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如在荷塘上,静得如玉水中洗过,皎洁而又晶莹。小二的叫声,就如一刀划开,硬生生分出喧闹与宁静来。
院子里,本来是静的,现在是闹的。
厅上,本是是有动静的,现在听到这么大胆而又得瑟的人,就静下来。除了知道是阮家小二以外的人,别人都傻眼,是谁?
你要知道,我们这里可是状元榜眼探花齐集,而且是两位状元在这里。
可你就是二十位状元在这里,对小二来说,也是前科的事,如过眼云烟。小二要猖狂,没有人能挡得住。
于是,人还没有到,却不妨碍他继续叫:“不许写不准作啊,我没到,抢先的罚酒啊,”
这样的叫声,洞房里的一对新人也听进去。常五公子喃喃:“这来的是谁啊?这般的粗鲁不斯文,”
玉珠已经听出来,正在小声地笑,见问就回答他:“是我表弟,”后面听到说表弟粗鲁,玉珠气得咧咧小嘴儿,又脑子一闪,灵光出来一句话,玉珠又转为笑容:“也是你表弟,靖安侯的二公子。”
五公子才没有话说,只是问:“是那个和袁家妹夫打赌中状元的?”玉珠窃笑,有人因文章而出名,就也有表弟这样因打个赌就出名的。
外面叫声更凶:“哎哎,我说你们怎么不等我?”五公子就走到窗前去看,见四、五个人,走在前面的是一高一矮两个公子,后面几个是跟随。
高的矮的,全生得秀玉一般,又似月色里长大的,浑然没有俗滋味儿。
高的,正笑得快站不住,是阮梁明。
矮的,正在发急。他已能看到厅上的人,不知道是他的人,才理他,是呆着往外面看;听出是他的,全不理他,继续书写。
理他也没有用不是,再说那香快燃尽。
大家全是为了新人能顺利洞房而作诗,要是耽误下来,那一对新人别扭着说诗词不好不肯入洞房,小二你可赔不起。
阮家小二不知道这内幕,这就急死了,手指住袁训钟氏兄弟几位表亲,又有苏先柳至等人他全都认识,小二跳脚,挥动衣袖:“大胆,欺负小的!”
“月色,五言七言都行!”还是袁训了解他,先抛下来题目。小二急急忙忙的,一眼月色也不用看,张嘴就出来一句。
这诗不说摇动乾坤,也算繁花似锦
常五公子深吸口气,玉珠得意:“如何?”五公子道:“果然,有叫别人等他的本钱。”玉珠就更摇头晃脑起来,她发上本是珠冠,这一摇,小脖子吃重,哎哟一声,手扶着脖子颦眉头,一弯翠眉儿,更染上春色无边。
常五公子讪讪着来扶,想要大大方方的扶,又是新人头一回,实在舒展不开。但是不扶,又过意不去。这手一扶,就按错地方,按在玉珠面颊上。
滚烫的热度,瞬间到了五公子手上。
玉珠涨红脸,反过来怪他:“你的手好热,”她明知道是为着什么才热,反而颤声地问:“要不要,你去冷水里洗洗手?”
“你的脸也热,”五公子低声道:“要不要,一起去洗洗?”春色,徐徐在花烛下面展开……
外面小二已上厅堂,等不及见礼,就一面嘴里念诗,一面催:“给我纸和笔。”常大人听到他适才念的诗,觉得雏凤清于老凤声,又认出是靖安侯的世子,去年秋闱高中一甲的,又没下春闱就已闻名,都知道他和探花打了一个中的赌。
探花已中探花,这打赌的另一个人虽然没有下场,也因为敢和探花打赌,让人不敢小瞧。
自然,也有人不认识阮小二的。
常大人亲手要送笔给他。
苏先在一旁,先坏笑:“二公子,那香就要尽了!”阮小二看过去,见香只有最后一点儿明火,苟延喘息的,随时会熄灭。
他惨叫一声,余伯南离他最近,手中纸还有空的,阮小二也不管了,夺手就撕,“哧啦”
,下来半张,余伯南才笑骂:“小二你!”
