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训只有在夜静无人的时候,才能想想“正事”。到了白天,他不出门也是分身乏术。
……
“父亲,我撒尿!”天光刚放亮,璞哥儿推他。袁训不睁眼睛:“找你母亲。”宝珠动动眼睫,再就睡得沉沉。袁怀璞扑到父亲身上,把他被角掀开,面庞上笑嘻嘻:“母亲睡了。”宝珠微勾嘴角,有一个微笑的弧度。
袁训叹气:“好吧,让你母亲好生的睡。”不肯放过宝珠,把她耳朵一提,抱起儿子放下地。等父子们走出去,宝珠好笑的起来,丫头送上衣裳,就便回话:“昨天备好的面剂子已得,是早上用的?”
宝珠点头,廊下要青牙洗漱,带着丫头去厨房。从璞哥儿病重,宝珠就亲手给他做饭,今天依然如此。
在院门上碰到袁怀瑜,宝珠照例交待一句:“多让着弟弟。”这也是璞哥儿病重以后有的话,袁怀瑜说行,握着他的小木刀过来。
袁训抱着袁怀璞从净房出来,袁怀瑜大叫一声:“怀璞,接着!”手中木刀笔直掷过来。袁怀璞哈哈大笑,手搂着父亲脖子还是紧紧的,袁训分一只手接住,对长子瞪瞪眼:“用这么大力气作什么!”
把木刀递给怀璞。
袁怀瑜笑嘻嘻过来,袁怀璞挣扎着下地,听哥哥献宝似的道:“在山西的时候,你同我争这把刀,当时我没给你,现在找出来,归你了。”
袁怀璞喜欢的嘴儿咧着,先不谢哥哥,转身贴住父亲大腿,拧上一拧,撒娇道:“父亲,我还要生病。”
“胡说,这辈子也不许你再生病。”袁训知道儿子的意思,带着笑骂上一句。那边怀瑜张开手臂:“我不生病,该我了吧。”
对着袁训就一扑。
袁训接住举到手里,掂掂这个小子也是沉重,心头更是欢喜。
“啊啊啊啊!……”袁怀瑜在父亲怀里拧东拧西,要他抱着去摸够不着的树,袁怀璞则在地上挥舞小木刀,耍一套才学的,还不成章法的功夫。
一套耍完,收刀对父亲和哥哥抱怨:“可以了吧,抱了这么久?”袁训一笑,把长子放下地,丫头取水来,父子三个就地洗漱过,袁训微笑吩咐:“去拿弓箭。”
“我先!”袁怀瑜拔腿就跑。
“我先!”袁怀璞不甘示弱。
没跑几步,袁怀瑜扭头对父亲挤挤眼,袁训给儿子一个会意的神色,袁怀瑜慢上一步,袁怀璞先跑到兵器架子前面,拿起他常用的小弓箭,对着袁训开开心心:“我先到的!”
袁训颔首,袁怀瑜也到了,取弓箭在手上,也对父亲挥舞着笑,兄弟两个手握着手回来,袁怀璞争着告诉父亲:“哥哥又让我,”
“让你不好吗?你以后也要知道让着哥哥才好。”袁训负手弯腰,循循交待。不知怎么的,他见到儿子们在一起玩耍时,总会想到龙氏兄弟和自己小时候,就更认真:“你们是兄弟,要你敬我爱才好。”
袁怀璞和袁怀瑜是双胞胎,有心灵相通。怀璞病在床上起不来的时候,他心里的不痛快说不出来,袁怀瑜全能感受。
他是没有病也吓得不轻。
袁训又每天都说兄弟和气的话,弟弟又病好,怀瑜心里跟着舒服上来,也告诉父亲:“他要吃的,我以后全让给他。”
袁怀璞告诉父亲:“我分给哥哥。”
晨风徐来,面对两个一模一样的英俊小面容,秀眉俊眼,稚气流露,袁训又油然想到自己的父亲。
母亲袁夫人总说父亲时时都在身边,袁训就往浓荫无人处看了看,暗暗祷告一句:“这样的好孙子,又友爱又和气,父亲你可喜欢吗?”
想来没有不喜欢的道理,袁训就笑容加深,要带儿子们去习练时,斜次里出来一个小嗓音:“我也让着你!”
“嘭嘭!”
