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已被收复!
亲卫话音刚落,帅帐的门帘被大力掀开,顾青匆匆走出来,疲惫的神情透出一股轻松。
亲卫跳下马,朝顾青抱拳行礼,兴奋地道:“侯爷,捷报!洛阳收复了!”
一旁的韩介愣了一下,接着放声大笑,使劲拍着大腿,高声道:“咱们竟然真的攻下洛阳了!”
报捷的亲卫笑道:“是的,今夜子时,洛阳城内便有火光映天,后来南城门内发出激烈的交战厮杀声,南城的吊桥被放了下来,再后来,沈田将军领兵赶到,见城门未开,沈将军下令撞击城门,没多久,城门被撞开,恰好救了王贵他们一命,王贵和弟兄们与敌厮杀已是危急关头了……”
“最后沈将军率兵入城,围剿击杀叛军,城内留守叛军大约五千左右,根本不是咱们安西军的对手,沈将军入城后,叛军见大势已去,已有一大半降了。侯爷,洛阳城已是咱们的了!”
顾青嗯了一声,问道:“沈田和王贵他们伤亡如何?”
亲卫一愣,见顾青第一时间并非庆祝破城,而是问起将士们的伤亡,亲卫不由感动地道:“侯爷勿念,王贵和亲卫们伤亡不大,战死了大约五六名兄弟,沈将军所部伤亡更小,大军入城后叛军已没了士气,抵抗并不强烈,大半已归降。”
顾青放心地点点头,然后又道:“高尚可在城里?”
亲卫又兴奋起来,高兴地道:“高尚居住洛阳城的天子行宫,被咱们活擒,正在押往大营的路上,侯爷很快就见着他了。”
顾青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走到大营的空旷处,看着远处洛阳城内仍未熄灭的火光,不由露出了轻松的笑意,伸了个长长的懒腰,道:“天快亮了,这一夜折腾……派个人告诉沈田,马上接管洛阳城防务,派兵驻扎城楼,斥候放出三十里外随时打探各方动静,从本城选几个有名望的士子文人,临时任为官吏,维持城内正常运转。”
亲卫抱拳领命,正要离去,顾青又补充道:“还有,告诉沈田约束入城的部将,严厉禁止烧杀抢掠,凡我安西军麾下将士,任何人敢抢掠欺凌洛阳城百姓士子,必斩!”
回到帅帐,顾青瘫坐在地上阖眼养神,最初的喜悦过后,此刻他的表情似乎看不出多高兴。
段无忌走到顾青身边,轻声道:“侯爷,咱们收复了洛阳城,侯爷似乎没那么高兴?”
顾青仍阖着眼,淡淡地道:“洛阳城守军空虚,攻下洛阳城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
段无忌道:“侯爷,那可是洛阳城,大唐的东都,您可知收复洛阳的消息若传到长安,君臣将是何等的惊喜,天子也将不吝封赏,更重要的是,安禄山的北方粮道从此彻底被咱们安西军断绝,叛军能在关中支撑的时日不多了,这场叛乱会很快平定下去……”
段无忌越说声音越小,脸上渐渐布满了恍然之色:“侯爷的意思是,叛乱不宜太快平定,叛乱若平,天子故态复萌,对侯爷必有猜疑,侯爷便再也没有机会舒展志怀了,对么?”
顾青笑了笑,道:“我没那么阴暗,叛乱若能早些平定,对天下百姓未尝不是好事,至于我,宠辱不惊,纹丝不动,安西军在我手里,大唐收复的城池也在我手里,以后天子若想动我,恐怕不是那么容易……”
顾青叹了口气,道:“我担心的是函谷关,那里,才是咱们真正的战场,也不知李嗣业的陌刀营能不能守住,常忠的兵马能否及时赶到,函谷关的军情才是我此刻最担心的,虽然未亲眼见到,但我知道陌刀营将士的艰难程度比攻下洛阳城难多了。”
段无忌沉默半晌,道:“侯爷宽心,李嗣业将军不会让侯爷失望的,很快会有捷报至。”
顾青叹道:“但愿伤亡不会太大,陌刀营可是我精心栽培数年的宝贝,这一次算是将好钢用在刀刃上了……”
段无忌道:“‘好钢用在刀刃上’,侯爷这句话妙极,学生知道您的苦心,是想给陌刀营将士一次亮相的机会,让他们挣下军功,攒下战场经验,叛军未灭,将来还有更多生死搏杀的时候,陌刀营需要军功,也需要战场阅历,方能真正成长起来。”
顾青苦笑道:“现实就是这么残酷,想要军功,拿命来换,舍不得死,从此便窝窝囊囊在这乱世活着,从来没有两全其美之说。”
“侯爷放心,陌刀营从上到下,没一个窝囊的,学生相信过不了多久,函谷关的捷报便要来了。”
顿了顿,段无忌试探着道:“洛阳城已被咱们拿下,安西军下一步是否北上,收复被叛军占领的城池,截断北方与叛军的联系,让关中的叛军成为一支彻底的孤军?”