差点儿影响我写不好字。
见他身子一拱,把余伯南顶出去半边,余伯南得刚才那一撕,幸好有了准备。抱着手中纸和笔笑着出去一步,见原本属于自己的地方,已丢了半边。
阮二占住半张书案,笔也不要了,伸一指,按在墨汁里,运指如飞,顷刻间,一首五言绝句已经出来。
香快要尽了,大部分的人已先写完,就都对着小二公子笑。阮梁明再也支撑不住,笑嚷着:“我不行了,你们诗也够了,我就不献丑,容我,痛快的笑一会儿吧。”他从家里带上兄弟出来,已经笑了一路子。
香尽时,诗篇词章全都出来。早写好的,全贴在墙上。袁训又让把没贴的托起来,他运目如电,一扫而过,把其中次等的尽数挑出。
钟氏兄弟夺在手中,向火烛上引着就烧。同时,冷汗哒哒下来。幸好,都来得及时。不然这诗勉强留下,以后也是让别人笑的。
笑的人才不管你是不是逼迫着出来的,他们只会笑话。
红烛高照,常夫人喜笑颜开,命四个丫头高举着烛,带着女眷们出来,笑向众人道:“见笑各位,我们是评题的人。”
宝珠跟在里面,也早笑得快软掉。大家一首一首的评,好在看得也快。宝珠当着这许多的才女,不敢出声,却还跟着里面不曾输了气势。
一一的评出名次,前十里,有袁训、柳至、苏先——三个太子名宠,一直是威名赫赫,让人不得不服。
再就是榜眼状元不曾落第,张公子孟至真,冯家有一位公子也在其中。余下四位中,有一位就是阮家小二。
阮家小二来得最晚,又能诗才敏捷,不等别人夸他,他先昂首:“还比不比?再来,比到明儿早上,常大人,你管早饭吗?”
“好极好极!”常大人的家今天变成另一个考场,他自然是荣耀光辉,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女眷们又去评词,小二跟在里面吵闹。
今科的状元孟至真,就不认得他们兄弟。孟状元是外地人,家境不算饥寒,却算贫穷。他见一个小公子,生得粉妆玉琢,金簪子玉带都不少,就疑惑,富贵人家还能出来这样的子弟?
张学士家的张公子,孟至真是服的。张学士家本来就是念书为主的人家,但看张公子的穿戴,远远不如阮家小二的好。孟至真就问把他拖来的柳至:“这高才的小公子是谁?”
柳至就乐了,咦,还真有不认得阮二的。这自然是要介绍,就是孟至真不想听,柳至要是早知道本科的状元不认得他差一点儿的对手,也是要多事上来介绍的。
“这个,大大的有名。”柳至慢慢的卖着关子,眸中闪动着促狭。
状元孟至真,人叫至真,是有点儿凡事顶真。他就认真起来,一面摆出惭愧样子,想自己赶考已经数科,为了今年的科举,去年就携妻子京中居住,侥幸中了,总觉得祖上积德,又觉得不负十年寒窗苦,不负十载赶考苦。
两个十年加在一起,寒窗中就开始赶考,状元已近三十岁。
他进京后,敢不把京里的名士们一一打听?文章一一的找来看看?但这富贵人家的公子,孟至真想自己断然的不知道。
而他诗才是才亲眼见到过的,竟然比有“敏捷”之称的探花郎还要敏捷,不容小瞧。
孟至真原本是摆出来的惭愧,这就一面假惭愧,一面真惭愧起来,道:“我居然不认得他?”