父子三个人看过去中,见小王爷萧战也起床。听到父子三个人的话,嘴里回着话,小手把胸脯拍着,就“嘭嘭”两声。
“哈哈哈,我不要你让着我!”袁怀璞笑得前仰后合。
袁怀瑜也笑:“战哥儿你更小,哥哥我让着你。”学着萧战拍胸脯,也拍出两声。
袁训更乐不可支,像是不管白天和黑夜,小女婿是无处不在。
面对他们的笑,萧战直奔过来,当胸去揪袁怀璞。袁怀璞比他大一岁,个子比他半头,这就不妨碍小王爷揪得准,扯住袁怀璞前衣襟后,小嘴里道:“瑜哥儿分你吃的,我请你吃饭。走!”
把袁怀璞带出来两步。
袁怀璞正要和父亲哥哥去习武,舍不得走,出其不意的才让带走两步,稳住身子,往后就退,用他的衣襟,把萧战带得回来两步:“我不去。”
“我请你!”萧战再用力气,又把袁怀璞带出去两步。
“我要和父亲打仗,我不去!”袁怀璞又退回来两步,萧战也跟着回来。
一连五、六个回合,袁怀璞固然没让扯走去吃饭,萧战也没让袁怀璞带离开这里。
袁训暗暗赞叹,这小子有点力气。见两个孩子还拉扯个没完,袁怀瑜都跑到中间当评分的,高举拳头给他们鼓劲儿:“战哥儿再用力,璞哥儿别输给他,”袁训摸摸萧战的头:“停下来,你跟我们一起去晨练。”
萧战一松手,袁怀璞正用着力,猝不及防,往后就摔,让袁怀瑜一把抱住,兄弟两个都不生气,笑嘻嘻的站好,再看萧战,正在对袁训大献殷勤:“岳父,我也要射箭。”
袁家父子们练箭,萧战都见过好几回。他梁山王府的家传功夫也过硬,但小王爷还小,见天儿的玩耍无人约束,就是他还小,没到学功夫的时候。
因为他小,又是女婿,袁训不禁止他看,把萧战眼红得不行,蹭过几回跟在里面乱摆弄,今天见岳父要他一起玩,在萧战眼里,这不过就是玩罢了,萧战笑眯眯:“我也要。”
“那你就来吧。”袁训拍一拍他小肩头,先行走出去。萧战乐颠颠的跟在他后面,袁怀瑜袁怀璞跟在最后面。
小王爷没忘记自己说过的话,回头又是一句:“玩过了,我请吃饭。”
父子翁婿四个人,先去看视老太太和袁夫人,再到演武场上,耍上一回,宝珠让请用早饭,饭后袁训亲自看着儿子背书,宝珠管家,香姐儿和福姐儿在旁边玩,萧战是个捣乱的,一会儿跟着袁氏兄弟念几句,一会儿又去看福姐儿玩帕子。
忠毅侯不就官的日子,悠游乐哉,其乐融融。
……
很快四月底,柳家和欧阳家的官司如火如荼的展开。
大理寺先是不想审这案子,虽然容妃一直卧床不起,也许一命呜呼。但主审案子的颜大人为人忠厚,官场上亦经过风霜苦,代欧阳家想上一想,这不是蚂蚁撼大树吗?
何苦来哉,要和皇后娘家撕破面皮到底。太子是皇后娘娘亲生子,一个不小心,欧阳家的官运要葬送好几代。
他一直背后斡旋,亲自也登过欧阳家的门,劝私下和解。欧阳老大人有一次也让颜大人说动,但央人去柳家说合时,柳家不好安抚,柳至知道家里有几个愣头青,他不出面,愣头青们出来见面,倒也没有骂人,说有三个条件。
首先要欧阳全家披麻戴孝,往国丈坟上请罪。
再来要欧阳全家向柳至下跪请罪。
第三赔偿若干银两,以为柳至让欺负的赔偿,以为柳家人让欧阳家人欺负的赔偿。
中人听到的时候,就觉得头皮发麻。你柳家可没有人受伤或是睡倒,欧阳家一睡就是三个半。
容妃娘娘病重不起,都说因为让皇后当众责骂。皇后为什么骂她,其实还有打了她,不就是为欧阳家和柳家御前打官司。
欧阳保,一直寻药治疗。所有看过的太医都摇头,说下手的人必然和欧阳家里有仇,把欧阳保的筋伤得无法恢复,以后只怕要成废人。
历史上残疾的人当官很少,跛子或弓背有能当官的人,但手脚全无力,这官运就此到头。
大公子欧阳住,当天满头包外带满头血,还能去告个御状什么的。但气大最伤身,御状没告赢,回来气得起不来,也跟妹妹容妃一样,至今卧床不起。
这就三个人全睡下。
还有半个是欧阳老大人,他那天回去一梳理,胡子少了三分之一不说,他也让打了,他年老还有中风的病根儿,全仗一口恶气顶着,硬撑着没有倒下,但一天也有半天是睡下来的,否则就精神头儿不济,说话都犯糊涂。
中人把两边的情况盘算盘算,明白一条,自己不应该掺和进来。
往欧阳家里去说,故意把柳家说得飞扬跋扈更十分。本来柳家的条件就足够苛刻,中人再跟在里面不好好劝,把个欧阳老大人气得两眼翻白,差一点儿就此西去,家人们请太医抓药,中人也跟在里面装腔作势的忙,欧阳老大人清醒的时候,只有一句话:“老夫我和他柳家拼了!”
