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良回学校上课,手机照样开着。一连数日,父亲那边依然没有一点声响,只有菲菲总是有事无事,把电话打进来闲聊。
菲菲的电话,时间拿捏得很好,上课和自习时间,绝不骚扰保良。一般都在中饭和晚饭前后,或者保良睡前,她的电话就会不请自来,没话找话地聊上半天。
保良接到菲菲电话,总要先问:“怎么了,有消息了吗?”
菲菲照例会答:“没有啊,你除了马老板脑子里还有没有别人?”
保良一般会说:“那我正有事呢,有空咱们再谈。”
菲菲照例不放:“你不就是在吃饭吗,我电话里都听见你们食堂的声音了。”
保良只好敷衍:“那你有什么事,快说吧,我吃饭呢。”
菲菲于是开侃:“哎,你说,马老板会不会是黑社会的,他要是发现我了我怎么办?”
保良说:“怎么会呢,你站在马路对面,没招他没惹他,他发现你什么。”
菲菲说:“我是说万一,万一他发现了找人把我打伤了,成残废了,你管不管?”
保良说:“当然管,那肯定得去报警,告他,他打伤了人该负什么法律责任就得让他负什么责任。”
菲菲说:“我没说他,我说你,我问你负不负责?”
保良说:“他打你我负什么责呀。”
菲菲说:“废话,我是为了你才挨打的,你说你负什么责。”
保良说:“那你说我负什么责?”
菲菲说:“我残废了,生活不能自理了,找你你管不管?”
保良知道菲菲需要什么,无非是一个温柔体贴的态度而已,哪怕是那种口惠而实不至的空头支票,也能让她心满意足。但他偏偏不说,他偏偏要装傻:
“你残废了送你去医院呗。”
这个回答菲菲当然不满:“送医院,钱谁出呀?”
保良说:“我身上的钱都拿给你。”
菲菲说:“那我治不好了以后谁照顾我呀,我嫁不出去了我找谁哭呀。”
保良说:“治不好了回家让你妈照顾你呀,我和李臣刘存亮也会常去看你的。你这么好心的女孩,将来总会碰上好心的小伙儿,我上次在电视上就看见一个小伙子爱上了一个残废女孩……”
菲菲气死了:“得得得,我知道你不是那种好心的小伙儿,指望你能照顾我我绝对不会天天晚上为了你在风里站着,连我们姐妹都骂我,都说天底下就没有我这么傻的人了。”
保良不说话了。
虽然菲菲在保良这里没有得到什么,但还是天天晚上去“焰火之都”和“金银岛”门口站着。保良那些天也总在思考,到底该用什么方式,表达他对菲菲的感激之情。
特别是数日之后的一个周末,当菲菲果然发现了马老板踪迹的时候,保良真的觉得菲菲是天下最可爱的女孩了。
周末的晚上,本地的学生大都回家去了,校园内立刻冷清起来,在学生食堂吃饭的人寥寥落落,饭菜的质量也变得极其马虎。
保良吃完晚饭就去了学校的图书馆,一边看书一边等着菲菲的电话。此前他两次发现马老板都在周末,周末晚上十点左右,通常是城市里夜生活最旺的时刻。
出乎保良意料的是,他的手机不到晚上七点就发出了振动。保良看了半天才认出荧屏上显示的,竟是他家的电话号码。他心跳了很久才按下了接听的按键,电话里传出来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保良万没想到,来电话的竟是他无比讨厌的杨阿姨。
杨阿姨在电话里的声音温和委婉,这种委婉即使不含歉意,至少也表达了一种和解的意愿。她说:“喂,你是保良吗,我是杨阿姨。保良你怎么好几个礼拜都没回家呀,你没生病吧,你爸爸挺担心的,让我打电话问问你。”
保良拿电话的手有些发抖,那一刻他无条件地原谅了所有的人。他说:“啊,没有,我挺好的,学校里课挺紧的,我想在学校多看点书,所以这两个礼拜就没回去。”
杨阿姨说:“噢,没生病就好。你爸主要怕你出什么事,没事就好。没事也想着回家看看,省得老让你爸爸着急。”
保良说:“啊,我知道。”