“哈,”柳至笑道:“他是那个,他若是下了今科,你这状元可就悬的人。”
“打赌的人?阮家二公子?”今科,是可以没听说过状元榜眼和探花,却不能没听说阮二公子阮英明。
孟至真本来对这打赌还不以为然,心想这状元不是好中的,这些侯府的小公子们,就是猖狂。今天亲眼遇上,孟至真懵住。
忽然后怕上来,幸好他没有下这一科。不然这状元,还真的说不好……
诗评完,词也评完。常大人让送上热酒,重整席面,常夫人就打发丫头去往洞房里传话,诗也有了,词也有了,你们赶快洞房吧。
就见两个婆子慌慌张张,满面喜容的过来,上厅就欢天喜地:“老爷夫人,成了,成了,”这一下子厅上笑声大作,参与展示文才和不参与的人,都面上有光。
都觉得自己帮了一把。
天知道,人家洞房他们在帮什么。
此时,天刚好交在三更上。钟恒沛对二弟吁了一口气:“没拖到明天早上洞房,也算是你我尽心尽力。”钟二也后怕上来:“差一点儿,”他对兄长庆幸:“哥哥,这送亲还真不是好送的,幸好姑祖母膝下再没有表妹了。”
钟恒沛也嘻笑起来,又觉得自己可以居功。眸子瞄瞄袁训,对二弟笑道:“送亲到他们家,险些我没让梁山小王爷灌死。真是的,原本以为袁家亲戚都不在京里,又有太子殿下在,四表妹的喜酒应该吃得斯文才是。”
又道:“送大表妹到文章侯府,又让文章侯的兄弟们拉着我罗嗦,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差点儿又要把我给闷死。”
再举三根手指头:“这是最后一个三表妹,写诗快累死。”兄弟两个人躲在一边儿笑,想这三门亲事真是各有各的妙处,就是送亲的也觉得妙不可言。
是夜,都大醉了,主人先对着一厅堂的诗词醉倒,拉着客人一起醉。常家安家的最后这一场亲事,注定是要名扬京都。
而玉珠姑娘的才女名声,也注定要传出去了。
成亲当天,两个状元,榜眼探花全出来护驾,就是公主殿下成亲,这种风光也是没有的。殿下成亲,是想不到出这种风头才是。
第二天,惹恼一个人。南安侯和常大人同在都察院,常大人已经是第五个儿子成亲,他只当天休了个假,这一天照常到来,见一个杂役过来:“右都御史大人有请。”常大人欣然,他和南安侯钟家已经是亲戚,这就去得自自在在。
南安侯并不在他办公事的屋子里,杂役带路,却在另一侧花木扶疏的小亭子上。这一侧就是贴近袁家的地方,袁家的景致也是秀色,隔墙的这里,五月天正是石榴花红的大好时节。
一壶茶,三个人,都白发苍苍,看着常大人过来。
常大人,就大为倾倒。他读书人出身,敬重的先是皇帝,再是圣人,有时候先圣人,后皇帝也有可能。
再敬重的,就是当朝有真才实学的大学士们。
大学士,这里就坐着两个。
南安侯居中,在他左边坐的是大学士张大人,榜眼的祖父;右边,坐的是大学士董大人,南安侯的表亲,董仲现的祖父。
常大人心想这一成了亲戚,就是不一样。他为人耿直,又有念书人的书呆气,虽景仰大学士们,但绝对不会是钻营的那种人,就和两位大学士没有公事相交的话,并不熟悉。
但这两位,都是南安侯的多年好友——张老夫人在宫里对着宝珠说和安老太太好,其实是她丈夫和南安侯交好——打小儿光屁股长大的。董大学士又是南安侯的姨表亲。常大人会错了意,还以为他们私下喝茶带上自己,这就百般的仰视下,来见礼。
石桌子有四角,最后一个座儿,常大人坐了。他才坐下来,南安侯就抚须道:“你是我的亲家老爷,虽然比我晚上一辈儿,但我们这里在联句,不敢不请你。你来了,今天得展开你的大才的好。”
常大人还没有明白过来,虽然他刚才在办公事的地方,正在闻到昨夜名声而询问的同僚们念诗在听,但他还是忘记一条,昨天送亲险些让难得出不了常家门的人,正是对面这位亲家老太爷的孙子。
常大人就笑说:“奉陪奉陪。”就问今天联句的规矩。
张大学士但笑不语,董大学士不语但笑。还是南安侯道:“我们三个人,我出一句,你得对上一句,张大人出一句,你得对上一句,董大人出一句,你得对上一句,”
“啊?”常大人一想不对啊:“亲家老太爷啊,您这不是对难我吗?”我一个人对你们三个人的脑袋,我哪能对得过来?