颜大人虽然有心调和,奈何别人不愿意惹闲事。中人乐得去回颜大人:“这两家全顶着劲,没法子劝。”颜大人不信,亲自又登门一回,欧阳老大人再见到他,半点笑容也没有不说,还就差恶言相向。
“瞧不起我们家你就明着说!何苦来,让我们一回又一回的受羞辱!”
欧阳老大人心想,我们家还不如一口气硬到底,和柳家见个你死我活,也强过这吃足了亏,还上门去求和,让别人看着处处是可笑。
这就恨上颜大人,颜大人见劝不好,只能开审。
…。
开审的这一天,本来不是公审,但也没有说不公审,看热闹的人太多,把公堂大门几乎挤破。柳家人没有到全,就出来两百多人,他们叫着有案子不怕百姓看,闹的没有办法,最后不禁止百姓们来看。
比赶大集还热闹,从大理寺门外街上起,就围得密不透风。
柳家也有老成人,也有息事宁人的态度,一直打听着,总觉得这事情越闹越大,在柳至没出门前起来见他。
“兄弟,这事情到最后可怎么收场?”
柳至冷冷淡淡:“他们家做事情以前,想过怎么收场没有?”
他的话里有话,但别人听不明白。几个老成人带着苦劝:“他冲撞你是不对,但咱们家也打了他们不是?娘娘在宫里也发作过容妃,兄弟,你要打官司就打,先去一堆人满街口乱骂,这不是惹事吗?”
柳至笑了,笑容中带着清冷:“几位哥哥的意思我懂,我有一件事情正好拜托。”
“你说?”
“麻烦你们去往欧阳家里,见他们的人,对他们说,凡是办事情,起初就应该想好后面怎么办,也就是你们刚才说的收场,问他,他当初是怎么想的!”说过,柳至往外面走,一身雪白麻衣飘动,向外面等候的一堆雪白麻衣走去。
几个老成人面面相觑,有一个明白几分:“这里面像是有事情?”另一个人再寻思下:“柳至平时做事不鲁莽,也不喜欢和莽撞的这几个人亲厚,这件事情不寻常。”
“不然,咱们再去宫里问问娘娘?”
几个人打马进宫,皇后听过,冷笑一声:“外面怎么办,我管不着!就像柳至让人打了,我也管不着。”
老成人们出宫,抱定走一步看一步的心思,往大理寺来。
到了大理寺,见雪白一片,那一堆人不用认,也知道是自己家里人。
看热闹的人挤得满满当当,但这一会儿没有喧哗。一大片雪白肃杀,如雪地无垠的素衣,还有手举白幡的,白花花一片,好似雪林子似的,不要说把别人震撼,就是柳家自己的人看在眼里,也跟着腾腾的热血涌动。
正中间簇拥的几个人,一个是柳至,面沉如水,眸光犀利。在他身边最近的几个,有中年长须,满面威严,有少年气盛,腰间有剑,手按剑把,斜眼若睨,不是柳家会出主意的,就是柳家爱惹事的。
爱出主意的,和爱惹事的,以前并不和契。
动脑袋瓜子的人,嫌弃爱惹事的拔刀就相向。爱拔刀的,瞧不起动脑袋瓜子的人,说畏畏缩缩。
今天全让柳至揽在一个阵营里,本来嘛,这也是柳家齐心对外的时候,几个老成人本来抱定劝的心思,见到这一幕,想兄弟齐心,还怕什么?也跟着热血沸腾,走过去对柳至招呼一声,他们为进宫,麻衣没有穿,让家人取来,也各披一件,把雪白飘然更是壮大。
颜大人在公堂后面光听就头疼,恨恨的骂欧阳老大人:“为你好,你还不知道!”骂上几句,有人回话:“欧阳家也到了,大人,请升堂。”
……
“啪!”惊堂木一拍,颜大人定晴往两边看。柳家的地位高,站在左边。白花花一片孝衣,加上孝幡组成一道雪白方阵。
右边,是欧阳老大人面色涨红了紫,紫了白,几个家人扶着他才站得稳。
颜大人心头冷笑,这一看就知输赢的事情,欧阳老大人你往宫里告御状以前,你没想到吧?
