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冷静的人,在冲动的时候其实并不比那些鲁莽的人好多少,无论后果多严重,当时当地已顾不上考虑,心里只想着四个字,“快意恩仇”。
顾青前世的年龄已有三十多岁了,三十多岁正是慢慢沉淀的年纪,心理上早已磨去了少年的棱角,对人对事渐渐变得圆润,他已学会用微笑来回应世界的恶意,用智慧报复世界带给他的痛。
可是这一次,顾青不得不承认,他并没有考虑太多后果。
他已被愤怒左右了情绪和理智,闯县衙,劫大牢,按大唐律法来说,这是杀头的大罪。
不过无所谓了,先办事。
牢头被亲卫们带到面前,看到顾青那张带着微笑的脸,牢头抖如筛糠,扑通一下跪倒在顾青面前。
顾青懒得跟他废话,朝亲卫们示意动手。
亲卫们执行命令可谓一丝不苟,先仔细看了看两位掌柜的伤势部位,然后掏出匕首便朝牢头的大腿上扎了一刀,牢头痛得凄厉惨叫,另一名亲卫用布巾堵住了他的嘴,行刑的亲卫用脚狠狠一踹,牢头的一只胳膊断了。
接下来的刑罚连顾青都看不下去,他从来不知道只靠一柄匕首能在人体上造出那么多花样百出的伤口,牢头晕过去又被水泼醒,然后再次晕过去,周而复始。
最后连石大兴都接受不了了,叹息着道:“少郎君,够了,此仇已报,莫再行暴了。”
顾青笑道:“解气了吗?”
“解气了……”石大兴苦笑:“可是少郎君,为了我和郝胖子,你的麻烦怕是不小。”
“那是我的事,你们莫操心。”
牢头已被折磨得血肉模糊奄奄一息,顾青吩咐亲卫给他上药。
报复归报复,不能弄出人命,出了人命事情的性质就不一样了。
顾青让亲卫将两位掌柜小心抬出大牢,找门口那个佩剑的女随从,让她将两位掌柜接上马车,长安城里多兜几圈后秘密送到十二娘那里养伤。
然后顾青领着亲卫走出大牢,眯眼看了看刺眼的阳光,顾青沉默片刻,忽然笑道:“走,我们去找万年县令。”
为首的亲卫迟疑了,脚步一顿,低声道:“少郎君难道要像对付牢头一样对付县令?”
顾青严肃地普及法律知识:“朝廷命官怎可虐杀?那是犯法的。”
亲卫刚松了口气,谁知顾青补充道:“不过这种昏官打断他一条腿应该不打紧的。”
亲卫神情紧张起来:“少郎君,容末将劝一句,杨太府虽说一切听命少郎君,但若对京县县令动手,其罪恐怕不是我们几个亲卫能担待得下的,杨太府可能……可能也担待不了。”
话说得很含蓄了,意思是杨国忠最后肯定会甩锅给顾青,毕竟是他带人动的手。
顾青想了想,道:“先报仇,再说其他的,大丈夫行事不可窝囊,否则会成为我一生的魔障。”
亲卫有些惊愕,犹豫片刻,道:“为了两个商人……值得吗?”
“值得。他们不仅是商人,还是我的手足。”顾青一字一字缓缓道。
亲卫深深注视顾青许久,忽然躬身拜道:“末将姓付,名宗,长安人士,再次见过少郎君。”
顾青哈哈一笑:“既然通了姓名,以后就是朋友了,今日我若不死,改日你请我饮酒。”
付宗也笑:“为何是我请你,不是你请我?”
“谁丑谁就输了。”
顾青抬头看了看天色,道:“快点去县衙后院,过不了多久恐怕金吾卫就要来人了。”
付宗当即毫不迟疑领着亲卫跟顾青进了县衙后院。
后院内,丫鬟杂役们惊惶奔逃,院子内散落一地的衣裳细软,凌乱得如同官兵抄家一般。
顾青进了后院便听到一个不知是好是坏的消息,早在顾青领着人劫大牢开始,万年县令陈文胜情知不妙,竟带着妻妾儿女跑了。
得知这个消息后,付宗长松了口气,神情无比庆幸。
虽说眼下闯了祸,但至少没打断县令的腿,罪责轻了许多,劫牢同样是死罪,但杨太府和杨贵妃若愿保下顾青的话,应该还是能保住的。
付宗不知道自己为何对刚认识的顾青如此担心,或许是刚刚他为了两个商人义无反顾地劫牢并当面报复牢头的举动,令付宗不解的同时却又非常钦佩。
这样的人,若能交为朋友,应该很不错吧?