杨阿姨又说:“今天是周末了,也该放松放松了,学知识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学校里要是没活动就回家休息休息。今天家里炖了一锅鱼,你吃饭了吗?要还没吃就回来吃吧,反正我们也都不饿呢,可以等你。”
保良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柔软起来:“啊,我吃过了杨阿姨,你们先吃吧。我待会儿没事就回去,你们先吃吧。”
杨阿姨一直略显拘谨的口气也彻底松弛下来:“好,那你先忙吧,事办完了就回来吧,啊。”
挂了杨阿姨的电话,保良的心情,几个星期以来从没这样好过。他合上了书本,决定现在就回家去。
天上不知什么时候,飘了雨丝,雨在脸上的感觉,或有或无。保良没回宿舍去换便服,直接从图书馆去了学院东门,乘公交车赶回市区。这一路他心情舒展,带着对杨阿姨的感激和对父亲的歉意,以及重返家庭的喜悦,连天上的雨雾,路上的泥泞,在他的感觉中全部变成了温情的象征,使人依依。
快到家时,保良轻松了一路的心情反而忐忑起来。他家巷外的大街,他家门前的小巷,虽然只是数周间隔,竟然陌如隔世。在巷口他看见了他家院里的灯光,那灯光的色泽与宁静,过去从未察觉似的,竟是那样动人。
在走进巷口的同时,挂在腰间的电话再次发出振动,振动声打破了这份动人的宁静,甚至有几分嘈杂生厌。来电显示是个座机的号码,那几个数字保良早已看得烂熟,这号码在这个时间突然出现,倏地一下拦住了保良的脚步。
那就是“焰火之都”对面小卖店的电话号码。
保良赶到“焰火之都”门前不久,李臣和刘存亮也先后赶到,大家在路边一起盘问菲菲,才知道她只是看到一个眼熟的背影,是不是马老板她也不敢完全肯定。保良带着刘存亮和李臣跑到路边的停车场一辆车一辆车地仔细察看,果然看到了两辆和马老板的车一样颜色的别克轿车,保良上次没能抄下那个车号,印象中的数字和停车场里的这两辆“别克”都有点相近。保良让菲菲再到马路对面盯着,让李臣刘存亮分头守着这两辆“别克”。保良自己穿着警服,不便在车前盘桓太久,大家说好各自的任务,便分头缩进路边的暗影。
晚上十二点钟,刘存亮最先看见,菲菲神色慌慌地急步穿过马路,朝他们这边跑过来了。紧接着李臣就看到马老板夹着个小皮包,低头向车场走来。他是一个人走过来的,一边走一边打着手机,完全没有注意到前方突然冒出的几个憧憧人影,正以合围之势向他逼近。
最先迎上去的是刘存亮,字正腔圆地叫了一声:“马老板!”可能是因为太紧张了,这三个字叫得像是背书。
马老板站住了,看到了面前的拦路者是三个男人,前边两个是便衣,后面的一个是警察。路灯昏暗,他惊惶的目光集中在发问的刘存亮脸上,似乎没有认出另一个便衣就是“焰火之都”过去的一个服务生,更没认出位置稍后的那位警察,就是几次缠着他打听权虎的那个小伙儿。
他惶惶然地停了脚步,嘴里不由自主地答了一声:“啊。”但显然,这种张皇更多代表的只是疑惑而非惶恐。感到惶恐的可能反而是对面拦路的盘问者,刘存亮磕巴了一下才发出威吓:“马老板,我们盯你很久了,你跟我们走一趟吧。”
马老板大概从刘存亮貌似威严的口气中,听出了几分稚嫩,他的镇定也似乎由此而生,他反问:“你们是哪儿的,让我跟你们上哪儿去?”
在刘存亮语迟的片刻,李臣顶上来喝道:“少啰嗦,我们是公安局的,你是想跟我们走一趟还是在这儿把问题谈清楚,你可以自己选择。”
尽管,这几句话他们事前练过几次,但如今说来,仍不免丢词落句,口吻的处理,也不十分妥切,马老板的自信与疑心同时加深,脚步也开始往后退去。
“你们是公安局的,你们有证件吗?”
保良见他要溜,忍不住冲了上去:“姓马的,权虎到底在哪儿?你要不说就跟我们到局里去说!”
马老板这下认出保良来了:“你不是权虎的内弟吗,你是警察?”
保良喝道:“我不是什么权虎的内弟,我是公安局的,我好好让你说你不说,那就跟我们走一趟吧!”
