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灵犀殿上下静悄悄的,只有偶尔爆裂的烛花发出一声“嘣”的轻响。
一根针落到地上都能清晰可闻。
红木雕花的床上,重重纱帘阻隔着里头的景象。挨着床的地上放着副被褥枕头,被子里拱起了一个人形的弧度。
莫钦为了日夜保护五皇子,已经养成了每夜睡在崔裘床下的习惯。这样有刺客进来,任何一点脚步声或者细微的响动他都能第一时间察觉到。
但是这和明确知道今晚会有刺客进来的心情是大不一样的。
莫钦蒙着被子,精神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状态,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瞪得大大的,手里死死攥着戴在心口的玉佩,捂出了一手的汗。
白天的时候,为了迎接五皇子乔迁,下人们都已经忙碌了一整天。
到了晚上,除了值夜的太监,其他人回房后皆是倒头就睡。
直到殿内的一声惊呼:“殿下!”然后传来了一声铿锵的金属碰撞的声音。
这才将昏昏欲睡的守夜丫鬟惊醒,一个箭步冲进了里间,然后就看到一个浑身黑衣的男人正在和五殿下身边的莫公公搏斗。
丫鬟惊声尖叫起来,喊道:“啊!有刺客!抓刺客了!”
这一嗓子迅速警醒了整个灵犀殿,所有人连头发都来不及束起,纷纷披头散发地爬起来抓刺客。
然而,在丫鬟叫出声后,刺客意识到形势逆转,当机立断飞快地从窗户跑掉了。
最终,一群人搜了大半夜都没有找到半点刺客的踪影。
第二天,灵犀殿进了刺客的事传遍皇城。虽然此刻并未伤到五皇子,但五殿下本就胆小体弱。
因此受惊不小,当晚就发了高热。
皇帝知道后龙颜大怒。
竟然有人敢在皇城内作乱,深夜潜进宫中刺杀皇子,还有没有王法了!
立刻命人着手调查,挖地三尺也要把刺客找出来。
上完早朝后,亲自前去灵犀殿慰问崔裘。
可怜的五殿下,回宫的第一天就在鬼门关走了一圈,胆子又小,差点被刺客给吓死。
烧得满面通红,迷迷糊糊间还小声叫着“不要杀我,求求你不要杀我!”。
这可让爱子心切的皇帝崔元珏心疼不已,不仅给灵犀殿增派了禁卫军看守,还重罚了那些护主不力的奴才,将他们通通押解至慎刑司服苦役。
经此一事,灵犀殿上下被各宫塞进来的或是打探消息或是作为内应的下人都被打发了个干净,转而换上了崔裘的人。
可以说是他进宫后打赢的第一场漂亮的一仗。
然而,迈出站稳根基的第一步的五皇子殿下,现下却没有心思庆贺。
皇帝走后不久,他便立刻赶去了偏殿的一间屋子,脚步如一阵风般健朗急促,看不出半点体虚内乏的样子,
屋内点着几盏油灯,照亮了床上那人苍白的面色。
一双如月光般干净纯粹的桃花眼轻轻闭上,修长的眉微蹙着,似是在昏睡中也难躲痛楚。一头漆黑的墨发披散在枕上,衬得一张小脸惨白若纸,却显出一种病如西子的美感。
坐在床边的是一个书生打扮的男人,一面给人诊脉,一面用狭长的凤眸打量着床上的人。
心中慨叹道:这家伙细看下也是个美人,可惜了是个太监。
看到崔裘进来,男人连忙起身让出位置。
崔裘撩开衣袍坐下,一脸忧心地握住莫钦伸出被褥的手腕,语气严肃地问道:“他怎么样了?”
书生答道:“殿下安心。莫公公虽然中了刺客刀上的毒,但已经挺过最危险的时期,只要好好用药不日就能康复。”
崔裘看着莫钦眉间的褶皱,也皱眉道:“他会很疼吗?”
那人愣了一下,随即答道:“孔雀羽是伤及肺腑的剧毒,但是我已经给他服用过药王谷的解毒丹了,命已经保住,不过五脏六腑可能还会疼上一段时间。”
崔裘听了后眉头更紧,仿佛正在和莫钦体会同样的痛楚。
他静静地坐在床前,修长如玉的手搭在莫钦的手背上,凤眸低垂目光如同细长的毛笔,细细地描摹着他的轮廓五官。
关切程度可见一斑。
男人望着这一幕,微微皱了皱眉。
虽然五殿下对莫钦这个近身太监的重视他已经领教过多次,但心底里还是不免生出了类似不赞同的想法---
不过是个太监罢了。没根的东西,需要这般关心吗?
