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瞒报的问题,历朝历代古已有之,而且屡禁不绝。
因为土地的清丈,涉及到的是地方上的根本利益,谁的土地多,自然而然的,要交的粮税自然也就越多,于是那些地方上颇为声望的乡绅,不免要在这上头打主意。
地方的官吏大多数是得了好处,便索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有人想好好整肃一下,最后却往往无疾而终。
道理其实也很简单,政权不下县,朝廷任命官员,到了县这一级,就算是到头了,县令是一县父母,同时也是政权中最基础的一环,而乡下由谁来管理?自然而然的,就是这些乡绅,于是乎,县令们要征粮,就得拜托他们,差役们要下乡,负责接待的也是他们,县令们要修河堤,也不免请他们募捐一二,但凡是县里的政务,林林总总,总是要依赖这些地方上的豪强。
县衙和乡绅,是互利共生的关系,你不好过我就不好过,只有大家互利,大家才能相安无事。
所以,便是海瑞,也别想解决土地瞒报的问题,因为这个问题,涉及的范围太广,一旦你不识趣,不但县衙里的官吏要反你,以后你的施政,也绝对是寸步难行。
就这么个很粗浅的道理,徐谦却解决了。他拉拢了大豪强,这些大豪强在生丝上得了好处,同时减免了粮税,使得清丈土地的阻力大大的降低,那些中小乡绅们,若是还敢瞒报,收拾了你也无妨,因为你不能串联起来,和官府对抗,你要反抗新政,大地主和大豪强们,首先就会第一个跳出来一巴掌拍死你。
而且,减税之后,就算登记造册的粮田多了,终究你每年缴纳的粮税还是大大减少,你已经尝到了甜头,还想什么便宜都占,这就是不识趣了,不识趣的下场,就是官府出面,再一巴掌将你拍死。
于是乎,今年浙江的粮田,和上年相比,足足增加了三成,有三成瞒报的土地浮出水面,这些土地的粮税不多,不过上缴个十万左右担的官粮,却是勉强够了。
李士翱懵了,他是户部尚书没有错,正因为是户部尚书,才知道这里头的内情,无论是损耗还是土地瞒报的问题,这都是顽疾,从前没有人能根治,现在他也不相信有,以后他也绝不相信,有人能够彻底根治。
可是现在的问题是,徐谦解决了,浙江把这些问题,统统都解决了干净,而且若是真如徐谦所说,浙江今年,交了一张十分漂亮的成绩单,今年上缴的官粮,比之上年,多缴纳了二三十万担官粮。不只是如此,就算是浙江上缴官粮最多的年份,也比不上今年上缴的官粮要多。
若只是如此,一般人至多也就撇撇嘴,不以为意,不就是运气好,多上缴了一些官粮吗。
这要是换在其他的行省,似乎理由是成立的。可是在浙江,却有其特殊。因为浙江的粮是免了的,今年浙江总计收来的税赋等于是七十多万两的金花银,外加近一百五十万担官粮,这个数字,就有些让人咋舌了,因为往年浙江的金花银,最多不会超过三十万两。金花银足足高了一倍,官粮达到了历史以来的最高点。
就这,还在大规模减免税赋的情况下,别人征粮,是在官吏们盘剥,是敲骨剥皮,是吸干榨尽,不知闹出多少民怨,更不知有多少的丑陋。
李士翱不信,可是不信不成,徐谦把帐算了个一清二楚,分文没少,而且信誓旦旦,说是三十万担官粮随后就到,你不信能成吗?除非这徐谦疯了,敢拿天子和满朝文武来开涮,把大家一起忽悠了。
其实何止是李士翱震惊,在场之人,又有谁没有震惊,大家本来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想看浙江交不上粮之后徐谦的丑态,谁知道,人家圆满完成任务,而且浙江省一枝独秀,相比起浙江,其他各省,简直就是暗淡无光。
那刑部尚书张子麟在震惊之余,也不免狂喜,王学和新政现在绑在一起,身为刑部尚书,又是王学门人,在朝廷里,张子麟的压力一点都不比别人低,谁知徐谦这厮,居然完成了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风头彻底将旧党的人打了个满地找牙,至此之后,谁还敢轻易抨击新政,谁还敢轻易的抨击王学?