保良上去抓住了马老板的肩膀,李臣也上去扣住了马老板的一只胳膊,刘存亮咋呼着在一边装腔作势:“走!”马老板这时似乎开始屈服。
“你们抓错了人,你们松手,我说,我跟你们说……”
保良先松了手,李臣却依然抓着马老板的胳膊,马老板突然发力,试图挣脱,李臣被甩了一个趔趄,但未被甩脱。保良迅速扑了上去,他们三人打成一团。刘存亮被这个场面弄惊了,站在一边发抖发愣。上来帮忙的倒是女孩菲菲。菲菲这时早已跑过马路,见到这边开打,便冲过来奋勇增援。菲菲的加入使保良们的面目进一步暴露,马老板拼命甩开他们,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向街心奔去,一辆巡警的车子恰巧在街角开过,马老板一路奔逃一路狂呼:
“救命啊,绑架啦!有人绑架啦!”
远处的警车蓦然停住,随后突然转向起步,加快速度向这边开来。
情势急转直下,看见警车后,最先仓皇撤退的就是身穿警服的保良,李臣菲菲和刘存亮见状也一齐调头,朝街角小巷口四散而逃。警车上下来的巡警向几个方向同时追去,保良没有回头张望的机会,但能感觉到至少有两名巡警在他身后穷追不舍,因为至少有两个人的声音在不停地威吓:“站住,站住,不站住开枪啦!”保良把警帽摘下拿在手里,不顾一切地见路就跑,他从小到大的田径成绩在这个夜晚真的把他救了,跑了两条街加一条小巷后,他终于甩开了追捕的巡警。他在另一条小巷里气喘吁吁地脱下了警服的上衣,用上衣包了大盖帽再卷成一团,夹在腋下,镇定了片刻才走出巷子,叫了一辆出租汽车,乘车直接回到了他的家里。
他用钥匙打开家门时家里的灯都黑着,时间已是午夜,父亲和杨阿姨肯定早就睡了。他神色惴惴放轻脚步,摸索着走到自己门前,忽然看到一个人影站在过道的端头,犹如惊悚电影中的女吊一动不动。
过道的灯忽然亮了,那个人影一手还攥着灯绳,保良惊恐地看清那人原来就是嘟嘟。嘟嘟穿着睡衣,保良衣冠不整,两人互相呆视片刻,看上去同样惊魂未定。
嘟嘟大概是小睡刚醒要去卫生间的,让保良这样一吓竟放弃如厕,转身退回卧室去了,连走廊上的灯也忘了关掉。保良也定了定喘息,进了自己的房间。他进屋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拨打李臣的手机,李臣的手机关了。刘存亮和菲菲因无手机没法联系,也不知他们此时是否已经落网。即便他们不供出自己,保良知道,巡警们根据马老板的描述,在李臣等人的亲近朋友中展开调查,查到自己也很容易。为个人目的身穿警服恫吓公民,不知该当何罪,弄不好会导致学院处分保良,而保良一旦背了处分,刚刚恢复的父子关系必然再生危机。父亲最是恨铁不成钢的,最容不得保良在学业和荣誉上有任何过失。
那一夜保良无法入睡,天亮后起床,在卫生间门口见到了父亲。父子之间谁也没有提起过去的别扭,保良叫了一声:“爸。”父亲应了一声:“回来啦。”于是干戈玉帛。
早上吃饭,杨阿姨特地为保良和嘟嘟各煎了一份鸡蛋。父亲看着保良灰暗的面色和赤红的眼睛,问:“学习任务很重吗,是不是睡眠不好?”保良简单应答:“啊。”然后低头喝粥,用以遮掩。
整整一天,保良在家里帮杨阿姨打扫卫生,擦窗子清阁楼整理前后院子,把家里积压的脏活重活全都干了。弄得一向懒惰的嘟嘟也不好不上来帮些零活儿。父亲嘴上指挥保良干这干那,脸上露着满意的笑容。杨阿姨也笑,但笑容多半还是一种生疏的客气。
中午,李臣菲菲先后给保良的手机打来电话,电话中短暂的交谈让保良万分庆幸。他们三人昨夜全都有惊无险,顺利逃脱。刘存亮胆小,昨夜脱逃后今天没敢回餐厅上班,一直躲在李臣的住处,而李臣一直没敢给保良打电话的原因,也是担心保良已被警察抓了。
这一天晚上,保良把警服塞在挎包里,换了一身便衣,说要回学校参加系里组织的一个活动。吃完晚饭就离开家门。父亲在他挎包里又塞了三百块钱,嘱咐他下周没事想着回家。
保良没回学院,他约了李臣刘存亮和陶菲菲,在夜里十点半钟一起去了巨石迪厅,由保良请客,在此狂欢了将近一夜。李臣和菲菲都是舞迷,刘存亮也很喜欢到迪厅这种地方寻找感觉,于是保良就把大家约到这里,用以表达由衷的感激。
在迪斯科舞曲震撼心魄的击打中,四个年轻人跳得大汗淋漓,发泄着昨夜的惊恐和失败的郁闷。菲菲自告奋勇,表示还愿为保良去“焰火之都”蹲守马老板那厮。李臣也酒后放言,说要叫上几个朋友憋着抽那老帽儿一顿。唯有刘存亮心存疑虑,空洞地主张强求不如智取。保良两口啤酒下肚,醉红了双眼,摆摆手说算了吧,谢谢大家了,我姐我也不找了,找着了说不定她也不认我了,所以找也没用!
