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神棍
“这”唐子豪脸上的表情很是犹豫,对于朱重九,他现在心里面有一种无法消除的畏惧感,总觉得对方真的有可能是弥勒佛转世而來,肩负着什么特殊的使命,而自己作为一个凡夫俗子,最好对此人“敬而远之”,否则,一旦哪里触了霉头,少不得要落个万劫不复的下场。
“怎么,子豪不愿意见他。”刘福通此刻的神经极为敏感,立即从唐子豪的表情上,察觉到一些问題。
“不,不是,下官只是怕自己能力有限,耽误了丞相的大事。”唐子豪心里打了个哆嗦,连忙大声出言补救,“丞相也知道,他那个人一直对咱们明教防范颇重,而下官以前却一直以大光明使的身份游走在天下豪杰之间,难免被他也视为防备目标。”
“这倒也是!”刘福通想了想,非常认真的点头。
和其他明教的核心人物一样,处于他们这一阶层,反而对传说中的大光明神沒多少虔诚信仰,大多数情况下,都仅仅将其当作一种鼓动百姓参与造反的工具來使用而已,所以对朱重九限制明教的举动,刘福通也能多少理解一二,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他还有些羡慕朱重九能那么早就放手施为,防患于未然,而不像自己这边,明教已经成了尾大不掉之态,无论如何大事小事都会加以擎肘。
“依某之见,唐大人这次就以枢密院都事的身份去。”盛文郁不忍心看刘福通和唐子豪二人为难,在旁边主动出主意。
“以枢密院都事的身份。”刘福通轻轻皱眉,如果那样的话,自己这边可以位于朱重九之上的东西,就又少了一份,唐子豪见到朱重九之时,也少不得要自称“下官”,然而比起无辜地结上淮安军这么庞大的一个仇家,所有“委屈”就立刻变得微不足道了,更何况明尊和大光明使这两个身份,原本对朱重九就起不到什么震慑作用。
“以枢密院都事的身份,出使扬州,携一封丞相的亲笔手书,以示平辈论交之意。”盛文郁看了看刘福通,声音抑扬顿挫,“昔汉高祖曾尊楚霸王为兄,唐高祖也曾以从弟之礼事李密,丞相”(注1)
“东民不用解释这么多,东民所言,刘某心里全都明白,刘某只是觉得不舒服而已!”刘福通脸色一红,无可奈何地摆手。
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在实力孱弱时,尊强者为兄,甚至尊强者为父,都算不得什么屈辱,只要最后能将所有强者踩在脚下,史书上就只会记载你当初如何睿智,如何卧薪尝胆。
但朱重九居然变得如此之强了,而早在两年之前,颍州红巾这边一声令下,还能淮安那边掀起滔天巨浪,这地位的转变,也忒快了些,也不知道颍州红巾什么时候,才能将其再度转换回來。
越琢磨,心里头越不是滋味,所以接下來很长一段时间,刘福通就又变回了先前那种神不守舍的模样,无论干什么事情都提不起精神,倒是盛文郁和唐子豪两人,不愿意看到他继续自暴自弃,因此非常主动地在一旁商量起出使扬州的细节來。
刘福通的亲笔信是一定要带上的,反正平时大部分文案杂事,也是盛文郁代他捉刀,所以这次也由盛文郁去起草,他审阅通过后,在落款处写个名字就能糊弄过去,此外,既然是以平等的势力地位相见,一些礼物,也要备得充足些,好在去年整整一年时间,战火都沒烧到汴梁附近,从官库中调些粮食装船送到扬州去,也不算太大的破费,接下來,就是保举对方继承芝麻李留下來的官职问題,虽然完全是表面功夫,朱重九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承认,也照样能牢牢控制住徐宿淮扬各地,但有总比沒有强,至少比对方自己给自己封官听起來顺当一些。
“红巾夫副元帅,河南江北行省平章政事,这两个原本属于芝麻李的位置,都可以给他,但他现在实际掌控地盘远远超过了芝麻李当初”唐子豪心里头沒底,说话的声音不知不觉间就开始变高。
“举他担任太尉之职,开府建牙,节制颍州以东各地,及山东、浙东。”刘福通忽然又來了精神,冷不防地插嘴。
颍州以东,原本就是芝麻李和朱重九等人的地盘,山东东西两道,眼下基本上也属于淮安军的势力范围,而浙东之地,则非但包括了淮安第七军团所控制的镇江,甚至将尚在蒙元手里的太平、宁国、建德三路以及吴王张士诚常州、湖州、平江、松江、杭州等地给包括了进去,结结实实地是一份足以撑死朱重九的大礼。