平时看着都官袍在身,有几个吆喝的人开道,又都往宫里去,看不出你盛他衰。这时候,就跟铺子里大扫荡似的,谁的存货多这就一目了然。
这官司审都跟没审一样,反正欧阳家吃亏是别打算找回来。一个巴掌拍不响,欧阳老大人他也不肯放手,颜大人是老公案,才能到大理寺里为官,真的要审,他能轻松有余,这就当庭先问:“二位大人,你们状告何事?”
柳至向他侧过身子,欧阳大人也侧过身子,但面皮上一哆嗦,把嘴紧紧闭上。
以身份来论,柳至有优先回话权。这东西跟中了秀才就见官不跪一样,是等级特权。
柳至朗声回话:“回大人,那日我带着家人,起早往城外祭祀丞相,不想半路上遇到欧阳大人,我身着孝衣,自然避他,不想避之不及,官轿直撞上我。我恼了,要轿夫陪礼,轿夫倒也罢了,轿子里欧阳大人把我骂起来,说他们家宫里有娘娘,赶着进宫见娘娘,什么人也不怕,轿夫撵我走,让我打倒,谁想到就在他家附近,他叫出家人,我的家人不服,两下里争斗,他和我一起去打御前官司,不想他的儿子带人赶上来,长街上又争斗一番。大人,我无辜受欺,实难忍耐,因此呈上状子,请大人明断!”
这一番话说得能声传数里,公堂外面的人也能听到,欧阳大人更能听得清楚,只气得身子摇摇晃晃,手指柳至就骂:“你说话不亏心吗!”
“你个老狗不亏心吗!”柳家的少年反唇相击。
柳至拦下他们,让他们不要说话,凝视欧阳大人:“老大人,你亏不亏心?”
“老夫办事说话从不亏心!”还没怎么审,欧阳大人就气喘吁吁。颜大人瞅着他都可怜,可怜你上了年纪你拼不过,可怜你怎么还看不清眼前?
见柳至一声冷笑:“说得好!”对着欧阳大人踏上一步,转眼间暴怒满面,眉间拧成一团,眸子已经赤红。
“你不亏心!你背后打的什么主意!你不亏心,你在这里当众全说出来!你不亏心?那说说你们全家不守本份,痴心妄想陷害良人!”
柳至加重语气,缓而沉声地重复:“全——家!”
欧阳大人眼前发黑,耳朵几乎让这两个字震聋。柳至是暴怒,但并不是咆哮。但这两个字,全家,把欧阳大人惊得心思粉碎。
全家?
包括父子们,也有女儿容妃在内。
全家?
欧阳大人且惊且疑且惶然,早在柳至寻衅他时,他就有数。这会儿,是又一次的证实。虽然没有明着证实,但疑惑全数解开。
为什么柳至撞自己的官轿,带着一帮子人显然有备而来直冲家门。
自己是官轿,他冲撞有罪。但官轿撞人,知法犯法,也一样是罪名。
引出后面一系列顺流而下,几不可收拾的局面,欧阳大人现在明白,在家里苦闷苦思想不通没得罪过柳至的糊涂,现在醍醐灌顶般,直入心思深处,形成一句话。
算计别人,别人算计回来。
欧阳大人嗓子里嗬嗬有声,有痰上来,说不出来话,也吐不出来,卡得他一阵猛咳,家人们扶着,看着更是可怜。
看热闹的人总有议论:“看这老头儿也蛮大年纪。”传到柳至耳朵里,他大声道:“我们家也有上年纪的人,我们虽不敢说多孝顺,也不办糟心事情,不让长辈们跟着犯忧愁就是。装可怜这事情,我们也会!”