这不是玩,这是难为我才是?
见到常大人苦着脸,南安侯等三个人呵呵笑了出来。南安侯手指茶碗:“小常啊,你用茶。”常大人也早有孙子,可在南安侯面前,还只能是个小常。
此时不叫亲家老爷,而叫小常,是南安侯的气消了。常大人战战兢兢状捧起茶碗,转着心思想这是为什么呢,忽然就“哎呀!”
他明白了!
南安侯亦在此时笑道:“我不难为你,怎消你昨夜难为我孙子的这气?半个时辰做出三十首,自然是有不好的,这不是作诗,这是逼诗。我问那不好的几首是什么样,他们羞的支支吾吾,只说幸好有救急的,把不好的替换下去。”
张大学士也笑道:“我孙子今科是中在榜眼,今天早上对我说,好险祖父,昨天夜里那一科,幸好我没有落第,还在前十里面。我想来想去翰林院归我管,昨夜没接到圣命,另开一个科举啊,问了问,原来是你常大人家的月色红烛科。”
董大学士也笑:“大半夜的,打门跟撵贼似的。我没睡,在月下踱步,一首诗才出来头两句,就让打门的给吓回去。”
常大人到此明白,就好笑着插话:“大人您宅深家大,这打门的就是拍你们家二门,你也听不到才是。”
“昨儿夜深,我就是听到了。”董大学士表现出,老夫我不讲理,老夫我今天就是不讲理。昨天夜里,你们家几十个门生,几十个亲戚,对付两个送亲的,那能叫讲理吗?
常大人只能作罢,让老学士继续不讲理。
“打门的,是太子府上的梁良,这小子嗓门儿高的,嚷一声斗诗文,我还没明白过来,我孙子就出去两个。等我明白过来,是今天早上,听说是月色红烛科,我这个后悔,”董大学士佯装发怒,吹胡子瞪眼问常大人:“放着老夫我在,你怎么不请我,倒去难为我孙子?”
好,打了小的,老的出来一堆。
常大人心想,我这是误打啊。本来也没想难为谁,这全是那一对小儿女们惹出来的。但是打心里呢,又实在的得意,就起来下了一揖:“下官我陪礼在这里,早知道昨天老大人们全赏月色没有睡,就应该请老大人们一起前往才是。”
张大学士继续开他的玩笑:“小常,你家里还有小子姑娘没结亲没有?”
“没了,”
“你亲戚家里有没有?”
“这倒还有七八人。”
南安侯等人一拍石桌子,异口同声地笑道:“你小心,以后这全是不好嫁的!”面对这个打趣,常大人欣欣然得意:“好说好说。”
重新坐下,四个人相视而笑,又让常大人把昨天前十名的诗全念出来听听,大学士们要评个高下,对于孙子没有占上这月色红烛科的第一,发表诸多意见。
但评题已毕,就是大学士们也不能乱改。
到此,月色红烛科的名次,注定就是这样了。
……
还有一个人也不服气。
武举正在开,才在初试上。梁山小王爷家学渊源,又父亲来信,让他今年冬天就去边城。本来,小王爷是不用参加武状元的,可他的死对头长陵侯世子是走文举,今科也有不错的名次,长陵侯家招待宾客就是三天,小王爷不能让长陵世子独出风头,他就下了武举。
本来,他也不必下初试,可长陵侯世子是从秋闱开始走的,小王爷自然也从头开始。皇上知道后,大为嘉奖。特意召他进宫,告诉他:“初试只许三场,不许伤了力。天下人都和你比,你怎么能是对手?”