“少郎君,既然县令跑了,咱们也救出了人,不如……走吧?”付宗试探问道。
顾青颇觉遗憾地环视后院四周,付宗心头一紧,似乎预料到顾青要说什么,抢在顾青开口之前,付宗赶紧道:“您看这后院已乱成这般模样了,再砸了它也无甚必要,反而要多担一份罪责,少郎君,算了吧,日后少郎君升了官,便能轻易将陈文胜拿捏在手,要生要死全在少郎君一念之间。”
顾青叹了口气,无奈地道:“只好如此了,还能如何……跑得真快,啧!”
这种丧心病狂穷凶极恶的语气令付宗胆战心惊,他不由为那位逃跑的县令感到庆幸,真若落在顾青的手里,今日怕是要丢半条命。
县衙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声,顾青叹道:“约莫是金吾卫的人来了,我准备蹲大牢了……回去转告杨太府,让他快点捞我出去,牢房太臭了,我住得不习惯。”
付宗好奇看着他:“你一点都不怕?”
“动手劫大牢以前有点怕,现在不怕了。”
付宗迟疑了一下,道:“杨太府……会帮你脱困吗?”
虽是杨国忠的亲卫,但付宗原本属于金吾卫麾下,是李隆基几年前调拨给杨国忠当亲卫的,以杨国忠的为人,显然这几年并未将身边的人归心,所以付宗话里话外总有一种胳膊肘往外拐的意思。
顾青笑道:“帮我劫牢的你们是杨太府的亲卫,也是他下的令,这是有目共睹的,此事他脱不了干系,要想撇清此事,他必须要帮我脱罪,其中利害,杨太府懂的。”
付宗点头,深深地道:“少郎君保重。”
顾青若有所思:“有朝一日我若腾达了,你来给我当亲卫如何?不给你任何承诺,信我的为人便跟随我。”
付宗微微一笑,没出声。
顾青不死心又问了一遍,付宗笑道:“我等武夫,只听上命差遣,少郎君若要我来当亲卫,或许要先问问杨太府的意思。”
顾青眨眼,秒懂了。
意思是让顾青直接找杨国忠挖墙角,跟他们说没用。
拍了拍屁股,顾青洒脱地笑道:“好,我走了,蹲大牢去也!”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向县衙前堂。
付宗静静地注视着他的背影,嘴角忽然微微一勾。
一名亲卫凑上前,轻声道:“队正,此人倒是仗义洒脱之人,颇有豪侠之风,小人陪他闯这一回祸,纵是被上面究罪也值了。”
付宗没说话,心中却翻腾不已。
当这位少年郎的亲卫吗?似乎……不错。
…………
金吾卫果然没跟顾青客气,见了顾青便将他打入了大牢,这次进的是大理寺的牢。
顾青是八品官,官员犯案需由大理寺直接审理,不像上次顾青打卢承平,那是左卫的内部纠纷,所以蹲的是左卫的内部大狱。这次是公然劫万年县大牢,性质不一样了。
顾青入牢的同时,消息已飞快传遍了长安,大街小巷皆知有一位少年郎君为了救人,不惜带着人马公然劫了万年县的大牢,救人之后并未逃走,反而等在原地,直到金吾卫将士赶来,少年郎潇洒认罪,被打入大理寺大牢。
这个时代的侠客已不像唐初那般臭名昭著了,唐初之时民风纯朴,政明吏清,那时无论官与民都是讲道理的,反倒是游侠儿之流,大多是一些无所事事的街痞无赖组成,说是游侠儿,实际上是无业游民,专行偷盗勒索之事,为当时官民所恶绝。
如今大唐盛世,但盛世中的危机与不公已越来越严重,否则盛唐不会在几年以后因为某个人的造反而大厦顿倾,究其根本,终究是根基已动摇,阶级之间越来越对立,不公平的现象越来越严重。
世上有不公,豪侠之流便应运而生,官府管不了的,无法管的,便需要侠客来管了,侠以武犯禁,侠客仍被官府所恶,但民间百姓对侠客却越来越信任,越来越有好感。
顾青今日劫牢之举,在百姓眼里看来便是豪侠仗义所为,顾青打入大理寺大牢后,不知何处兴起的呼声,呼声越来越高亢,最后不知从何处聚集了数百名百姓,纷纷来到大理寺门前,请求官府从轻发落顾青。
消息在下午的时候终于传到了兴庆宫。
兴庆宫里的李隆基听说又是顾青闯了祸,不由龙颜大怒,随即又听到大理寺门前百姓聚集,请求为顾青脱罪,李隆基呆怔许久,于是忽然想起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此事从头到尾,究竟谁是谁非?
半个时辰后,兴庆宫一纸圣旨传出,着令万年县令陈文胜入大理寺陈情述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