顾青摇头,道:“不急着北上,这些日子咱们应该都看见了,从北方涌来无数难民,叛军占据北方的土地,但留不住北方的百姓,百姓恐慌南逃,如今北方留下的都是那些舍不得土地,不得不忍受叛军敲诈的地主,安西军不急着收复,让叛军多消耗些日子吧。”
段无忌不解地道:“不急着收复北方……侯爷的意思是,北方的地主……”
说着段无忌悚然一惊:“侯爷是要借叛军之手,抹除北方的大地主,为将来消除障碍?”
顾青眨眨眼,笑道:“我是不是很聪明?”
段无忌顿时明白了顾青的用意,情不自禁朝顾青长揖一礼,叹道:“侯爷目光高远,格局之宏大,学生不可及也。”
顾青平静地道:“土地问题是大唐由盛转衰的根源原因,权贵和地主大量兼并民间百姓的土地,无数百姓沦为失地难民,或是权贵地主家的农奴,朝廷积弊甚深,又不能悍然朝这些权贵地主动刀,索性就由叛军的刀来帮忙吧,让那些权贵地主死在叛军手里,终归是为未来的天下大治埋下伏笔。”
从怀里掏出一封发黄的奏疏,上面署着宋根生的名字,那是当初青城县一众豪杰与济王死士鏖战时,宋根生在书房里匆匆写就的。
这封奏疏顾青一直不曾递上去,他知道这是惹祸之道,活了两辈子,顾青至少不会像当初的宋根生那么幼稚,他很清楚有些事情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捅破了窗户纸,死的人只会是自己。
但这封奏疏顾青却一直贴身藏在怀里,上面宋根生的斑斑血迹已泛暗红,可谓字字啼血。
这封奏疏,顾青迟早会交给李隆基,让他仔细看,但前提是,他的身后有无数执戈武士保护他。
宋根生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顾青正在默默地做着,用他自己的方式,温润无声,但残酷。
一切与他无关,但一切都在他的布局中。
二人在帅帐内各怀心思时,一骑快马从函谷关出发,朝洛阳城外安西军大营飞驰而去。
…………
如今的宋根生并不幼稚,每个男人的一生里,总有一段幼稚的时光,宋根生也不例外。
男人终归是会成长起来的,只不过成长需要一个诱因,或许是因为年少时青涩无果的爱情,或许是一次撕心裂肺断人肠的突变,也或许是看清了现实社会的残酷真相,于是在沉默中静寂无声地从绵羊变成了猛兽。
某段动人的文字,一阵轻柔的晚风,一场泛着乡愁的夜雨,很美,但它绝不会让男人成长,男人的成长是带着实实在在的伤痛的,每个成熟男人的心里,或多或少都有疤痕,那是曾经痛过的痕迹。
宋根生站在益州城外的山道边,山道上一队队募兵快速地走过。
宋根生仍是文官打扮,头上的璞巾严严实实遮住了额头,秀儿站在他面前,不舍地拽着他的衣袖,垂头默默地哭泣。
轻轻抚着秀儿的发丝,宋根生柔声轻笑:“我是文官,不会上战场的,鲜于节帅也断然不会让我上战场,但我是行军司马,大军出征我必须要随军,益州城里你举目无亲,不如让下人护院送你回石桥村,那里不会寂寞。”
秀儿嗯了一声,但仍哽咽着不愿放开他的手。
宋根生眼中也泛起了几许不舍和无奈。
“夫君此去随军,一定要保重身体,而且万万不能上战场,我宁愿你是个逃兵,也不愿你逞一时之勇。”秀儿抬头认真地道。
宋根生又笑了:“我不会做逃兵。关中告急,陛下旨意各地军镇节度使率兵入关中勤王,剑南道也是军镇,也要派兵入关的,鲜于节帅都亲自领兵了,我怎能例外?放心,我们很快就会平定叛乱,凯旋回师的。”
秀儿又哭了起来,远处,冗长的号角又在催促行军的速度,宋根生不得不咬牙放开了她的手,又叮咛了几句家事,然后在秀儿不舍的眼神中绝然离开。
节度使的行军司马算是不小的官儿了,宋根生有资格骑马,而且鲜于仲通还特意派了几名亲卫贴身保护他。
骑在马上随军走了一个多时辰,心中离愁渐消,宋根生嘴角忽然泛起一丝笑意。
这次奉旨随军入关中,或许可以见到顾青。
算算时日,大约五年未见了,听说他率安西军正大出风头,故人应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