又交待他复试有个名次就行,不必过于执意。
梁山小王爷本就是头倔牛,他就更想
拿第一,或是好名次,给父亲长长光,也同时给皇家长脸。
他却是皇室一枝。
不然天天和太子呛着走,太子殿下早就不能容他。
他最近注重休息,昨夜就早眠。
一早起来,有人传话给他,说太子党们昨天半夜大街上乱跑,小王爷就让去打听原因。打听回来,是论诗文。
长陵侯世子,自然是去的。
小王爷就来了气,爷爷我不会对诗文,你们对诗文,你们大张旗鼓对诗文,有能耐下武举,有能耐对排兵布阵,有能耐……他一个人耍了半天的锤,才把这气压下去。
……
石榴大放,红若丹珠。白石一径,穿过茸茸草地。红花搬着个小几放在草地上,头顶上是石榴花,小几上对着的是本书。
此时无事,清风自来,红花摇头晃脑地念:“子曰,”忠婆和卫氏走来走去,都对着她笑。
袁夫人听说红花闲的时候在念书,也特意,算是“拨冗”,从她难得出来的房里走出,手扶廊柱看上一眼,就满面笑容,对身边来报信,让母亲看热闹的宝珠笑道:“好好,果然我们这是探花府第,这就不同,处处念书声。横竖家里没有太多的差使,让她专心的念上一会子,再使唤她。”
宝珠轻笑答应。
红花是受到刺激,昨夜说见才女,红花你不要去了。今天听主人闲谈,才知道是为了三姑娘论诗文。红花小心眼里不平不平不平,她就回宝珠:“奶奶闲时也看书,也写几笔,爷在家,也肯为奶奶研墨。红花不行,想来是红花看书不如青花多的缘故,奶奶若允许,红花闲下来也想念本儿书,以后好陪着奶奶见才女。”
宝珠就许给了她,给她一个小矮几,给她一本论语,再给她一个小砚台,纸和笔,红花说花树下面好,就搬去那里念书。
念的家里人没有一个不笑的,大门上走进来一对人,见到红花摇晃身子,也惊骇的掩住口,惊讶的笑了出来。
甘草看着红花,深深的嫉妒起来。看书?这是姑娘小姐们才能玩的事情。在丫头甘草来看,姑娘们看书全是为着玩。
以前还在安家,三奶奶帮三姑娘念书的样子,甘草还历历在目。甘草比掌珠玉珠宝珠小上几岁,她进到安家的时候,和红花差不多,也是七、八岁时进家门。七、八岁的丫头,都在记事的年纪,又在独自能寻思事的年纪。
在她们来看,三姑娘年纪也不大,春天穿一件绣花衣裳,手握住一卷书,坐在春花下面看,那恬静样子就和春花差不多。
夏天的时候,三姑娘又是另一种样子,她薄薄的罗衣,往往都是素淡的,藕荷或莲青,水边儿细风吹起来,好似戏台上的仙女儿。
秋天,三姑娘去淋竹子雨,颦两弯眉头,念几句秋风秋雨的诗,淋病了还不觉得苦。冬天,她则热衷梅花雪,青花跟她扫得不亦乐乎,有时候老太太兴致上来,也会讨一点儿去喝,让甘草等人大为惊奇。
原来老太太也是欣赏这样的玩的。
于是三姑娘的念书玩儿,就更加的高雅起来。
而今,红花也这般的玩了起来。
看她?
红花跟着四姑奶奶,过得可真是不错。首先她穿一件嫩黄色的罗衣,手边儿还有一把子香蒲扇。下身是淡青色的裙子,鞋脚规规矩矩缩在裙子里,活似个姑娘们。
姿态也端正,模样儿又俊俏,小小的面庞摇动着,那子曰子曰的,红花,你忘记你是谁了吧?
甘草很想上前去问醒她,可看到红花的小几案,上面摆着的笔墨纸砚样样俱全,甘草就气馁,红花这是福气,不是她自作主张的学姑娘。
这,就更让甘草难过才是。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红花太入神,就没有见到有客人上门。而掌珠不是外人,顺伯就没有跟进来通报。
掌珠对着红花,则微微的笑了起来。她的笑,从来有一种飞扬的美,此时虽然微微,还是掌珠的风格,大风起兮般。
掌珠来看宝珠以前,在家里犹豫很久。
她能分得清“私货”与“铺子”的区别,而且并不是一定要帮杨夫人搭条路。掌珠大可以推掉杨夫人,却还是认真的考虑良久,还是来见宝珠。
只因为多一个杨夫人,是掌珠自己的能耐。而事事去求祖母和宝珠,却还是依靠家人。掌珠就唤甘草:“不要呆看着,随我去见四姑奶奶。”
掌珠也就明白,如果是自己的丫头这样的读书,掌珠想自己不能接受。她都不爱,怎么会让丫头去爱?