雪白方阵让开,从最后走出几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他们互相搀扶着,有一个人走一步就站住,一只手扶着膝盖,另一只手柱着拐杖,原地猛咳几声,再走上一步,再站住,扶膝扶拐杖原地咳上几声,看上去老态龙钟,比欧阳大人还随时会玩完。
看热闹的人哑口无言,见他们慢慢走出来,开始捶胸顿足:“丞相啊,你为官数十载,没有辛劳也有苦劳。还记得那一年,京外发水灾,丞相你不眠不休为赈灾忙碌,还记得那一年……如今你尸骨未寒,老不死的欺辱你,还敢当着人来比老,我们这把子老骨头看不下去,我们
不站出来,儿孙们生生让他欺负死!”
柳丞相一生为官,还是办过好事的,全让他们一一的提出来。
欧阳老大人直着眼睛,顺过来嗓子,也一个字不敢再说。情急之中,想到今天这是审案子吗?今天这又成了一边儿倒不是?那坐上面的大人,你耳朵聋了你不管吗?
对颜大人看去,颜大人听得津津有味模样。颜大人是看得见的,但装看不见。早就知道会是这样,双拳难敌四手,饿虎还怕群狼你没听过吗?何况你欧阳家还没有双拳,也不是饿虎。
此时,欧阳大人方能领略一些颜大人苦苦劝和的真意,也把父女父子们最早商议时的话想起来。
“柳家人多,袁家势大,都不是我们能面对的人,只能就中取便。”
这就中取便,一直在说,一直在互相提醒,怎么就演变成直接对上呢?
欧阳老大人是正气也没有,底气也不足,能力又不够,人手又欠缺,这就越听越怔忡时,外面有人尖声叫着:“我要喊冤,我要状告欧阳家,我冤枉啊,让我进去!”
围观的人一听,公堂里九重热闹上,这像是又能添上一层,围的人虽然多,也互相帮着吆喝:“又来告状的了,让出路。”
颜大人不由自主对着柳家人看上一看,心想这是柳家安排的才是。再看来的人,颜大人更坚定这心思。
欧阳大人最近又气又病,一出来颤颤巍巍,好不惹人同情。但先让柳家的老头子们比下去,和来的这个人相比,更是天上地上。
过来的这个人,白发苍苍不说,还掉得疏疏落落,跟秋风卷过的野草地,让人看着就心酸。
再看她的面皮,皱纹挤得鼻子眼睛嘴唇都快认不出来,让人头一眼先看到无数纹路,随后才能想到这是一张人面庞。
半旧衣裳,扶着一个同样半旧衣裳的男人,像是祖孙,又像是母亲和小儿子,走一步一哆嗦,一哆嗦后,再走上一步,要说这里最老最可怜的,她说第二,没人敢排第一。
欧阳大人气得发抖,他不认得这个人,就先听着。
男子扶着老妇人艰难下拜,老妇人看着老,口齿却还灵便:“回大人,我娘家姓胡,别人都叫我胡妈妈,男人去世的早,以说媒为营生。远路赶到这里,不告别人,告这一家姓欧阳的!”
颜大人听听这说话,这不是没见识过公堂的人,就问:“呈上状子!”
胡氏回道:“我不会写字,但不容易寻到这里,请大人容我说上一说。”
欧阳大人醒过神,怒哼一声:“大人,大理寺几时小民案子也直接受理?应该让她先往顺天府去!”
颜大人还没有回话,柳家的人鼓噪:“又办什么亏心事不敢在这里讲?”
胡氏别看老,回话敏锐:“大人,如果您不答应我,我就到外面擂鼓去。我知道欧阳家有后台,大理寺不敢接,还有什么衙门敢接?”
有人起哄:“好!就在这里告他!”
欧阳大人气得脸色又发白,颜大人就胡氏当堂回话。瞄一瞄柳至,紧盯着胡氏,像是兴致高涨模样,颜大人又疑惑,这个人不是他找来的吗?
