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
看到徐昌骑着高头大马,神气活现地出现在路政局门口,徐谦连忙上前低唤一声,随即去稳住马,请徐昌下来。
徐昌跃下了马,用马鞭子拍了拍靴上的尘土,抖抖身子,筋骨传来啪啪的声音,想来是一路旅途劳顿,在马上呆得久了筋骨施展不开,估计也是难受得很。
徐昌如今在外头已养出了一股子不怒自威的严肃,若是以往,父子相见少不得亲昵一下,可是这时候,徐昌却是沉着眉,让人凛然不敢侵犯的神色,朝徐谦努努嘴道:“进里头说话。”
他又吩咐一起出来相迎的徐寒、徐福几人:“去,将本官带来的这些人安顿一下,好吃好喝地伺候着。”
徐福苦笑道:“堂叔……大人,这么多人,怎么安顿才好?”
“你还要问我?路政局里有的是银子,有钱还怕没地方安顿?你去库里支一笔银子出来就是,到时我来给你批,他们都是人生地不熟,要好好照应,不要出了差错。”
说罢,徐昌不再多言,随即当先进了衙里,两旁的书办、校尉还有不明就里的商贾纷纷向他行礼,他坦然受之。徐谦在后看着不由咋舌,老爷子的官威已经越来越不同凡响,便是连自己都不敢亲近了。
徐昌并没有进大堂里,而是折了弯穿过月洞去了后衙,这后衙没有花厅,较为简陋,只有一个可供歇息的厢房,这是京师衙门常有的格局,毕竟京官和地方官不同,地方官就任一地,吃住办公都在衙门,说不定还要安置自己的随从和女眷,因此后衙往往占地不小,花厅、厢房、耳房甚至是厨房都一应俱全,可是京官在京师大多都有自己的住处,上衙只是办公,当值之后就回自己家中去,因此这后衙的诸多设置实在没有必要,只要有个可供歇息吃茶的地方也就足够。
徐昌进了厢房,呼的吐了口浊气,随即便解下自己的披风和腰间的跨刀搁到桌上,他一屁股坐定,已有书吏斟茶进来,端着茶盏,徐昌喝了口茶,整个人顿时精神了,目光柔和地落在徐谦的身上,笑吟吟地道:“站在那里做什么?坐下吧。”
徐谦依言坐下,笑呵呵地道:“爹这一趟真是辛苦。”
徐昌微微一笑,道:“辛苦谈不上,操心倒是真的,我怕京师发生变故,怕你一个人弹压不住局面,不过我现在回来,见这里一切安好,也就放心了,怎么样,这路政局如何?”
徐谦连忙将路政局的事一一汇报,当然,大多数他都捡了好的说,徐昌听着连连颌首,吁了口气,道:“从前也是百户,也管着许多号人,可是只有筹建了这路政局,为父才知道原来官是可以这样做的,真是不容易啊不容易,咱们父子能搭起这么大的架子,换做是以前,想都难以想象。是了,我看你吱吱呜呜的样子,莫非是有话要问?你但问无妨,到了外头,咱们都是公人,可是关起门来,我就是你爹。”
徐谦点点头,把心里的疑问说出来:“不是说好了招募一百几十个人吗?现在竟是带了近五百人回来,北镇府司那边肯通融吗?而且我看这些人大多面有菜色,就算是有些年轻的,这……”
徐昌摆摆手,呵呵笑道:“早知道你会问这个,今日不妨告诉你吧,我去山东的时候,恰好那儿遭了蝗灾,到处都是流民,饿殍比比皆是,朝廷虽然已经下令开仓放粮,各地官府也在赈济,不过赈济里头的猫腻,想来你也清楚,所谓一两米一桶的水,这种东西熬出来的粥管个什么用?于是我心念一动,便打算趁着这机会多招募一些人手,先把人领回来再说,北镇府司那边若是通融自然是好,若是不通融,大不了让一部分人帮闲就是,锦衣卫里头本来就有不少帮闲,准其他千户所用,难道就不准咱们路政局用吗?再者说了,路政局现在是百废待兴,人手是多多益善,这一次招募了这么一批人,为父还有其他的考量。”
徐谦忍不住道:“爹就不能把话说清楚,为何总是一段话截成两段?”
