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三阳生药铺退出后,清云直接回到了广元观。前虚谷所住的房间内现在已然换了主人。
清云进来时,面相在四旬左右的新任监观虚生刚从蒲团上起身,虽然静修了个多时辰,眼眉之间的疲态依旧未能尽褪。以他的修行境界居然会出现这种状况,足以说明此前其丹力的损耗到了何种地步。
广元上观,膳堂……该死的!
目睹此状,清云知趣的什么都没提。
虚生随手点了一张胡凳,“坐,叶易安那里去过了?”
清云坐下后腰板依旧挺的笔直,“是,清风当日说的不错,叶易安的身形确与两月前坠崖的男子极其相似。但我适才勒令他显现了丹力护盾,毫光是为碧色,从碧色的澄澈与圆融程度来看,确认其修行境界刚入灵丹期未久,尚在第一重天入门处徘徊”
“此外,关于他的行踪,他昨夜当在云溪与州衙方竹山的儿子一起鬼混。也正是因为有那个纨绔在,不便于直接将叶易安擒回观中严审”
对于拥有术法的修行者而言,行踪实在太容易作假,但修行境界与丹毫的颜色却万难作伪。听清云说到后半部分时,虚生脸上的神色动了动,“灵丹期灵明境界,以此修为确实不足以击杀阴无咎四人,况且用的还是无法偷袭的符箓术。只是阴无咎等人刚要伏杀他便转眼身死,若非是他所为,又有何人?这也未免太凑巧了些”
清云静静听完后摇了摇头,“他有杀阴无咎之心不假,但他却无这样的本事。昨夜在三江客栈中杀人者当是另有其人”
“他可有同党?”
清云再次摇了摇头,“据清风当日所言他是出身于凤歌山,凤歌山什么情形观主亦是了然于胸。林子月不在且不说他们肯不肯出手,便是整个凤歌山的所有战力一起用上,实也做不下这等事来。我以为,这还是天机谷余孽干的好事”
对此判断,虚生沉吟良久后方才缓缓声道:“先是在三江客栈杀阴无咎四人,继而于我上观下毒。天机谷余孽或许有这手段,但本观留意陈方卓已久,其人机变有余而胆魄不足。杀阴无咎或有可能,在广元上观下毒……此绝非他之敢为,看着倒更像是叶易安的手段”
虚生说完,也未等清云发表意见便微微阖上了双目。
人至穷途有何事不敢为?清云虽对虚生监观这番话有些不以为然,但又素知他最善观人,且出言无虚,一时心中也有些摇动,
莫非是叶易安勾结天机谷余孽共同作案?但昨夜好几个胆大的目击者可都一口咬定凶手只有一人,纵然离得远看不太清楚,面相与叶易安也绝不相似。
虚生刚刚挤走虚谷接任监观,襄州城内便发生如此修行者为恶的大杀案,随后上观老巢还遭人狠狠捅了一刀,这件凶案若是不破,虚生这新监观的脸面往那里搁?
作为虚生的头号心腹,此事他实是义不容辞,只是这案子委实太过于扑朔迷离。
正在这时,房门处传来剥啄叩门之声。进来的正是适才与清云一起去盘查叶易安的那个道人。
“明玉,何事?”
那号为明玉的道人脸上有些小激动,“启禀观主,适才与清云师叔回来后正轮着我值守丹元镜,此前叶易安显现丹力护盾时分明驱动了丹力,但丹元镜上却全无显现,更无标注”
脸色一变的清云霍然站起,“好贼子,果然有鬼。我这就将他擒回严审”
清云身子方动便被虚生给叫住了,“他既与方启杰在一起,此时将他擒回,又无确凿证据,方竹山必定不肯善罢甘休”
“方竹山又如何,不过一普通人罢了,有何可惧?”
“行事时若不能一击必杀,又何必盲动?”清云性情暴烈,那虚生看来涵养极好也未计较他言语上的冲撞,“世人皆知方竹山出身于世代奉儒守官之家,却不知三十五年前方家也曾出过一个好慕修行的忤逆子,更不知这忤逆子乃是在紫极宫受的道箓。虽然此人早已被方家逐出家门,但血脉之亲岂是说断就能断的?”
听到紫极宫三字,清云双眼猛然一缩,瞬时间凌厉如刀。明玉则是满脸震惊中隐有惧色。仙居于长安玄都观的大道正虽有总领天下道门的职衔,但却有一处道观以及观中道人却是他也管不到、不能去管的。
紫极宫——立观于长安宫城,独占天家大小法事,乃当今天子亲奉之宫观,观中所有道人之道箓亦由天子亲授之。每一道人衣食及香火月例皆等同于翰林院中诸位供奉翰林。
虽然以“宫”为名,虽然这处所在可谓毫无声名,甚至出了道门就连知者也是寥寥,但若论地位之尊贵,实为天下第一观。
若只是尊贵决不至于让明玉脸上现出惧色,实是自国朝初年至今,百年光阴的冲刷虽然依旧洗不掉笼罩在紫极宫上的重重迷雾,但有一些东西依旧是不可避免的泄露出来。
如今在道门之内,即便是普通神通道士也知道紫极宫有着一个要命的职责——监查道门。
虽然同根而生,但在朝廷的制度设计上,紫极宫对于道门而言却是实实在在的天敌克星,好在传说中他们的人数不多,但也正因为如此,每一个出身于紫极宫的道人都份外让人忌惮。
也就是听说这个内幕之后,明玉方才恍然大悟于前虚谷监管为何落得如此凄凉下场。方竹山有这么个兄弟在,纵然历经时间流逝后护短已成为习惯的道门也不能不有所顾忌。
在紫极宫供奉道人与一个州观监观之间做抉择,其结果还用问吗?