“丞相三思。”非但唐子豪被吓了一大跳,盛文郁也赶紧开口劝阻,“如此一來,朱屠户那边,想要吞并张士诚,就愈发名正言顺了,跟彭和尚的地盘,也直接碰上了头。”
“老夫就要让他把张士诚给干掉,怕他不好下手,老夫才给他做个台阶。”刘福通猛地仰起头,自信满满,“至于彭和尚,他们两家沒接壤之前,就能守望相助,两家一接上了壤,必然越发肝胆相照,呵呵,届时最着急的将是徐寿辉,老夫看他还有什么精力來扯老夫的后腿。”
“丞相高明。”盛文郁和唐子豪两个,齐齐拱手,到底是名满天下的红巾大元帅,刘福通不出手则已,出手便是见血封喉的狠招,非但在表面上讨好了朱重九,同时还算计了张士诚和徐寿辉两家,甚至对与朱重九來说,恐怕也并非完全只占便宜不吃亏,至少,刚刚经过了一场倾国之战的淮安军,未必有那个实力去染指江南。
议定了最为重要的三件事之后,剩下的琐碎,就一挥而就了,很快,盛文郁和唐子豪两人就全部处理停当,第二天早晨,则从颍州红巾的水师中,调了两艘战舰和三艘漕船,拉着满满的货物和使者,顺流朝淮安驶去。
一路都是顺风顺水,刚刚过了睢阳沒多久,就被淮安军的第二水师迎头接上,双方亮出了彼此的身份,然后合二为一,浩浩荡荡前往淮安,然后再转入运河,迤逦抵达了扬州。
早有礼局主事施耐庵带领一干手下官吏等在了码头上,组织人手热热闹闹地敲锣打鼓,将唐子豪和他随从迎了下來,随即,又调來了数辆宽敞的新式四轮马车,载着他们舒舒服服地进入了扬州城内。
城内的所有路面,都是大火之后重新翻修过的,用了大量的水泥和砂石,因此远比其他城市的青石板或者黄土路面平整,表面上包了一层软木的金属车轮压上去,颠簸的幅度非常小,在经过车厢底部专门架设的钢板减震,令车厢里边变得愈发平稳,甚至连杯子里的茶水,都轻易不会被洒出來。
一众來自汴梁的随从官吏,哪里享受过如此舒适的马车,很快,就兴奋地从车窗探头探脑,开始打量起扬州城的新貌來,结果越是看,他们越觉得此地魅力非凡,几乎每一扇窗子,每一棵柳树上面,都透出勃勃生机。
只有唐子豪本人,既沒心思欣赏车窗外的风景,又沒心思品尝扬州当年的新茶,心事重重地坐在车厢里发了一会呆,扭过头,对同车的礼局主事兼扬州提学施耐庵说道:“大总管那边,什么时候有了空,还请施大人多费心通禀一声,刘丞相那边战事正紧,如果沒大总管这边的准信儿,他恐怕难免会分心。”
那施耐庵原本就是个老江湖,在提学和主事两个位置上历练多时,早就炼出了一幅火眼金睛,听唐子豪说得如此之客气,立即就明白了,刘福通那边,恐怕最近遇到了大麻烦,因此点了点头,笑着安慰道:“正式会面么,肯定要推到明天或者后天,毕竟你是奉刘丞相之命而來,我家主公不好接待得过于草率,但私下见面,主公却交待过,说您大光明使如果与需要,下官随时可以带去总管府找他,总之都是同生共死过的老人了,还有什么话不能面对面说个明白的,。”
一句并肩战斗过的老人,立刻让唐子豪心里隐隐发疼,想当初,大伙一道于徐州城下死战的时候,恐怕谁也沒想到会有今天这个局面,更沒想到,彼此之间除了一道驱逐鞑虏这个梦想之外,还会多出如此多的弯弯绕绕來。
但过往之事已不可追,纵使心中存了太多遗憾,也只能继续向前看。
“大人不必多虑。”看袄唐子豪脸色瞬息万变,礼局主事施耐庵想了想,又笑着安慰,“我家主公,其实一直对您推崇得很。”
“对我。”唐子豪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眉头紧皱,目光中充满了困惑。
记忆里,朱重九从跟自己第一次碰面那会起,就全神戒备,随后许多共事的日子,更是敬而远之,仿佛自己身上带着某种瘟疫般,唯恐一不小心,就被传染上,再也无法痊愈。
那种故意疏远的感觉虽然不等于是轻视,但滋味并不比轻视好多少,所以在芝麻李身故后,唐子豪就一直不愿意再來淮扬,不愿意主动自讨沒趣,却万万沒想到,朱重九居然对自己的评价如此正面。
“大人不必质疑。”正满头雾水间,却又听见施耐庵低声补充道:“我家大人说过,明教的教义里边,虽然煽动蛊惑的成分居多,但若不是大人当年全力奔走,也许至今徐宿百姓还心甘情愿地被蒙古人当畜生对待,根本不敢拿起刀子來抗争,所以,天下红巾能有今天的局面,明教和大人都从中居功至伟,我家已故李平章,当年也曾持同样的说法。”
注1:唐高祖李渊在起兵之初,实力远比瓦岗军低,所以亲笔写信给李密,称对方为大兄,以期交好瓦岗,充当自己的外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