凌晨四点,大家尽欢而散,李臣和刘存亮拉着菲菲回住处睡觉,保良要搭早班车回公安学院。他看着一辆出租车载着李臣三人欢笑着走了,才把挎包抡在肩上向远处的车站走去。
凌晨的城市,熟睡未醒,街上没人。
一辆红色的保罗轿车无声无息地从身后上来,缓缓地与保良并肩同行。摇下的车窗玻璃后面,露出一张女人的脸。年轻,漂亮,但,已不单纯。
保良认出她了,他在认出这张面孔的刹那蓦然止步,他不知她姓甚名谁,但可以毫不犹豫地肯定,她就是不止一次被马老板挎在臂弯上的那个少妇。
少妇的车子也停下来了,隔了车窗,话语轻盈:
“喂,还想找你姐姐吗?”
在这个微醉的清晨,天尚未全亮,在空无一人的街边,保良上了这个女人开的“保罗”。
这个女人看上去满面成熟,其实比保良大不了几岁。她脸上过厚的脂粉反而让她显得苍老不鲜,反而破坏了年轻女人应有的真实与娇嫩。
从这个女人的口中保良知道了马老板并不是本城的“土著”,他是东北人,与这个城市常有贸易往来。他的货物常常要从这里运往外地,保良要找的权虎,就是他在运输方面的生意伙伴。这女人只是从马老板口中听到过权虎这个名字,知道权虎经营了一家船运公司,但与权虎从未谋面,对权虎的妻子家室更是一无所知。
在这个微冷的清晨,天尚未全亮,保良与这个女人坐在一家高档饭店的咖啡厅里,隔着各自面前的一杯热茶,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看到窗外的花园草地,在晨曦中一点点由青变红,由冷变暖。
女人的目光缓缓地上下打量着保良,最后落在他左耳的耳环上面。她声音哑哑,表情淡淡,漫不经心的盘问就从这只耳环开始。
“他们说,男人只有同性恋才戴耳环,你是吗?”
“同性恋?”保良笑笑,“那多时髦,我真想试试。”
女人也淡淡一笑,不再刨根问底,她说:“你对女人也有兴趣?你要找的姐姐,是你亲生的姐姐?”
保良收束了笑意:“对呀,当然。”
“你姐叫什么名字?”
“我叫陆保良,她叫陆保珍。”
“噢,你姐的名字不如你的好听。”
“是吗,你的名字,也很好听。”
这个女人告诉保良的名字很怪很怪,她叫“小乖”。这也是马老板和所有熟人对她的共同称谓。她说她是马老板的朋友,他们认识已经很久。小乖的措辞虽然含混隐晦,但保良不难明白,所谓朋友,就是马老板在这个城市构筑的一个小巢的留守者,说难听点就是马老板包养的一个“二奶”。
从这个女人的口中保良知道,马老板一般每月都要从外地过来两次,照顾生意,打点关系,每次逗留二至三日不等,办完事情随即离开。在他离开的日子里,小乖就要独守空房,与寂寞相伴,所以也常去“巨石”这类疯狂世界发泄精力。
在两杯浓茶相继喝干之后,小乖和保良达成了一项交易。小乖答应帮助保良找到他的姐姐,而保良需要付出的代价,是和小乖做个“朋友”。
对保良来说,达成这个交易的难点,是搞清“朋友”的概念。小乖的语言总是含混而又暖昧,意焉不详:“朋友就是朋友,朋友就是能常在一起呆着的人。”
“一起呆着?”保良说,“不行,我在上学,住在学校,我没有时间总陪你呆着。”
保良没有告诉小乖他是公安学院的一名学警,他随口说他是农科学院的大一新生。农院与公院一街之隔,保良说来十分顺口。
“没关系,你没事的时候就出来,咱们玩儿完了你还可以回学校去住。”
“玩儿?”保良脸红着问,“玩儿什么?”