末了,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将这里留给了他们主仆。
半空中,一团没人能看见的光球目睹了一切。
一个电子音开口道:“看起来男主这个表哥对你的意见还是很大啊。”
莫钦耸耸肩道:“他不是对我意见大,而是对崔裘跟我关系太近的这个事实有意见罢了。”
系统:“有区别吗?难不成他还能对男主有意见不成?那可是他要辅佐的主子。”
刚刚那位书生打扮、给莫钦诊脉的青年男子正是五皇子崔裘的表哥,秋泗。
五年前,舒妃被告发与侍卫通奸。
秋老将军拼死上书以全族性命担保自己女儿绝不会做出如此苟且之事。结果反被人举报秋家意图谋反。
于是,当年无比荣耀的将军府在一夕之间被抄了家,搜出了秋将军里通外国的证据。
第二天,崔元珏下了圣旨,按律诛秋家九族。
秋家人无论老小都被押往刑场行刑。宫内的舒妃也被皇帝赐死。年仅七岁的五皇子崔裘一朝失去了所有的依靠,再无角逐大宝的能力,只得前往行宫。
莫钦到达行宫后,为了帮助年幼的五殿下培养自己的势力,以免未来面对来敌时没有丝毫自保之力。根据系统的指示冒着生命危险找到了秋家灭门中唯一的遗孤---秋家嫡子秋泗,也就是崔裘的大表哥。
秋泗因为常年在外游历,免于了当年的灭门之祸。
得知秋家出事的消息后,他很聪明地躲了起来。却在暗中收拾残余旧部,并且组织起了一定的规模。
正当他打算利用这些人杀去京城给秋家报仇时,莫钦代表五皇子找到了他。
得知自己还有亲人在世,秋泗在权衡利弊后决定投靠崔裘,辅佐他夺得皇位,给秋家和舒妃平反。
随后,秋泗便在京城化名为夏默,成了一家书斋的幕后老板。几年来已经在京中初步建立起一个情报网,在崔裘成功回宫一事上发挥了不小的作用。
虽然纵观整件事中,不论怎么看莫钦都是最关键的一环,如果不是他冒死打探消息主动跟秋泗联络,那么秋泗现在已经因为造反失败被崔元珏凌迟处死了,而在行宫中无依无靠的崔裘也极有可能因为有心人的撺掇而被崔元珏想起来顺便一起做掉、永除后患。
不过,在秋泗眼里,莫钦只是个太监,每根的东西不可信任。
莫钦对崔裘忠心是理所应当的,可崔裘对莫钦却没有丝毫的防备之心,还如此关心,甚至超过了主仆的身份,那就是一种不合规矩的隐患了。
所以,秋泗一直都不是很喜欢莫钦,在他面前也总是以男人自居,看不起莫钦这个阉人。见面时总要暗暗呛他几句。
莫钦本人对这些都不甚在意。
他的人生意义就是帮助五皇子登上皇位,给舒妃娘娘平反。
而秋泗,只要他对崔裘的大业有所帮助,随他怎么冷嘲热讽都行。
莫钦透过光球低头看着自己那具半死不活的身体,问道:“话说,我这次真的能活下来吗?”
系统拍胸脯保证道:“当然能。后续的剧情还需要你呢。就算你想死,天道都会保下你。放心,在你这个工具人还没发挥完作用之前都不会轻易嘎的。”
言下之意就是,在榨干莫钦最后一丝剩余价值之前,天道都会大发慈悲地留下他,并且不吝惜制造一点“医学奇迹”。
听完系统的解释后,莫钦没有发表意见,只冷冷地笑道:“呵呵。”
系统本来只是想跟他开个玩笑,但莫名地,它觉得宿主当真了且在记仇。
五年前,他们进入世界后。当莫钦发现系统给自己搞的身份竟然是个太监时,货真价实阉得干干净净的那种,当即勃然大怒。
对系统进行了为期一个月的“霸凌”行为。包
括但不限于用宿主的权利单方面屏蔽系统,并且威胁它要是敢在系统空间里看电视剧玩游戏就去举报它不务正业上班摸鱼。
然后还把原本用来给系统升级的积分全都冻结掉,说是用来喂猪都不给系统升级。
系统被关了一个多月的小黑屋,无聊得快要自我降解,不得已向莫钦低了头,全盘承认自己的错误,并且签下保证书以后不管哪个世界选角色的时候都会征求莫钦的意见。
又是伏低做小又是“割地赔款”,终于取得了莫钦初步的原谅。
经过这件事,系统算是彻底明白了他这个宿主绝对不能惹,要是逼急了跟你同归于尽都是轻的。
于是,之后只要莫钦对它流露出一点不快的迹象,系统就会觉得后背一冷。
当初被关小黑屋的窒息感扑面而来,可以说是患上“莫钦ptsd”了。
想到自己这些年的心酸历程,系统简直欲哭无泪---哪个系统不是说风是风说雨是雨,把宿主指挥得团团转。唯独它在莫钦面前卑微成这样。这世上还有它更惨的系统吗?!