不同的人,走不同的路,掌珠这一会儿多少有些明了。
但甘草还恋恋不舍,磨蹭着跟在掌珠后面走上几步,可巧儿,宝珠出来。甘草热烈地大大叫上一声:“四姑奶奶,”宝珠见到是掌珠来,把掌珠迎进去,甘草留在外面,得已往红花面前来。
“红花,”甘草叫了声,红花才看到她。看到她后,红花面色一变,一溜小跑儿的奔到长廊下,甘草才诧异:“我又不是鬼,你跑什么?”却见红花拐个弯儿,奔到一个门帘内,过会儿肃穆端庄的,双手捧着茶盘子等物,往正房里去。
甘草的位置上,能听到宝珠娇滴滴但是赞赏的声音:“去看书吧,既然要看,晚上我要考你,我这里也要设科呢,我就是个主考官,茶水上不要你,我才摆弄烹茶的东西,我和姐姐自己玩儿。”
红花就退出来,回到她的小书案前面,正眼儿不看甘草,坐下来,捧起她的书。甘草就笑:“你当我不在吗?”
“在啊。”红花眼睛还是在书上。
甘草就骇笑:“那怎么不理我?难道是……。”她掩口笑:“有了书,就眼睛里没有别人?”红花慢条斯理的,这才瞅上她一眼,淡淡道:“看书的时候,眼睛里本就没有别人!”
“啊?!”甘草还以为红花在和她玩笑,就拿指头要点红花额头,嘴里笑骂:“作死的小娼妇!”红花恼得涨红脸,想你才是个小娼妇,在老太太手底下时,嘴里并没有这样的话。到了侯府里没有几天,一年还没有,就学会这样的话。
她差点儿就还回去。
骂人,谁又不会呢?
可红花正在看书,她看的还是先贤夫子孔丘的论语。书而恰在自己翻动,出来一行字“君子不重则不威”,宝珠为红花解释道:“你自己不庄重,别人才眼里没有你。”红花的怒火就压下去,一本正经地把甘草的手拂开,继续淡淡:“别闹了!你没听到吗?我家奶奶还考我呢,我在科举呢,我得用功呢。”
甘草哈哈大笑起来,又怕两位奶奶听到,手上一个银红色帕子掩住口,又去看红花的首饰。见她有一个新的小小宝石簪子,宝石只有碎米粒儿大小,但难得的是镶的好看,十几粒镶出个福来。
就又伸手去摸,惊叹道:“红花儿,你这通身的衣裳首饰,全是在这个家里得的?”甘草羡慕之心,又要出来。
红花这一回忍住,把她的手也没有打开,只默默念了几遍:“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甘草这丫头根本就不知道我,我红花也不必对她解释我的为人。
但有一些话是要讲的。
红花更肃然,道:“知道吗?这全是当差赏下来的。”
“你说给我听听?”甘草心动。
文章侯府里,也是有一些好东西的。当年的老太妃,独喜欢南安侯夫人,可文章侯府里,也得到很多宫中出来的首饰。
甘草能见到老老太太和老太太的人戴出一件半件出来,着实的让她心动。
红花就很乐意告诉她:“没密诀,就是奶奶办好事儿,你跟着。”红花把“好事”两个字咬得很紧,也打心里盼着甘草听明白。
红花身为丫头,是知道丫头的重要性。她知道宝珠姑娘以前也有许多玩的主意,不是卫氏不答应,就是红花不敢跟。
宝珠不恰当的主张,不会过分到哪里去。
但红花却明白一个道理,就是该拦的还是要拦,该说的还是要说。此时不明白,以后永远不懂事吗!