小乖淡淡一笑:“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玩儿火的,我不会强迫你做什么,除非你喜欢做。咱们都顺其自然吧,你就陪我聊聊天,喝喝酒,吃吃饭,这总归可以吧。”
保良自恃年轻力壮,细弱矮小的小乖谅也不能把他怎样,在做出这样的估量之后保良就像接下了一单生意,一脸郑重地点头成交。
他们在这家饭店的门口分手告别,小乖独自走向停车场里的保罗轿车,她在离开保良时忽然附在保良的耳边,细语轻柔地说出这么几个字来:
“你戴耳环,真的很帅。”
小乖是保良生活中突然冒出来的一个精灵,就像一个西方神话里的美貌树巫,擅用细软的根藤纠缠猎物,碰上这样的妖孽你不能挣扎,不能进攻,你的每一个动作都会导致更紧的缠绕,直至最后的彻底陷落。
这个精灵首先带给保良的,当然是一个让人心动的诱饵。她在那家酒店咖啡厅的餐桌上,给保良写下了一个地址。这个地址是小乖送给保良的一份厚重的见面礼,让保良立即认定,他让小乖的汽车载到这里,确实不虚此行。
那地址就是马老板在省城的办事处,小乖说在那里或许可以打听到你要找的权虎。权虎既然和马老板有生意往来,办事处的雇员们应能知道详情。小乖说反正马老板已经回东北去了,你可以假装联系生意过去探探路子,如若不行我再告诉你其他途径。
写完地址后小乖又约保良今晚一起吃饭,这场交易你来我往如此明确,保良自是不能拒绝。他在酒店的门口与小乖分手后先回学校放下了警服,洗漱干净后又返身回到了城内,很容易便找到了地址上写明的那座旧楼。
这是一座并不高档的写字楼,位置也不算繁华旺铺,也许因为是星期天的缘故,楼里大多数房间都紧锁无人。他在五楼找到了字条上写的那个房间号码,房间的大门居然开着。保良走进去试图询问,还没张口就发现屋里只有一个打扫卫生的女人。
这女人自称是清洁公司的职工,当然说不清这家办事处的职员如何联系。保良只好怏怏下楼,出了楼门竟不知此时该到哪去。
这天晚上保良如约去了小乖说好的那家餐馆,吃了丰盛得有些浪费的一顿晚饭。饭后小乖要求保良陪她去唱卡拉OK,去的地方当然不是马老板常去的“焰火之都”。
小乖去的这家夜总会门脸很小,看上去平凡至极。进去走到六楼,才发现里面的装修还挺高级,气氛也比“焰火之都”显得年轻,从人到物都洋溢着另类的活力。小乖在这里有不少熟人,大都是些二三十岁的女客。她带着保良串了两个房间,和那些看上去也像“二奶”的女客打闹神聊。那些女客也都放肆地调笑保良,上来一通评头品足,然后纷纷称赞小乖,说小乖你这回找的男孩才算靠谱。
小乖得意而又矜持,故意反问:“靠谱吗?”
“靠谱!”女客们说,“不开玩笑,这孩子心眼好坏不论,长得可是绝对靠谱,真的,严重靠谱!”