而梁藤等一干人等,也不由松了口气,忍不住去擦拭额角上的冷汗,不容易啊,这一次,本来以为要完蛋,他们只当自己是秋后的蚂蚱,最后疯狂一把,谁晓得剧情来了个大反转,这新政非但不是乱源,反而成了显赫之功。
徐谦似笑非笑的看着李士翱,李士翱憋红着脸,脑子飞快转动,却一时之间找不出徐谦的破绽,于是只好支支吾吾,竟是不能发出一言。
而这时候,徐谦笑了。
他郑重其事的走到殿中,旋即拜倒在地,道:“陛下,微臣有事要奏。”
重头戏要来了,你们想看徐某人的笑话吗?不是想阴谋算计吗?不是想来勾心斗角吗?今曰,就让你们这些人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让你们晓得,你动徐某人一下,徐某人必定要砍你一刀。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是屁话,至少若换做是徐谦,等上十年再去报复,那还不如杀了他。
所有人的焦点,集中在徐谦身上。
嘉靖这时候,算是明白了怎么回事,他可不傻,里头的内情,他一下子就明白了,方才他还在欣赏李士翱吃了苍蝇一般的表情,而现在,徐谦突然要奏事,嘉靖不由抖擞精神,道:“爱卿所奏何事?”
徐谦正色道:“户部的定额,是一百四十万担官粮,这一百四十万担,自然是很高的标准,更何况眼下朝廷大举兴兵,正是用粮之时,微臣无话可说,为了陛下的大策,便是拼死,也要凑出这些官粮来。可是…”
说到这里,所有人的心里都颤了一下。
人家说了,这可是拼死凑出来的,又来了个可是,显然是要进入正题,开始反击了。
徐谦继续道:“可是…微臣想问,浙江省能凑上这么多官粮,其一是避免了损耗,其二便是清查了土地瞒报的顽疾。那么微臣想问,现在朝廷用兵,对粮食本就紧缺,而浙江一省,往年损耗上的官粮就有二十万担多,地方上瞒报土地而亏空的官粮亦有十几万担之数。可是其他各省呢?”
满殿哗然,甚至有人忍不住打了个冷战,这姓徐的,还真是得理不饶人,这是要把大家往死里坑啊。
户部给浙江一百四十万担的定额,理由是朝廷兴兵,米仓入不敷出,没有粮食,国计民生都将困难重重。
这个理由确实说的过去,既然说的过去,徐谦现在呢,打着同样的旗号,现在不是国库不足吗?不是入不敷出吗?眼下这粮食问题,不是关系到了战局,关系到了社稷吗?
好嘛,朝廷一边缺粮,可是现在天下各省,单单损耗,就不知糟蹋了多少粮食,单单一个土地的瞒报,就减少了这么多粮税,得益者,却都是各府各县的官吏,还有各省的豪强士绅,既然如此,这笔帐要不要算,这些粮,要不要统统拿回来?总不能前方吃紧,后方紧吃吧,浙江可是做出了表率的,诸位也别闲着,乖乖把吃进去的,统统都吐出来。
殿中的官员,此时都忍不住要吐血了,这是潜规则啊,潜规则啊你懂不懂,你姓徐的是不吃损耗和瞒报土地这碗饭了,可是大家还要吃啊,朝中诸公,哪个在老家没有万来亩土地,哪个没有瞒报了粮田的数量,每年各地送来的冰敬碳敬,又哪一个不是从官粮的损耗和火耗银里抽出来的,地方官在这上头贪墨了的钱粮,相当一部分,可都是以各种名义,送进了朝中诸公们的府上,现在徐谦就像是个被人推下水的人,本来大家想淹死他,谁知道这厮居然还会游泳,他会游泳淹不死倒也罢了,正好可以洗个澡,结果居然想把所有人都拉下水去,可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徐谦会游泳,可是大多数人,却都是旱鸭子,这姓徐的,一打击就是一大片,简直就是作死。
只是徐谦反正在许多人眼里,早该千刀万剐了,作死?他不怕,你不得罪他人家要背后捅你一刀,那么索姓,作死就作死吧,倒是想看看,最后是谁死。
嘉靖此时,目瞪口呆,旋即勃然大怒。
他现在终于明白徐谦的意思了,他感觉到,这下头,有人联合在一起糊弄他,损耗肯定有人在里头得利,还有瞒报土地,这些人,都是串通起来,官绅勾结在一起,合伙骗他的钱。
在嘉靖朝,你必须明白一件事,嘉靖是个刻薄寡恩而且还绝不容许别人拿他一针一线的人,只有他占人便宜,现在有人便宜占到了他的头上,那么…
第二章送到,一口气,增加了八十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