宫外,女子的容貌损毁,这一辈子也完了。
想到这里,桃叶不敢轻举妄动,口气也软了下来:“女郎如今独自进得宫来,心里担心害怕,看错做错,也是有的,咱们娘娘最是和蔼心善,便是女郎有什么错处,也定然是不会与女郎计较的,这儿也没旁的人,奴婢说一句实话,女郎之所以进宫,还不是为了牧家?但请女郎做事时,还是多想一想牧家才好!”
牧碧微听出她语气里的强自镇定,却还记得哄着自己承了错处,又句句提着牧家来施压,反而笑了:“瞧你年纪也才比我长一两岁,区区一个宫女,就能有这份胆色,到底是宫里头的人,只是你那主子容华娘娘,听说也只比我大一岁罢了,她能够把你调教到这份上,你倒打量着我是个傻的?”
不待桃叶答话,牧碧微蓦然翻了脸!
“我是奉了今上之诏进的宫,所凭借的无非是年少美貌四个字!你同我说牧家,我倒想问一句——雪蓝关之事确实是我父我兄有负重托,可我牧家自前魏起驻守此关上下五代,前魏亡时,柔然趁机进犯,为中原百姓计,我牧家先祖战至无一成年男丁存活,方等到了邺都援军!原本枝繁叶茂之大家,最后仅仅留了我父亲这一脉单传!便是本朝高祖皇帝也不能不赞一句忠烈!如今我父我兄也非故意失关,难道牧家当年鏖战沐血换来中原免受柔然兵灾,如今连一条血脉也不能留存吗?况且原本此事自有庙堂众臣定夺,容华娘娘伤心胞弟之死,我牧家亦是愧疚在心,因此方才殿下苦等一个多时辰,我也是心甘情愿,但求能够消得容华娘娘万分之一怒火也好,可容华娘娘仅仅因自己弟弟的无妄之灾,竟要因此灭我牧氏一族——做事这般不留一线,却也别怪我心狠了!”牧碧微咬牙切齿,反手拉起方才被她击晕在地的桃蕊,拿金钗斜斜一比,冰冷的簪尾轻轻掠过了桃叶的脸颊,牧碧微笑容之中似藏了一丝凶狠,“我瞧你们打扮都似是容华娘娘的近侍?却也太娇弱了些,连自己都不仔细被烫到,若是不仔细再烫到了容华娘娘,你们说,那可怎么办?”
桃叶与那两个内侍皆是微微一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