在那些包房的女人当中,也掺杂着一些衣着时尚的男人,年龄都比保良要大,陪着那些女人们喝酒唱歌。他们个个会说会闹,把歌词改得面目全非,什么歌子都能改成粗俗不堪的谑嘲,引得女人们哈哈大笑。小乖让服务生给保良倒酒,保良说我不会喝酒。小乖说你原来怎么答应的,不喝酒你陪我干吗来了?保良说那就少喝一点,我明天还得上课。
说是少喝,第一杯酒就让小乖逼着一口闷了。
那是一种洋酒掺对了冰块和苏打水的鸡尾酒,酒劲不烈,有点苦,味道怪异。包房里的音乐也很怪异,先是男人女人抢着唱歌,后来突然谁都不唱了,换上一种节奏简单却极度亢奋的乐曲,保良后来知道,那叫“Hai”曲。他看到男人女人都在互相传递一种蓝色的药丸,小乖也给了保良一粒,命令:“吃了。”保良从没进过这种地方,但大致明白,这应该就是***了。
于是他坚定地拒绝:“不吃!”头摇得像已经吃了***似的。小乖连劝带骂:“吃吧,没事,又不上瘾。瞧你那样儿,跟让你吃毒药似的,这一百五十块钱一粒呢,你不吃正好我还省了!”
很快,吃了***的男女开始神情委靡。保良环看周围,个个昏昏欲睡,他不由感到恐惧,生怕万一吃死一个可怎么是好。好在没用多久,他们又全都兴奋起来,开始摇头晃脑,就像练过似的,全身每块肌肉,都能随了音乐的节拍,快活地振荡。保良渐渐放下心来,好奇地观摩,看他们丑态百出,看他们亢奋失形。小乖搂着保良,一边摇晃一边灌他大口喝酒,喝得保良苦不堪言。
保良推开小乖,想趁乱开溜:“不行,我该走啦,我明天还有课呢。”
另一个女的上来拽着保良跳舞,眼神迷离,发癫似的。那女的比小乖模样丑陋,年纪也一大把了,体态臃肿,保良看着反胃,甩了她两下甩脱身子,甩脱之后反而感觉真的有点反胃,弯腰作呕,却呕不出东西。
恶心欲呕的感觉之后,又是片刻的晕眩。保良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又坐回到沙发上的,也不知后来又是怎么躺在沙发上的,他眼里的那些摇摆男女,似乎全都一上一下,脚跟离地飘了起来。他伸手想拿茶几上的水杯,茶几突然也像四脚离地,晃悠悠地向门口滑去。保良惊惶地环顾四周,看什么都在移动。他身边有个男的吐了,吐得稀稀糊糊。保良神经麻木,思想却变得极其单纯,他怕那男的吐脏了地毯,不由自主伸出两臂,竟想用手去接。可他发现自己手脚发轻,已经不受大脑控制,没能接住那些秽物,自己倒也吐了出来。
他庆幸自己比那男的头脑清醒,呕吐之前还能找到一只痰桶。丑女人又过来拉他跳舞,保良情不自禁,随了她的节奏,随了Hai曲的鼓点,全身摇摆起来。他的脖子好像只是安在自己肩上的一个弹簧,可以前后左右不受限制地快速摆动,在摆动中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不断上升,在白色的天空中他竟然看到姐姐的笑容。
他想抱住姐姐,姐姐却遁之无形,保良失声痛哭,哭得伤心无比。小乖也抱着保良一起哭起来了,一起哭得走调失腔,眼泪口水蹭在保良前胸的衣服,和保良身上的汗水互相渗透,湿得一塌糊涂。
疯狂持续的时间似乎并不太久,每个人都迅速地精疲力竭,一个个没精打采地倒卧下来,沙发上、地毯上以及门口和墙角,坐着歪着随处都是。保良听见又有人开始唱歌,唱得七扭八歪刺耳难听。
保良看见,有人歪歪斜斜地出门找厕所去了,他也跟了出去,在厕所里保良完全清醒过来,尿尿尿得肚子剧疼。他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虚成这样,他明明没吃***,难道这玩意也能通过空气传染?
尿完尿保良才觉得心里好受一些,想想只能是小乖灌他的酒里有什么猫腻。从卫生间出来保良没再回到包房,他头重脚轻地往夜总会的门外走去。出了门冷风一吹他才发觉周身是汗,脖子好像抽筋了似的,僵直无力。抬手看表,保良吓了一跳,他和小乖是晚上十点半钟进去的,此时出来,居然已近凌晨。
天色未明,保良在街头一只浇花用的水龙头那里洗了把脸。又等了一个小时才搭上了早班的公共汽车,他赶到学院的宿舍楼时起床的铃声刚好鸣响,保良还来得及回屋换好警服出了早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