除非你愿意糊涂到老!
不改正到老!
所以红花瞧不起甘草,看看你办的事情!帮着大姑奶奶下药?你怎么不帮着她好呢?然后红花又庆幸,幸好红花跟的是宝珠奶奶,不然的话……
红花在感激宝珠之余,就更盼着掌珠好。掌珠不好,奶奶一定为大姑奶奶担心,身为丫头,红花也是知道的。
甘草还是没有听出来。
她的本质并不坏,不过跟着什么人就学什么人。她就抿唇一笑,当红花在说笑话。又去拨开红花手上的金钏儿,惊叹道:“红花儿,这么沉重啊?”
红花忽然一推她,站了起来。甘草一屁股坐到草地上,冷不防的摔一跤,正要骂,却见红花垂下手,问候道:“爷回来的早。”
甘草把到嘴边儿的骂收回去,定睛一看,见果然是四姑爷回来。花树下,四姑爷青衫微笑,还是他十分之极的英俊模样。
甘草魂飞魄散,请了个安,不敢再在这里呆着,急忙避开。到廊下回身又看那草地上,四姑爷还在同红花说话。
袁训也忍不住笑:“红花,你在作什么?”红花认认真真地道:“回爷,我在看书。”袁训还没有笑出来,听红花又道:“以后好陪奶奶见才女。”袁训喜欢上来,和他的母亲袁夫人一样,认为探花家中,就应该出这样的家人。
像常府一样,看门的下人们也会看诗,来的客人们听到,也觉得是件高雅事。
袁训见到掌珠的丫头,就不急着进去,弯腰拿起红花的论语,看她看到哪一页上,微笑道:“你看得懂吗?”
“奶奶适才给我讲过。”红花老实的回话。
袁训莞尔:“好,那你说给我听一听,让我看看奶奶说得对不对?”红花就说起来。甘草看得心头火起!
怎么!
丫头也可以念书么?
这么好的事儿,怎么全让红花摊上了!
甘草在这个时候,才自怜自叹了。却原来当丫头的,也可以有这般的福气。她正乱想,掌珠见到袁训回来,就不再呆,带着甘草告辞出去。这里袁训回到房里,和宝珠笑道:“你在家里设的这是小婢科?”
宝珠对着他笑,见天热,他一身衣裳全湿掉,就上来帮他换。换过衣裳,又送凉茶到袁训手上,袁训打趣道:“你这么的乖,是背着我又作了什么?”
袁训虽不愿意想掌珠不好,但掌珠家里现在的确是一团的乱,他并不能装不知道。宝珠就对他笑,妩媚的笑。
袁训就对着宝珠笑。
宝珠对着他笑出两颗小白牙。
表凶再接着笑出两颗小白牙。
宝珠笑出四颗,
表凶笑出六颗,宝珠……,笑道:“不行了,再笑我就没有牙了。”袁训悠然得意:“看我比你嘴大,总是能占上风的。”把茶碗一放,道:“从实招来吧。”
宝珠先是一脸的羞愧状。袁训在旁边点评:“还不错,还知道难为情。”宝珠娇嗔:“让你说得我不值钱,其实呢,也没有大事儿,”袁训在旁边催促:“快快,”宝珠又怪他:“这是你公堂上审人学出来的毛病儿,一个劲儿的催?”