面对神秘的紫极宫,在它的庞然威压面前,清云的怒火与狂傲虽然内敛的深沉,却绝无一丝惧色。反倒诡异的更多出了几分似乎并非针对于叶易安的凌厉战意,“那叶易安……”
“再有十多日本观的丹元镜也就该提升威能了,与其将他抓来严审,何如隐于暗处细查,再狡猾的狐狸也总会露出蛛丝马迹的”
“是”事情说完,清云与明玉正要退出时,身后传来虚生淡淡的声音,“派人去叶易安的籍贯地好生查查,襄州发往辰州州衙的那份言无心协查公文亦是出于叶易安之手。此人……殊不简单”
这个消息清云还是第一次听说,闻言身子一震。
因为那份协查公文而引出了魔门哈德木等人,又因为他们方才知道虚谷去位,这才有虚生接任监观之事。
甚至可以说,广元观这次的监观易主直接就源于那份协查公文。虚谷失之于它,虚生得之于它。
接任以来,尤其是真一观虚静都管带人撤回之后,虚生一直在有意无意的压着关于鹰面人的调查——他不想听到太多为虚谷鸣不平的声音。但现在,因为这个疑点重重的叶易安,虚生终于要发全力了。
遵从方竹山的嘱咐,叶易安搬到了刺史府中暂居,就住在小胖子所在院落的厢房内。
当夜晚饭时,从州衙回来的方竹山带着一脸倦色而来与叶易安小饮了几杯,叶易安知道这是他笼络人心的小手段,却把个小胖子激动的了不得——老爹给他朋友面子,这就是他最大的面子。
三人正和乐融融的吃酒闲话时,门房带着一个急匆匆的公差进来报信,言说距离州城极近的城郊处刚有人作祸,动静闹的极大,如今州城外西北角整片天都被火把映红了,百姓惶恐难安。
昨夜连着今夜,一听到又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作祸,素来在属下及百姓面前极重风仪的方竹山也忍不住勃然而怒,“还不速去捕人,传语雷云,今夜若再让那贼人跑了,本官的刑杖须不饶他”
报信公差脖子一缩,怯弱声道:“地方里正一谴人来报,雷都头不及召全人手就带着当值的捕快即刻赶过去了,只是那些做祸的贼子颇不寻常,是以才命小人前来报信”
这时节公差越解释,方竹山愈怒,正在他的叱喝将要出口时叶易安轻轻的插问了一句,“雷都头是老成持重人,既然谴你来此必有因由,那些个作乱贼子有何异常?”
真仗义!报信公差满是感激的看了叶易安一眼后急忙声道:“作乱的实非普通贼子,小人等分明已将他们围的水泄不通,那两个贼子却突然放出一闪光飞剑,继而人就踩在剑上飞上了天,实在擒他不得。雷都头说这是精通幻术的邪法方士,是故命小人来禀知使君”
报信公差话音方落,就听屋内一片哗啦声响,拍案而起的方竹山怒火攻心之下将布满菜肴佳酿的小几都给踹翻了,“广元观无能,贼道士欺人太甚”
怒火之中,方竹山急令报信公差即刻前往广元观。
报信公差如蒙大赦的走后,怒火并未稍歇的方竹山转过身来指着满脸同仇敌忾神色的小胖子,“你也去,告诉那些无能贼道,你是我方竹山的儿子,今夜就盯死在那里,若是再让贼人跑了,仆与他广元观绝不罢休”
小胖子嗷嗷响应,一蹦三尺高的正要出门时却被叶易安一把拉住了,“使君大人不可,贼人是否退去仍未可知,少公子身份尊贵,万一……”
“师父放手,小爷不怕。广元观贼道辱我父子太甚,小爷跟他们没完”白天里三阳生药铺后院中清云对他的无视再次涌上心头,旧仇加新恨,热血冲头的小胖子恨不得要蹦上天去,但在叶易安的手下,他的蹦跳却只能是徒劳。
“那你去”
“在下也不能去,当前护卫刺史府才是在下之第一要务”
闻言,悚然而惊的方竹山迅速冷静下来,两月前府中遭贼子祸乱的情景顿时在脑海中闪现出来,如今叶易安可是他身边唯一能用的修行者了。
方竹山以手抚额深深看了叶易安一眼后,也无废话,喝住小胖子后便急急往后宅行去,无论如何,上次因贼人作乱昏阙过去的老夫人那里再出不得半点差错了。
刺史府后宅,方竹山一家围着老夫人聚于一屋之内,为防意外大开着的房门外,叶易安挺身而立。
他的脸色沉肃端严,他的眼神锐利无畏,他的身体虽然瘦削,但腰板却挺的笔直,宛若激流之磐石、危崖之青松,虽雨狂风急,吾一身挡之。
此时此刻,叶易安再不刻意收敛身为修行者又经黑狱磨砺出的气势,在屋内煌煌灯树的映照下,整个人恍然如破鞘而出的绝世名剑,散发出逼人眼眉的璀璨光华。
看着叶易安的背影,小胖子双眼直冒金星,方竹山等人无形中安心不少。
其间,小胖子的生母方夫人轻轻碰了碰方竹山,继而又用眼神点了点叶易安,虽然一句话没说,方竹山却清楚明白了他的意思,重重点头以应。
于是,方夫人看向叶易安的眼神里就有了几分慈祥,夫君安排叶易安辅佐儿子的打算她早已知之,虽然前两个月丫头们也曾从市井间的议论中学说了这个年轻人的不凡,但她毕竟未曾亲见。
这一刻,亲眼看着这样锐利到甚至让人有些心生寒意的叶易安,方夫人终于放心了,回看夫君方竹山的那一眼里愈发多了几分浓厚的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