柳至正和身边的人道:“这个人是谁找来的?”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回答没有,都认真来听胡氏要告什么。
……。
“我一生做媒无数,最会牵线搭桥。”
颜大人和柳至全露出笑容,难怪她话说得流利,也不怯场。
“那一年,是……”胡氏报出年号,算上一算,是十几年前。
“我们当地有个人家,哦,我是……。”胡氏又报出来,欧阳大人愣住,颜大人和柳家的人全恍然明白。
这是欧阳大人以前任官的地方。
“有人对我说呀,胡妈妈,有门好亲事,你可知道?我说哪一家,你告诉我,我多多的谢你酒和肉。她就说,咱们这里的有个官儿,官儿不大,生出一个好姑娘,让人推算过,是个凤命,只可惜呢,时辰错了一星半点儿。我说那太可惜,这就由凤凰落下来一层。”
“老贱人,我打死你!”话说到这里,欧阳老大人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冲上来对着胡氏就打。胡氏旁边还有个男人呢,一把推开他,老大人太过虚弱,往后就要摔,是他的家人扶住。他的家人上来就要打那个男人,柳家的人跳出去好几个,颜大人让衙役们分开。
围观的人兴奋得不行:“打啊,再打啊。”让颜大人喝住。
待公堂上静下来,颜大人和颜悦色的问欧阳老大人:“您还让我审,不让我审?您不让我审,您这就请走吧,我这就进宫,把这差使交卸,我办别的案子。”
再糊涂的人看到这里,也知道这里面必然有内情。
欧阳老大人虚弱的摇着脑袋,他刚才使足了力,又把自己弄得发晕。但现在他看着再可怜,也不会有人同情他。
甚至有人低低地道:“刚刚凶的人,不就是他?”
欧阳大人无话可回,柳家更催着审。胡氏接着往下说:“我问过姑娘的八字落下来,我做久媒人,我知道这就是个高攀不能的命,正好手里有两个好人,就往她家里去,想赚媒人钱。没想到,”
在这里愤怒上来,手指住正喘息不匀的欧阳老大人:“这,这,这位……他把我大骂一顿,说他们家姑娘是个好命,不轻易许人。骂我想讹诈亲事,骂我打听他家姑娘八字!我做媒人的,打听八字是正经事!”
公堂上更静,胡氏涕泪涟涟:“我一气回家,心想这亲事我说也罢,不想他又让人到我家里闹事,直到我居住不能,搬离那里。”
欧阳大人嗓子里格格有声,又有痰涌上来。而围观的人,布衣百姓们占大部分,对强权的事情都起共鸣,媒婆并不招人喜欢,但是家家离不开的行业,又有胡氏出来苍老颤抖,有人恨声道:“一看这老头子就不是好东西!有儿有女的,打官司怎么还让他一个人出来?这不是讹人吗?”
有人劝着:“不要说了,他家就一个女儿,现在宫里。”那人忙闭上嘴,但话已经传开,都对欧阳老大人那老迈模样看上一眼,生上一丝的烦恶。
颜大人在此时问道:“这是旧年的事情,你也已经搬开,为什么你旧年不告他,直到今年远路进京来告状?”
“大人容我说下去,我们小门小户,哪有许多银子,搬开五十里到邻县里。本以为这就无事,不想他恶毒心肠!不肯放过我家,暗中找人谋害我,幸好我为人搭救。这就害怕,索性搬回老家,才算安生。大人呐,我也是刚强好胜的人,这口气怎么能忍!等我寻他要告时,他搬到京里,等我再寻他时,就是今天。”
这番话在情在理,颜大人也觉得从心思上看,是没有破绽。
古代交通不发达,打听个消息,指不定半年一年,甚至三年都有可能。一个布衣到处打听官员,衙门口儿上都不见得告诉她,一晃十数年也有可能。
颜大人沉吟不语,暗想这棘手案子算让我摊上,我怎么这么倒霉呢?
欧阳家就一个女儿,这老妇人说的不是别人,只能是容妃娘娘。要是她说的对,容妃娘娘不是凤命,在宫里也长久不到哪里去。
而且从眼前来说,容妃得罪皇后,这气运像是不太好。
但牵涉到娘娘,又有凤命不凤命的事情,这案子审个不好,里外不是人。
就再看欧阳老大人,想从他面色上看出些什么。这一看,只见欧阳老大人面如死灰,眼睛微闭,靠在家人肩头半死不活模样。
这胡氏说的,句句是真!
……
欧阳大人一个外官,死乞白赖的往京里活动,父女都不算是绝顶聪明的人,也没有靠山,还把女儿往太子府上送,为的就是欧阳容的八字,与凤命差上一丝半星。
欧阳大人前半生官运一般,但不影响他艳羡别人。打听来打听去,越听越歪。和一部分的人一样,认为当官发财,一靠黑心,二靠裙带。
他早年不肯给欧阳容定亲,是为女儿与凤命擦边。后来不肯给女儿定亲,是想往京里送人。
不是凤命?不是皇上就是太子。皇帝已偌大年纪,离退位不远,中宫有太子根基深厚,欧阳大人就计划把女儿送往太子府中。
胡氏上门要定亲,仗着她媒婆的嘴,说什么不是凤命,就只能是落架凤凰,下半句是不如鸡。媒婆从来爱胡说,欧阳大人当时官职又不高,胡氏想钱胡说不对,欧阳大人气怒上来,把她大骂撵出家门。
媒婆不是个招人喜欢的行业,因为有些心黑口毒。不成亲事胡氏不恼,她冲撞欧阳容的凤命,让大骂一通,胡氏回家就到处败坏欧阳容名声,说她什么颧骨高克夫,什么眼睛尖败家,有的没有编造出来,欧阳大人不上门找她事吗?