“公堂上,全是打板子的。你想挨几下?”袁训对着一旁的戒尺瞄瞄。不说还好,说过宝珠更是嫣然,反而更取笑袁训:“别说我不提醒你,小殿下上午跑来,问我你几时还看书,她愿意督你的课。”
宝珠飞起一个眼风,娇娇嗲嗲的。如今见到瑞庆小殿下,就觉得更加的亲切。想想又要怪表凶,原来是小表妹,要是早知道,宝珠就不用吓得那么样子。
袁训收住这个眼风,装着双手拢住,送到眼前去看,这一看,就一脸的吃惊:“宝珠今天瞒着我作下许多的坏事,全在这里。”
宝珠格格笑出了声,实话告诉他:“是杨夫人要会我,而我呢,也答应见她。”
“啊!”袁训毛发皆竖状。
宝珠又对着他笑啊笑:“我得盯着大姐,有宝珠在,你就放心吧,什么事儿也不会出呢。”
掌珠此时走进府门,从角门进的,就见到一条石径弯而曲折,竹子遮住一半,蔷薇遮住一半,深而幽远,并不比宝珠家里的繁花光景差。
可掌珠永远不会是宝珠……前面走来一个人,是个老姜色衣裳的婆子,打扮上不差,金首饰晃了一身。
掌珠眸子凛然,甘草也毛发全竖起来。主仆都认出来这个人,是二太太的陪房。甘草在她手下不知道吃了多少亏,就是掌珠也要听她的话。
主仆都摆出如临大敌模样,而同时的掌珠心头一闪而过红花念书。掌珠明白过来,红花念书只能是宝珠家的景致,换成是甘草念书绿窗念书,掌珠想那我可以让人早撕成碎片。
二太太的陪房走近,却不像平时的稳定。她白着脸儿,满头大汗。见到掌珠也不像平时的冷漠有距离,而是叫了起来:“奶奶总算回来了,可是不好了!”
掌珠大怒,喝止道:“什么事,要你这么慌张!”
“老老太太要没了,”
掌珠拔腿就走,甘草后面跟上。对着她们匆匆而去的身影,那婆子明白过来,一巴掌拍在自己脑袋上:“我怎么反倒告诉她?”
日头底下,一个寒噤又蹿上心头。婆子吓得不敢再多想,忙自语:“我还是去找高僧去,老老太太不知道怎么了,该去不去,一个劲儿的叫唤,把前几十年的事全叫出来,吓得我魂都没有!”
掌珠赶到老老太太院子外面,也就听到。她手扶门边,见里面嘈杂声断断续续高声叫出,老妇人苍老嘶哑的嗓音,就是白天也让人浑身发寒。
“囡啊,是我害了你。你当初说喜欢那个小子,我不应该把你送到京里,让太妃定这亲事……女婿,你岳父临死,拉着我的手后悔,可我没有对你说啊……你对我的女儿不好……。”又怒骂:“滚!一对老东西!不知道对我女儿好,你们不要来缠我,我是高寿的人……”
甘草哆嗦几下,战战兢兢道:“这是回光返照,奶奶我们先回去,等她死了再来,照道理,她会把一辈子的事全喊出来。”掌珠反而镇定,喝道:“我怎么能回去!”大步往正房里去。
见正房里,这个家里所有人都到了。老太太孙氏满面是泪,就全然听不到儿孙们的话。二太太的长女,今年十六,是年底就要过门,此时正在痛哭着骂医生:“用药,好药全用上,让她再撑一年。”
二太太也没有平时的冷静,老老太太这几天一死,她女儿至少守一年。她热锅蚂蚁似团团转,就没听到旁边四太太和四老爷在说话。四太太早相中老老太太房中的金丝楠木高几,和四老爷一唱一和:“我们年纪小,活的年头儿少,得的东西就少。这一件,应该是我们的。”
掌珠是个硬心肠的人,对着这个家里的人,更是硬心,也心中恻然。这都什么时候了,这一位还在争东西。
可争东西也提醒了掌珠,掌珠也迅速把房中东西扫了一扫。真是跟着什么人,就学什么人。掌珠把东西全看在心里,就匆忙地去看老老太太。
这一看掌珠也吓得魂几乎没有。她也就能明白,二太太的陪房魂不守舍是为什么。文章侯三兄弟和韩世拓,全守在这里。可他们也没有办法,叹气的叹气,流泪的流泪。
老老太太状若发疯,成天水米难进的她,摇晃着身子半坐在床上,眸子早就散了,神思还在胡说。
见掌珠进来,她眸子一动,又尖叫起来:“叫平甫,我要见他,要见他!”掌珠还不知道谁是平甫,文章侯已在跺脚推儿子:“去请你姑祖父!”掌珠这就知道是说南安侯,心中暗想,你就要走了,还叫舅祖父来,总不会是忏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