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此一事,受打击最严重的是朝堂内外的朝党。
许多重臣子女都成了崔元珏下令“永不入仕”的对象。这意味着至少在崔元珏在位期间他们都无法进入朝内任官。
即使能够从先辈那里继承爵位,最多也只能保证衣食无忧的一生。
崔元珏的这道“禁仕令”意味着这些达官权贵的子弟们很难进一步壮大家族势力,换言之,他们于朝相和贵妃而言基本没有了用处。
连朝党自己都没有想到,因为皇子间的一件龃龌小事竟然就大挫朝党势力。生生让太子支持的新贵党占了上风。
朝相在相府里听了属下来报后,气得差点吐血。痛骂三皇子碍事,并且坚信这件事和太子崔玉真绝对有抹不开的联系。
这些都是后话了。
见五皇子跟着皇帝身边的大太监走了,莫钦麻溜儿地爬起身急匆匆地跟在后面。
一直回到灵犀殿,太医也刚好到了。给五皇子处理了伤势,李公公还很是安慰了看上去受惊不小的崔裘一番,然后说“陛下那里还有事要忙,既然太医说五殿下需要静养,咱家就先行告退了”便匆匆而去。
送走了外人,崔裘脸上心有余悸、胆战心惊的表情才慢慢褪下。
面色慢慢变得幽深如渊,一双眼睛又亮得可怕,看上去凌厉无比,见者胆寒。
莫钦看着这样的五皇子,有些担忧地开口:“殿下....”
却听崔裘的语气不乏幽怨道:“莫钦,你说这样像狗一样被人肆意欺辱的日子,我还得过多久?”
莫钦心疼得不行,却还是得劝道:“殿下。您此番入宫,只有卧薪尝胆、忍辱负重才有成事的可能啊。千万不要因为一时意气坏了大事,到时候不仅舒妃娘娘和秋家平反无望,就连您自己都会有性命之忧。”
崔裘眼底积攒的凌厉和不甘在这一刻尽数迸发,他狠狠地一拳捶打在身边的红木漆雕桌上,坚固的桌面从中裂开一道深痕。
此刻的少年脱下了往日穿着的成熟隐忍的外衣,眼角饱含着不甘的泪水,屈辱地吼道:“凭什么,凭什么我要被他们当做蝼蚁一样对待,想折磨就折磨,想打杀就打杀!我也是陛下的儿子,我也是皇家子嗣!你知道崔阙和崔远楠那两个贱人怎么说我的吗?!他们说我是个杂种,说我的母妃是个通奸的罪人,我就算是死了也是杂种应得的下场!他不仅将我往死里打,还肆意辱骂我母妃,我怎么能忍!怎么能忍!”
回想着刚刚发生的自己人生中最屈辱的一段经历,凤眸中凌厉的恨意和屈辱的挣扎如同两股风暴激烈地对冲着。
一行行热泪从赤红的眼眶内流下。他的精神已经在崩溃的边缘,他需要发泄需要有人鼓励他坚持下去。
莫钦就是这个人。
他望着这个自己带了五年的孩子。
他们在深渊一般的行宫中彼此搀扶着走出,却没想到紧接着就到了一个更加可怕的吃人地狱。因为母妃惨死、母家变故,崔裘几乎在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但他总归只是个十二岁的少年啊。
小太监伸出手,将歇斯底里中的华服少年揽入怀里。他的身形虽然单薄消瘦,却总能带给对方足够温暖和抚慰。
一边轻轻拍着崔裘的后背,一边温柔而珍重地道:“殿下,没事的。我在,我一直都在。我会永远支持你,直到看到你到达顶峰。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和你一起面对...殿下,没事...没事了...”
崔裘必须在幕僚和手下面前表现得冷静成熟,即使在和他有事情血缘的表兄面前亦如此。因为他是他们的扶持的君王,必须时时刻刻在下属面前表现出最强大的一面。
然而,当他面对陪伴他走过艰苦岁月、替他遮风挡雨的小太监时,便不用继续故作坚强。因为莫钦不是他的奴才,不是他的下属,而是一个哥哥。
莫钦温柔的话语如同三月春风一般,吹拂过少年伤痕累累的心口,一下就引爆了他的泪点。
崔裘扑进了莫钦怀里,像一个婴儿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崔裘不是没有自己的骄傲,他来自皇家,是舒妃之子,秋将军府的人。天生就有一股皇室的傲气和军人的自尊。
然而,命运却将这个生来高贵的天之骄子打入深渊。
母妃受人妒恨为人陷害,连带着他也在一夕之间沦为“野种”。在行宫的前两年真的很难熬。但好在有莫钦的陪伴照顾,这个大他五岁的小哥哥不断地提醒劝诫他,让他坚定一个信念---他的母妃是无辜的。
后来,在莫钦的帮助下,他和宫外的秋泗联系上了。他在行宫的生活也就此大大改善。
可是,纵使是行宫中的恶仆欺负人也是有限度的。最多也只是不给饭吃克扣炭火,心情不好时骂他是“没爹娘的杂种”。
直到回到宫里,见识到崔阙和朝贵妃毫无忌惮的手段后他才明白“强权”究竟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可以颠倒黑白、无视法度,连天子之子都可以说打罚就打罚了。
尽管回宫前崔裘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他知道自己此番回宫必然少不了人为刀殂我为鱼肉的折辱,却没想到竟然能达到这种令人发指、忍无可忍的程度。
那日,十二岁的少年皇子衣冠尽散地跪在宫道上连最基本的尊严都没有。耳边回荡着周围人的窃窃私语和嘲弄玩笑,一动不动如同一尊石雕般跪立在皇城天光下。
那一刻,他毫不怀疑,只要里面的贵妃娘娘和三皇子一句话,朝露殿的人真的能做出打死他这个皇子的举动。
虽然不到两个时辰他就被放回去了,可这件事仍留给他不可磨灭的阴影。
这一点羞辱他尚且能够忍受。
但是这一次,光天化日之下,他作为当朝五皇子,当今天子的儿子,居然被一群人围殴。末了,中央那个和他流着同样血脉的人矜贵地抬起手,下达要他去死的命令。
他不能不怕。
他可以忍受自己的尊严被践踏、肉体被折磨的苦痛。但是这都是建立在他能活着给母妃和秋家报仇的基础上。
然而不论他和表哥在暗处有多少布置都不能拿到明面上。
今天他差点被人在明面上弄死!这让崔裘心里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恐惧。
他恐惧死亡、恐惧失败、恐惧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和布置会毁于一旦,只是因为一个像崔阙这样形如疯子的变数。
这也让崔裘彻底地明白了一个道理,他心中的仇恨扭曲沸腾着---若要为母妃报仇,他的权势地位就必须超过他们所有人,做最强的强权!