一来二去,胡氏敌不过,搬开五十里,继续胡说。欧阳大人一不做二不休,找几个人野外截住胡氏,也差点把她给害了,但胡氏让人搭救,胡氏知道厉害,就此搬回老家。
十几年没见,欧阳大人都把她给忘记,初见她时,都没有认出来。等胡氏说出来几句,认出来是她,要打她这地方又不对,又有柳家在旁虎视眈眈,这就由着胡氏全说出来。
他的神色让人一看就知道,颜大人暗叹一声,这真是时也运也命也,欧阳家该倒运。
算算日子,胡氏进京不是快马接不来。这要不是柳家接来,也是背后有人。背后有人,只能是他欧阳家得罪了人。
颜大人想我劝也劝了,他不听,我算仁至义尽,接下来公事公办。
惊堂木再一拍,喝问道:“胡氏!你和欧阳大人争执,谁是证人?他暗害于你,又有谁是证人?”
十几年的事情,一般来说物是人非,但胡氏并不迟疑:“回大人,当年他与我争执,那城中还有人知晓。他让人险些害我在路上,我命大让人救下,这个人现在京中!”
在场的耳朵全支得高高的,颜大人再喝一声:“报上名来!”
“他说姓袁,当年在太子府上当差,说我要去报官,他可以为我作证。”
柳至直了眼睛,颜大人还没有明白过来时,胡氏道:“他的名字现在我不敢说,他现在是侯爷,忠毅侯!”
……
好似一个霹雳炸开苍穹,炸得这里认得袁训的人全发蒙。公堂上瞬间寂静如无人处,静得掉根针都能听到。
颜大人一阵一阵的发晕,为欧阳大人想想都背上发寒。今年撞着什么了?先得罪皇后娘家,现在太后娘家又让扯出来。
不容他多想,柳家走出一个人,往上一拱手,大声道:“大人,请忠毅侯前来才是!”说过,欧阳大人直接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
“爹爹,叠个小老虎,”福姐儿把个花帕子放到父亲手上。袁训接过来,左看右看前看后看,扑哧一笑:“加福,爹爹不会叠。”把帕子还给女儿:“去闹母亲。”
他坐在水榭上纳凉,视线里看着怀瑜和怀璞爬树。没安生一会儿,小女儿找来,提出这样的要求。
福姐儿嘟起嘴儿,母女面容生得相似,看上去活脱脱小小宝珠在嘟嘴。
“母亲说半天没见爹爹,让来闹爹爹。”福姐儿又把花帕子送过来,小身子往父亲怀里一偎,再次要求:“叠个花蝴蝶。”
“爹爹不会。”袁训轻笑。
福姐儿笑眯眯:“加福会,加福教爹爹。”
袁训哭笑不得:“你会还让爹爹叠?”
“母亲说的,半天没见爹爹,让闹爹爹。”福姐儿认认真真,取出另一块花帕子在手上,把第一块还是给袁训,手中花帕子在袁训膝上摊开,颇有先生模样:“爹爹你看,先这样,”
袁训对着花帕子发呆,跟女儿学叠帕子?看看自己大手,手心里老茧还在,这是陪女儿叠帕子的手?
抄起福姐儿,举得高高在上,福姐儿格格笑着,小脚乱踢。
“战哥儿怎不和你玩?”
“他回家去,说下午再来。”福姐儿笑得像个小精灵:“我找爹爹玩。”
袁训认命:“好吧,咱们去骑大马怎么样?”也比叠帕子说出去好听。福姐儿说好,父女才要动步,关安过来,笑得不言而喻:“侯爷,大理寺的大人们到了,”怕袁训听不明白,又补上一句:“柳家和欧阳家今天上公堂。”
袁训想了起来,揉揉额角:“他们一拖再拖,我都把日子给忘记。”看手里,福姐儿乌黑眼珠子等着自己,袁训放下她,俯身柔声:“爹爹有客人,加福去闹母亲吧。”福姐儿想想:“那,去闹哥哥!”
