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昌是个小人物,若不是因为诸多因缘巧合,只怕也不能站在这天子堂上。
一开始,他或许还有些放不开,可是见天子和蔼可亲,胆气也就壮了,听嘉靖皇帝问起自己脸上的伤疤,他连忙摇头,很呆板的样子道:“陛下……这……这……”
他越是如此,嘉靖皇帝家多疑的性子便不免生出疑窦,沉声道:“怎么?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欲言又止?”
徐昌这才道:“其实这道伤疤是卑下抓捕钦犯时,因为一时疏忽而造成的。”他很诚恳地道:“陛下息怒,卑下……”
嘉靖皇帝的脸色顿时缓和下来,连忙道:“朕生气做什么?你不必胆战心惊,这不是你的错,很好,你很忠心,你们父子二人都很好。”
徐昌长出了一口气,他故意玩了一个小心眼,不过似乎效果还算不错,心里顿时喜滋滋的,不由在想:“原来无论是天子还是黄师爷,其实都是一样,都喜欢捡好听的听,也都喜欢别人表现忠心,钱塘和京师似乎也没什么不同,无非就是地方更大而已。”
人就是如此,一开始的时候,见到大人物难免心虚,可是渐渐的发现大人物原来也是人,自然而然,这畏惧之心就没有了,人有了自信,便游刃有余起来。
徐昌见嘉靖皇帝的脸色不错,于是趁机道:“卑下来京师前,还以为天子脚下,本该太太平平,原来这里的贼人胆子更大,也更加猖獗……”
听到这话,黄锦不禁捏了一把的冷汗。他心里暗骂徐昌,别人都不多事,偏偏就你多事,你说京师里头贼人猖獗,这不是没事找事?
嘉靖皇帝的脸上并无表情,也不知他听了徐谦的话是喜是怒,只是漫不经心的手里把玩着一块玉佩,并不吭声。
徐昌继续道:“后来卑下仔细一琢磨,倒是发现了问题所在。京师这地方人口众多,龙蛇混杂,更重要的是,各衙门职责不清,从顺天府到厂卫又或是五军营。都不愿多管闲事,都相互推诿,结果这些贼人见有机可乘,便越发不可一世,以至于光天化日竟也敢行凶,便是见了锦衣校尉也不知收敛。”
嘉靖皇帝皱眉,外头的事。他略有耳闻,只不过这种街市上的细微小事,他毕竟不可能体察,听到有人居然敢无视亲军权威。嘉靖皇帝顿时明白,这定是各个衙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毛病又犯了,不过他不动声色,只是眼眸如刀一样落在黄锦的身上。语气平淡地道:“黄伴伴,是吗?”
黄锦心里叫苦。他这时候终于明白,怪不得徐谦和徐昌是父子,这二人都他娘的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走到哪里煽风点火到哪里。现在皇上问起,他也不敢迟疑,更不敢隐瞒,连忙道:“是有这么回事,东厂这边倒是曾管过,不过效用不大,主要是人手不足,腾不出手来。”
黄锦能伺候嘉靖这样的人这么多年,自然有他的长处,他方才一句话很有水平,先是承担了责任,说东厂确实想过去管,可是呢……可是人手不足,人手不足的意思就是,这不怪东厂,东厂的编制只有那么多,那些人满为患的衙门多了去了,这些都不管,东厂实在是无能为力。另一方面也是暗示,如果陛下想让东厂去管,那么就必须增加人手,在这一点上,黄锦是求之不得,他是东厂掌印太监,巴不得东厂人手增加个十倍八倍才好,原本一件坏事从他口里说出来,倒是变成了好事,只要陛下心念一动,说不准这位秉笔兼掌印太监的手免不了要伸得更长一些。
嘉靖皇帝踟躇了片刻,随即抬头,考校似的看向徐昌道:“徐卿以为,要解决这些贼患,应当如何?”
徐昌早有腹稿,道:“陛下,其实说来也是简单,首先要解决各衙门的推诿问题,必须先划分职权,什么人可以管,什么人不能管,什么人该负责任,什么人不该负责。”
嘉靖颌首点头道:“很有道理,朕果然没有看错人,还有呢?”