冷静了片刻后,崔裘的情绪渐渐平静了下来。
他抬起头,脸上的泪水已经干涸,眼神幽深平和得有如风暴前的宁静,又似坚毅决绝如同狼王一般的孤傲清高。
他看着莫钦,第一句话却是:“小莫子,这一回又是太子的帮的忙对吗?你能不能替我跟他联系。”
莫钦听到他的话后明显一愣,不免想起太子答应帮助五皇子时提出的条件。
登时老脸一红,讷讷地开口道:“太子殿下...应该待会儿就会过来吧...”
崔裘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目光深沉地点点头。
“不管太子出手是真的想帮我还是想逼我归顺,或是打压朝党谋取私利,我们都没有选择了。现在只有靠他,才能在宫里生存下去......至少,我得活着......”这番话似是对莫钦说的,又似乎只是他自己的喃喃自语。
随后,他下定了决心一般吩咐莫钦道:“去把夏先生叫来。”莫钦心头一凛---看来崔裘是真的打算向太子投诚了。
莫钦迟疑了一下。
终究还是没有将太子要他的事情说出来。毕竟就连他自己都还是不敢相信,一向以禁欲清冷著名的太子殿下竟然会向一个太监提出这样的要求。
或许,那只是太子一时兴起开的玩笑呢?莫钦心存侥幸地想道。
于是,他点点头,快步出去送信了。
两个时辰后,果然如莫钦所说,东宫的轿辇驾临了灵犀殿。
崔裘带着灵犀殿一众宫人提前候在宫门口等。
待太子扶着太监的手走下轿凳,崔裘亲自上前迎接,声音清冷沉着、不卑不亢,半点不似人前的诚惶诚恐劲儿:
“臣弟恭迎太子殿下!”
莫钦跪崔裘身后,脑袋低垂。
几个时辰前才在御花园的石子路上磕过的膝盖现在又跪在坚硬的地砖上,酸涩的剧痛几乎占领了他所有的感官,让他心里叫苦不迭。
他一不爽就要找罪魁祸首讨说法:“系统!你下个世界再敢给我搞这种天天跪别人给人当奴才的身份,信不信我让你连废物1.0都当不了,回厂重造去吧你!”
听着宿主咬牙切齿的威胁,系统自知他不是开玩笑的。
于是态度端正地答道:“好好好,我保证,下个世界给你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公子哥当,绝对不会害你!”
正当莫钦威胁系统时,余光却瞟见了一片玄袍银绣的衣摆,其下是一双眼熟的坠玉长靴。
不由疑惑地微微抬眼,却见一只玉手伸下来,淡漠中透着点柔意的声音道:“才跪了那么久,膝盖不疼吗?起来吧。”
一个面容朗润,微微一笑似仙人临世的男子低垂着眼眸将手放在他跟前,想要扶他起身。
莫钦的心跳一下以二百码的时速提了起来。
倒不是因为惊鸿一瞥心动对方无与伦比的容颜,而是大庭广众之下太子这么做不仅有违礼数,还让莫钦一个太监的存在显得尤为扎眼。
果然,崔裘都还半跪在地上做出恭迎的礼节姿势。太子不扶亲弟反而去关心一个太监,周围的宫人们垂下的脸上都已露出种种疑惑之色。
莫钦能感觉到属于崔裘的探究的神色已经落到他身上,但太子的面子却不能不给。
只好胆战心惊地从地上爬起来,也不敢真的去扶住崔玉真的手。垂头立在地上如同一根木桩。
怯怯开口道:“奴才多谢太子殿下关心...”
崔裘适时开口:“太子殿下,臣弟可否请您入殿一叙?”
太子矜贵的面容转向了他,淡淡地点点头。在崔裘的恭请下向内殿走去,倒是没再跟莫钦多说话。
宫人们纷纷跟上主子的步伐,莫钦顿了顿身,等所有人都走完了才迈开步子跟上。
秋泗站在台阶上,遥遥地朝他投来一眼,其中充满了怀疑和凛冽的探询意味。
待莫钦走到阶上,他居高临下地以一种冷漠的语气说道:“五殿下和太子殿下议事,你就不用进去伺候了,莫公公。”
莫钦微仰着脑袋望着他,面上保持平静心里却七上八下。
末了,他点点头。说:“殿下最喜欢的朝天萃就放在殿内茶柜的第一个抽屉里,记得让人泡的时候要用温水,不要太烫。”
说完,弓了弓身,绕去厨房后面给五皇子准备膳食。脚步因为膝盖的疼痛而蹒跚,只有一个背影始终坚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