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入乡随俗,在京城过年就要有北地风味。
首先,对“三羊开泰”下辣手。
羊肉床子的回回掌柜选羊很专业,只有最鲜嫩肥美的羊,才有资格为晏大善人献身。
几个年轻人眼睁睁看着晏鹤年向可怜的羊羊走过去……
老晏轻声念几句悄悄话,手起刀落。
小尖刀放血,一阵刀光飞舞,羊肉利落分割,羊心羊肝热腾腾地搁在木盆里。
“这就结束啦?”阿豹吓了一跳。
其他人瞪大眼睛,心有余悸地齐刷刷后退一步。
晏珣:我爹居然是刀客!
徐渭:是的。当时在高邮湖,就是这样一阵刀光,吓得我小心肝“噗通噗通”。
晏鹤年洗干净手施施然走出来,面无表情:“接下来交给你们。足足三头羊,挑一些好的肉腌起来吃!”
腌羊肉又叫腊羊肉,从隔壁御厨家学的做法。
需要用到羊肉、盐和芒硝,夏秋腌三到四天,冬天需要四五天,腌制到肉色紫红。
煮的时候倒入老卤汤和各种佐料,焖两个时辰至肉烂脱骨,香味浓郁得皇帝闻到都得停下御辇。
想到这里,众人同情的眼泪从嘴角流出来,小羊羊死得其所。
巷子里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孩子们扯着公鸭般的嗓子放声高歌“三十晚,过年哦!又吃猫耳朵,又吃羊头肉!”
黑猫乌云吓得窜进床底下……吃“猫耳朵”?
吓死喵了~~
有徐渭一起过年,晏家的团圆饭多了一道火腿煨冬笋、一道绍兴梅干菜焖肉,再加上一壶花雕。
徐渭恍惚之中,仿佛回到家乡,眼前浮现出斑驳的流光岁月。
“我们那里富裕人家生了女儿,酿酒贮存花雕坛中,待女儿出嫁起酒待客。我与原配发妻潘氏成亲时,岳父大人起了十几坛花雕酒。”
人生长恨水东流。
徐渭的生平非常坎坷。
他是庶子,出生百日丧父,依靠同父异母长兄生活。两人相差三十多岁,缺乏兄弟之情。
他在徐家有寄人篱下之感。
二十岁,他高中秀才;二十一岁,入赘绍兴富户潘家;二十六岁,发妻得病早逝。
徐渭人生中最温暖的岁月,是刚和潘氏成亲那几年。
夫妻相敬如宾,岳父潘克敬对他也不错。
后来妻亡家破、功名不第、背井离乡、浪迹江湖。
直到遇到胡宗宪,让他咸鱼翻身。
人到中年,他虽然重新娶妻生子、有一个新的家,可年少的遗憾已无法弥补。
“来!喝酒!”晏鹤年给徐渭倒了一杯,“我有个朋友,每年都酿几坛酒,按顺序埋入园中,二十年后依次开启,每年都有二十年陈酿可饮。”
徐渭双目一亮:“这个主意好!以后我回乡居住,也这样办!”
徐渭爱喝酒,酒量却不大好。两杯下肚,脸就红成关二爷。
晏珣挪过来,试探地问:“你屋里那幅狂草《春园暮雨诗轴》可否送我?”
“可以。”徐渭爽快地说。
晏珣又问:“听说你在杭州有一个相好的花魁娘子,是不是真的?”
“胡说八道。”徐渭瞪眼。
“啊?你没醉啊?”晏珣遗憾,“我还想问你当初公费嫖娼的事,有个朋友很好奇。”
徐渭无奈:“你年纪轻轻,怎么尽打听这些事?不能打听些正经的?”
“正经的啊……嘉靖四十三年浙江乡试主考官人选,算不算正经的?”晏珣笑眯眯地问。
“是谁?”徐渭精神一振。
他跟在胡宗宪身边这么多年,名与利都有了。但是做师爷的人,总有一个当主官的理想。
功名已成执念。
晏珣小声说:“据可靠消息,礼部会点梁柱臣为浙江乡试主考官。梁大人是广东顺德人,喜好作诗。我再找一找他以往点评文章的批语,研究他的文风。”
“多谢费心。”徐谓连忙道谢。
晏珣接着说:“嘉兴县学生王家栋,治《易经》;余姚县学生史钶治《礼记》、绍兴府学生陈大統……都是岁试优秀考生,我会收集他们的文章,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徐渭做人幕僚多年,思维和行文风格跟普通秀才大相庭径。
备考要讲究技巧,不能一味闭门造车。
徐谓佩服又感激,终于明白为什么从皇子到太监,人人都爱晏郎。
用心至此,谁能不感动。
晏鹤年有些诧异,看样子小珣珣在翰林院结识了不少好友,才能打听到外地考生的情况。
莫非是一起洗脚脚建立的交情?
除夕守岁不必多言。
父子俩单独相处的时候,晏鹤年问:“你对徐渭尽心尽力,是因为他的画好?”
“嗯!学画的人,谁不喜欢徐文长?”晏珣笑盈盈,“书画展现人品性格,从他的画风看,人品不会坏到哪里去。既然如此,何不帮一把呢?”
晏鹤年微妙地看着晏珣:“你那些生动活泼、热情奔放的春宫图,展现什么人品性格?”
晏珣:“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生活所迫,晏郎卖艺。”
“……你高兴就好。我们要用胡宗宪,帮徐渭也是卖胡宗宪一个人情。”晏鹤年摸摸儿子的头。
真是顽皮又任性的小子!
过了年,儿子又长大一岁。
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不知道他还能为儿子操心几年。
晏珣兴致很高,絮絮叨叨:“我收到的新年礼物比往年多,人人都说我是大善人。爹,儿子是不是很有当大官的潜质?”
“嗯。你做首辅,我做老太爷。”
“休想!爹做首辅,我做小阁老!”
初心不改!
不管多大,有爹在,晏珣就是老小子。
话说,他渐渐发现大明朝的许多事跟想象中不一样。
比如徐渭居然当过赘婿,秀才公给人当上门女婿,有些难以想象。
再有,他以为明代商人不能科举,刚过来的时候卖画都小心翼翼。
后来才知道……商人拥有土地,在户籍上就良民,经商属于个人爱好!
即使明代有盐籍,盐商子弟都可以土地户主名义参加科举。
官二代“荫监”,富二代“纳监”,在科举中有捷径,比穷人家的孩子少有很多路。
状元陈谨:我爹是开米铺的,但他修桥补路,是乡间有名的善人。
申时行:我生父是富商,但我养父当过知府。
王锡爵:……嗯?你们说什么?家父就是富商,经商有问题?
明中后期,有一个很离谱的现象——
一说到提高农业税,高官们都同意。反正自家的是免税田,不纳税。
一说提高商业税,高官们都不同意……因为自家真的经商。
作为未来的小阁老,晏珣开始操心税赋的问题。总不能老爹当上首辅,还要为京官的俸禄上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