徐昌的表现确实出乎了嘉靖的所料,虽然徐昌没读过什么书,但是这个家伙居然很有想法。
其实嘉靖完全低估了一个杂役出身的人,正因为长期生活在底层,所以必须游走在大人物之间,若是没有足够的智慧和能耐,徐昌如何能做上钱塘县的班头?反观那些阉人,虽然斗智有余,可是大多数毕竟是被关在一个洞天里,见不到大世面,也接触不到三教九流,思想自然有他的局限。而那些读书人出身的官员,大智慧其实也有不少人有,偏偏眼高于顶,心里想到的只是治国平天下,显然也没兴趣去管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徐昌得到鼓励,继续道:“这其次就是要布置人手,必须组织一批人专门督办此事,只有知根知底,才能大有作为。”
嘉靖微微一笑,道:“其实朕觉得单凭这些还不够。”
徐昌忙道:“卑下只是胡言乱语,自然不能做到缜密,陛下圣明,只是不知还可以补充什么?”
嘉靖慢悠悠地道:“有一些贼人往往是狐假虎威,若是背后没有人撑腰,怎么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凶呢?既然敢行凶,这就说明他们有依仗,不怕事。因此要针对这些人,不但要专职专权,还需要有一道护身符,否则这件事还是办不成。”
徐昌若是不明白这里头的道道,那就是猪了。在钱塘县,敢在地皮上横着走的人物,哪个在县衙里没有关系?京师也是如此,没有人撑腰,自然也无人敢这般嚣张跋扈,只是他的身份自然不敢道出真相,否则就要得罪一大片人,于是他故意遗漏了这一点,就是等皇帝亲口把它说出来。
徐昌的脸色一下子精彩起来,他先是愕然,随即呆滞,再之后又露出喜色,一副忍不住击节叫好的样子,感叹万千地道:“陛下竟也深谙这些内情,卑下服了,当真服了!”
“哈哈……”自诩聪明的嘉靖不由莞尔,他自然能看透徐昌这种小把戏,不过嘉靖毕竟是人,固然是看透了这种把戏,照样还是忍不住笑了,心情也变得格外舒畅,他沉吟片刻,道:“既如此,要地方上太平,必须得要人手足够,其次还要有足够的身份,依朕看,锦衣卫亲军可以担起这个干系,不过亲军毕竟不能专职管这等街面上的小事……”他的目光落在徐昌的身上,道:“徐卿家,不如这样,在锦衣卫里头特设一个廷尉司,专司缉拿京畿盗贼,直接由锦衣卫都指挥使直接管理,而这廷尉司的百户一职,朕便交到你的手里,你从亲军中挑选健校三百,专门负责此事,如何?”
徐昌大喜,却是扭扭捏捏地道:“卑下何德何能……”
嘉靖冷冷地道:“你何德何能不要紧,最紧要的是朕说你成就成,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该扭捏也扭捏了,徐昌二话不说,直接拜倒在地,高声道:“卑下本来不过是个小小贱役,承蒙陛下垂青,准许进入亲军,如今又委托重任,天恩浩荡哪……”
嘉靖对徐昌的表现很是满意,以至于他对徐昌居然生出了一些好感,徐昌这个人,往往说话很露骨,无论是拍马屁还是表忠心,可是那种太委婉的马屁听得多了,反而觉得徐昌这种更加原生态,在嘉靖心里已经给了徐昌一个定位,眼前这个人是个真性情,他莞尔一笑,道:“起来吧,你且先回去,朕到时自会派人给锦衣卫传旨,你好好用命,朕不会亏待你。”
徐昌连忙道:“卑下敢不尽心用命。”
一旁的黄锦看得眼睛红得像要流出血来,心里不由地想:“对这个家伙,原来还是小看了,瞧瞧人家的手段……哎……”他正在胡思乱想的功夫,却听嘉靖道:“黄伴伴……”
黄锦连忙回过神,躬身道:“奴婢在。”
嘉靖不容置疑地道:“去取麒麟服一套,赐予徐卿家。”
黄锦呆了一下,便是徐昌也有些激动了。
这一次徐昌是真正捞到了大便宜,虽然百户之职原封不动,可是职权却是大了许多,原先他这百户要被上头的千户辖制,而现在却成了直辖的百户,除了对锦衣卫的至高层负责,其余人都可以不必理会。
更重要的是,他还搭上了皇帝的关系,就算将来皇帝对他不闻不问,可是谁都知道,他这廷尉司的百户是陛下钦赐的,在锦衣卫里头,谁敢轻易动他?谁能保证,这位徐大爷什么时候又被皇帝想起来,或者突然过问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