其实,如果莫钦知道它的想法的话,一定会鄙视地翻个白眼,然后无语道:“但凡你能有一点用,也不至于这么废物。要是你真的能说风是风说雨是雨,别说好好对待你,你要是说东我绝不向西。但是你能吗?除了能开开免痛外,对剧情的把握无限趋近于零。还系统呢,简直丢人现眼。”
三天后,莫钦终于苏醒过来。
他疲倦地睁开眼,便看到坐在床前手臂挨他挨得紧紧的少年皇子。
十二岁的少年坐在一个马扎上,以一种极不舒服的姿势趴在床边闭着眼睛睡觉。
呼吸清浅悠长,手边还搁着一本被压出皱痕的书籍,许是一边守着他看书时不小心睡着了。
少年的脸蛋还很稚嫩,虽然在人前要不是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装给那些人看,或像是个胸有成竹、城府深沉的大人一样指点江山。
但在莫钦跟前,崔裘永远都是一只温和的没有杀伤力的小绵羊。找到了一处安全的地方可以卸下所有的警惕和防备小憩轻眠一会儿。
莫钦侧着头看他,眼神透着一股慈爱和关切。
少年似是感知到了什么,长而卷曲的睫毛颤动几下,睁开了惺忪的睡眼。
抬眼便看到莫钦清澈爱怜的眼神。眨巴眨巴小狗般湿润的眼睛,在确定这不是在梦中后,立刻跳了起来---
“莫钦,你醒了!来人!快点来人!”
一边大声喊着,一边亲自端起下人们专门给他准备的茶水递到莫钦的嘴边,小心翼翼地扶着人坐起身喂给他喝。
一开始,莫钦还哑着嗓子拒绝:“殿下是金贵玉体,怎能服侍我一个奴才,岂不是本末倒置。”
但少年却态度坚决,一定要伺候他。莫钦只好从了,浅浅地喝光了杯中的茶水。
这一回进来的丫鬟太监都是一些熟面孔。一部分是秋泗培养的暗卫,剩下的也是他们曾经在行宫里招揽的人,都是可以信任的。
崔裘叫其中一个说道:“秋莲,你来给他看看。”
秋莲立刻应声上前,仔细地给莫钦把脉。
末了,说道:“莫公公的性命已无大碍,只是体内还有些余毒,按着夏先生开的方子再服用上一个月的时间即可痊愈。”
秋莲师承药王谷,医术高超,崔裘自是信的。
听她一说,连忙让人去给莫钦熬药。又吩咐她们把炭盆拿进来。
京城的秋天已经有些冷了,莫钦有病在身,绝对不能再冻个风寒出来。
整个偏殿里的人忙里忙外,都被他支使有活儿干了。很快,屋内又只剩下了他和莫钦两个人。
崔裘拉住莫钦细白的手,抚摸着上面的茧子,道:“你干什么这么傻,明知道那刺客的刀刃上八成涂了毒的还替我挡刀。我的身手你又不是不知道,定不会有事的。倒是你,半只脚都踏进鬼门关里去了。”眼底流露着担忧的责怪之意。
莫钦惨白的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正是因为知道那刺客意图对殿下不利,奴才才会拼命抵挡。况且,殿下会武功这件事不宜让宫里人知道。”
“殿下千金玉体,万一被刺客所伤,奴才才真的是罪不容诛了。绝不可抱半分侥幸。只要那刺客伤了人,就有了交代,不会再坚持刺杀您。至于我,福大命大死不了的。奴才还没看到殿下的大业大成,就是黑白无常来了也拉不走奴才。”
他的这番俏皮话成功让崔裘露出了些笑容。
“莫钦,给我再看看你的伤口。”
莫钦伤在了腹部,幸而没有深入内脏,但孔雀羽的毒素也要了他半条命。
方才秋莲已经拆开纱布看过了伤口,虽然血已经止住,也敷了药。但那一大片紫褐色的皮肤还是令人触目惊心。
莫钦下意识拒绝道:“奴才的身体过于粗鄙,恐污了殿下的眼睛...”
崔裘立刻伸出一根手指挡在他的唇前,止住了他的话。
“莫钦,别这么说。难道还不明白吗?对我来说,你是我的亲人,我唯一可以完全信任的人。所以,在我面前你不用妄自菲薄,否则我听了也会心疼的。”
少年的目光真诚恳切,让莫钦不忍再说什么。
他撩开了被子,拉起中衣,将腹部缠着白布的地方完整地展现了出来。以伤口为中心的一大片区域都渗出紫黑的颜色,看起来就像完全朽败的木头一般,没有半点人的皮肤该有的样子。
崔裘认真地打量半晌后,眼底渐渐浮现出一层水光。
眼睛闪烁着琉璃一般的盈盈光彩,半晌才将目光从那些不堪忍睹的伤口上移开,郑重其事地对莫钦说道:“卿如此待我,此生绝不相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