说一声:“爹爹快些回来,”对袁怀瑜袁怀璞过去。袁训含笑看着女儿到地方,和关安出二门,往书房里来。
“侯爷,”三个人过来见礼。袁训认上一认,颜大人,邝大人,许大人。袁训微笑:“什么风把三位吹来?”又失笑:“我还没有官职,我不担心你们是上门来提我,我没有亏心事,你们只能是来喝酒的吧?”
三位大人一起抹汗,心想真的是这样,那谢天谢地。
福王府修的差一点儿就不比宫中差,夏日浓荫密布,花草飘香。三位大人进来以前,是满身臭汗。进来以后,是凉风徐徐。听过袁训的话,都想要真的是来吃酒,那叫一个赏心乐事。但事实上呢,是来熬心费神,还担心着不落好人。
邝大人官职最高,他先开口:“侯爷取笑,谁不知道侯爷是忠君爱国的人,别说没有事情,就是有,也不敢上门来提您。”
袁训一乐:“那我备酒。”叫一声关安,下面的话还没有说,让邝大人打断。邝大人苦笑:“吃酒是好事,但我们公事在身,得先请教侯爷一二。”
“请说。”袁训抬抬手,大家一起落座。
邝大人眼睛瞟颜大人,颜大人陪笑:“侯爷,今天柳家和欧阳家上公堂,是我主审这官司。审到一半,出来一个人,她自称是胡氏……。说侯爷是她的证人,本该请侯爷上公堂,但欧阳老大人晕了过去,今天没法子再审。退堂下来,我向邝许二位大人呈报此事,二位大人说为早有决断,大胆登门向侯爷请教当年事情,是您亲眼所见吗?”
袁训收起笑容:“岂此是我亲眼所见,胡氏是我亲手所救!”
“愿闻其详。”三个人六只眼睛瞪得圆圆的。
袁训正色道:“当年我还在太子府上,奉命办差。办的是什么差,太子府上有记档,三位,要么你们去太子府上查,要么我不能说!”
三个人齐声道:“那是那是。”
“有一条路在镇外,有野林子,看着就人烟稀少。见到几个大汉打一个妇人,我怎么能袖手旁观?三拳两脚我打倒那几个人,本应该把他们就地送往衙门,但我有事在身,不能为这种小事耽误。我就把胡氏救起,送她走到有人烟的地方,让她自去报官。怕她要人证,说出我的来历,又我正好往衙门里去,在衙门里留下证词,胡氏若是告状,证词早为她备下,也免得她往京里寻我不容易。后来没有人找我,也没有人给我回音,足的过去两年,我和那衙门里人通音信,他们说无人告状,大人们想,苦主不告,我又能怎样?就把这事丢下。”
袁训清清楚楚说完,笑道:“大人们可以去那衙门里调,如果后任官不混,我的证词应该还在那里。”
三位大人默然,这事巧了,还真的忠毅侯能当人证。
邝大人叹息一声:“欧阳家,还真的做下亏心事情。”
袁训置身事外模样:“没做亏心事,人家就敢来寻他?”板一板面容,严肃地再道:“苦主既然找过来,这事情又牵涉有我,三位大人,别说我话在前面。这胡氏可要紧的很,她若是有个不对,像是我也跟在里面做假!大人,你们说是也不是?”
……
邝、颜、许三个人走出忠毅侯府,他们从角门进出,但不远处就是正门,看得一清二楚。那威武的石狮子还是原样,五间的大门铜钉生辉。
许大人长叹:“这亏心事做多了,发作时也难过。”
“是啊,这忠毅侯也扯进来了。”
“这是皇后娘娘的娘家,太后娘娘的娘家,全和欧阳家气运不和啊。”
三个人同时有个结论:“活该他倒霉!”拂一拂袖子,对这官司怎么结都心中有数。忠毅侯虽和欧阳家没有过了明处的矛盾,他却明白的表明立场。
“这胡氏可要紧的很,”这是忠毅侯的敲打。胡氏要是出了事,横死在哪里,忠毅侯他不答应。
三个官轿抬起来,轿杆明亮,在街上划出一道光影。三位大人的心里,也尽皆明亮起来。
这就不用麻烦纠结什么宫里什么娘娘,欧阳一家对上两家,他还能有好吗?
……
“谁又掺和进来?”欧阳容颤声地问。她下巴本不算尖,病得成尖尖小下巴。看在欧阳老大人眼里又添一层心疼,却无能为力。
他哭一声:“娘娘要保重才好。”再哭第二声:“忠,忠毅侯是她的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