面对徐谦的牢骚,徐昌摇摇头,道:“你呀,还是太毛躁,虽是聪明,却还差了点火候。其实呢,为父无非是雪中送炭而已,路政局能不能办好,前头靠的可能是一两个好主意,可是想要长久,最重要的还是这路政局上下能做到一条心,人心才最紧要。这些人多是灾民,命悬一线,为父若是不把他们带到京师,或许他们就要饿死,你想想看,这是什么样的恩情?他们是外地人,又是灾民,几乎要饿死,这时到了这里举目无亲,而为父给他们差事,给他们饭吃,让他们有遮风避雨的地方,甚至给予他们前程,你还怕这些人不肯为你死心塌地?虽说人心隔肚皮,总会有几个没良心的东西,可是为父打救了他们,就是他们的再生父母,而且这里头,我已挑选出了几个能干之人,收养他们为义子,往后还要悉心培养,这些人将来便是为父的左膀右臂……”
徐昌深看了徐谦一眼,又继续道:“便是将来,这些人也迟早会是你的左膀右臂,你记着为父今日和你说的这些话,这世上没什么可以相信的,你想相信一个人,就要等这人先掉落悬崖,再将他拉上来,给他诸多许诺和好处,唯有这样的人才会对你死心塌地,他们才肯为你豁了性命。”
他沉吟片刻,又补充一句:“况且,这些人为父要把他们编在一起,只有这样才更保险。”
徐昌的一番话给了徐谦不少的启示,他陡然明白徐昌的用意了,将这些编在一起,而这些人都是受过徐家大恩的人,他们在一起只要谈论到徐家,必定会是一片的颂扬和感激,他们有着相同的经历,一旦说起彼此所熟悉的事,其实就是在不断的从别人口中不断重复着一句话——自己能有今日,都是徐家活命之恩的缘故。
这就像是灾后幸存下来的人,大家撞在一起,就不免要谈到大灾中的生死一线的经历,彼此都会生出感触。而这些人等于是相互在洗脑,呆在一起越多,对徐家的感激就越加强化,当你的身边的声音永远都是徐掌印的好话,就算有人心生不满也不敢吐露,最后的结果就是,这些人统统会不自觉地过滤掉上官不好的地方,而永远铭记这个恩情。
路政局是个小衙门,却开始变得越来越重要起来,这个时候,若是身边没有放心的人,没有肯死心塌地的人,怎么可能乘风破浪、扬帆千里?
若大家还在小打小闹的时候,靠着自己的亲族们或许可以,可是如今路政局日渐膨胀,徐家的亲族能有多少?就算全部拉上,怕也未必不够使唤,现在徐昌所依靠的已经不再只是亲族,而是真正地去培养自己的心腹。
徐谦叹了口气,老爷子不愧是摸打滚爬了几十年的老油条,对人心的掌握还是远在自己之上,他连忙道:“父亲教诲,儿子都记住了,不妨这样,待会我亲自去给他们安顿一下,他们初到这里,心中必定有些不安,儿子正好趁机去安慰一下。”
徐昌很是欣慰地颌首点头,大有一副孺子可教的认同,他当然知道,徐谦这是代自己去卖好,索性把这好人做到底。
徐昌道:“先让他们好好歇息几日,让他们住痛快吃痛快了,从此以后,这一段记忆必定会永远铭记在他们心里,等再过些时候就该让他们当值了,到了那时,就该用规矩约束他们,罢罢罢……这是为父该琢磨的事,你做好自己份内的也就是了,为父不在的这几日,你可读过书吧?学业不能荒废,你和为父不一样,你的前程不能拘泥在这路政局里,明年的春闱可不是闹着玩的,定要全力以赴。”
徐谦这些时日都没有碰过书本,不过当着老爷子的面,他不得不说起瞎话,正打算如何回答时,外头有人惊喜地过来道:“大人,公子,宫中来旨意了,宣旨的太监透露,说是恩旨,宫里得知大人回京,旨意也就来了,现在钦差就在外头,专侯大人前去听旨。”
圣旨……终于来了。
略带几分风尘和疲惫的徐昌此时眼眸一亮,不由打起精神。
好歹筹创路政局,也算大功一件,这旨意迟早都会来,只是徐昌没有想到,来的竟是如此凑巧,自己前脚刚到,宫里就立即有了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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