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叮当当之声不断传出,一个中年男子,神色专注地看着身前,一块烧得通红的方形铁板。
铁板不厚不薄,其上,三十八道细密刻痕很是均匀,构成了一局棋枰之形。
中年男子的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他打铁多年,却还是没有料到,一个小小的棋盘,便耗费了他一整天的工夫。
并非是这棋盘的外形难成,而是这三十八条纵横之道,极为难刻,如此刻这般均匀,更是难上加难,若非他自小打铁,熟识铁性,这副铁棋盘,绝不可能做出。
饶是如此,他亦是腰酸背痛,从没有哪一天,会有今日这般疲累。
铁板入水,顿时发出嗤嗤之声,中年男子看着孩童跑来,脸上露出微笑,待到铁板彻底冷却,大手一抓之下将其取出,火光下,那铁板上的刻痕顿时清晰无比。
寻常的棋盘,大多是以木制之,其上的棋纹,一般都是以墨线画之,年岁一旦久远,便会出现磨损的痕迹。
也有少数印以刻痕,但那木痕,虽然细密,但终归仍有腐朽之时。
这一道道的铁痕,犹如银钩铁划一般,带着一股苍凉的雄浑,更是透出一缕永恒不灭之意,让人只需看上一眼,心神便会立刻沉静下来。
孩童看着那刻痕,整个人恍若入定,目光中,露出前所未有的虔诚。
中年男子看着孩童的目光,暗叹一声,他虽没有读过多少书,但依然能从那目光中,看出许多。
“爹,我想下棋!”
许久之后,孩童的目光才从棋盘上离开,看着中年男子说道。
其声虽稚,其心却坚胜磐石!
“下棋不是什么正经营生,将来爹老了,光靠下棋,你或许会没有饭吃,不如跟爹学打铁,还能养活自己......”中年男子摇了摇头,目光却是如常。
孩童低头看着那铁棋盘,沉默了很久,眼中露出倔强,说道:“爹,我想下棋!”
中年男子长叹一声,拿起布巾来,将铁棋盘擦拭干净,又放在火上,烘烤少许,直到其上,再无半丝水迹。
他将棋盘递给孩童,孩童接过,顿时手中一沉,险些摔落地面,这棋盘看似不厚,但却是纯铁而制,故而重量不轻,约莫有十二,三斤的样子。
“石头,爹给你三年时间,三年后,你也有十岁了,我带你去五百里外的东云城,若是你能拜入名师门下,爹这一辈子,都不拦着你下棋了。”
中年男子蹲下身子,眼中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直直地看着孩童的双眼。
孩童看着中年男子,这种严肃,也让他感受到了一丝不寻常,他说不出这是什么,他只是隐约间感到,此时此刻的决定,将会伴随着他,绵延一生。
带着些许的迷茫,孩童点头,他眉宇间的稚气,在这一点头中,竟是不见分毫。
三年时光,匆匆过去。
韩石,也在这三年中,成长起来,昔日的稚嫩褪去大半,成为一个少年的模样。
这三年来,他每日清晨,都会背着那铁棋盘,登上卧牛山顶,面崖而坐,静悟棋思,待到日落时分,方才下山。
回到家中,也并非入眠,而是将每日所得之念,尽数记下,积累之下,已有数尺之厚。
三年来,不断有感,不断有悟,尤其是第三年,几乎每隔数日,便会在那领悟中,连连突破,看到崭新的天地。
村子里,除了几个老者,几乎没有人知晓如何下棋,即便是那些老者,也只是略知皮毛,于棋道而言,韩家村乃是荒漠之地。
那些黑白石子,在这三年中,渐渐变得圆润起来,与少年的棋思一般,打磨地愈发光滑。
但这只是表相,这种圆润,一旦落在棋盘上,便会散发出锐利之芒,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腾空而去,去追寻那棋道的终极奥秘。
每一枚棋子,都是一个疑问,但也是一个回答!
韩石的对手,是自己!
他观棋,不再只是棋,而是这天地间的道理。
他的全神浸入,使得这三朝寒暑,在他眼中,仿佛只是弹指一挥间,便已过去。
而那舍得的疑问,也在他的心中,渐渐有了升华,化为了另两个字------因果!
这份因果之念,犹如潺潺细流,渐渐融入棋局之中,使得他指下的棋势中,有了一丝奇异的变化,那仿佛参入了天地自然之势,浑然天成一般。
左手与右手的较量,一者如火之侵略,一者如水之轻柔,韩石自身,却又超脱于左右之外,静静观之,如山之不动。
那残缺棋书中的棋意,在他心念间生出无穷之变,那尽头,他看不到,但那变化的轮廓,却在他的心中留下了烙印。
对此,韩铁匠始终没有干预,他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一个父亲对儿子许下的承诺,比山还重!
即便他也有迷茫,尽管他也有担心,但人无信不立,承诺一旦许下,绝不反悔。
这一日,距离那约定已是整整三年,韩铁匠关了铺子,租了一辆马车,一家三人离了韩家村,去往东云城。
两个月后,东云城内,一座茶楼中,一对中年夫妻站在一旁,看着鸦雀无声的众人之中,正对坐而弈的两人。
其中一个面相清秀的少年,正是韩石,而对面之人,是一个手拿折扇,双目透着精光的黑衣老者。
此刻,那老者轻轻落下一颗黑子,一股透着铁石相触的清脆之声,在这茶馆中回荡。
老者双眉微凝,轻摇扇面,目光从那铁棋盘上离开,却是仔细打量着对面这个少年,露出淡淡的狐疑之色。
这一局,少年败局已定!
最近这一个多月来,东云城中,来了一个韩姓少年,在各处摆下棋局,静候挑战。
这个消息,很快便在东云城中传开,但凡是棋界之人,无不知晓这个奇怪的少年,此人从未出现在东云城,故而刚一出现,便立刻在棋界搅起一股风云来。
这少年棋风犀利,与之交手之人,皆是城中好手,但这一个多月下来,这少年的声名倒是有了,只不过留在众人心中的,却是一局局不知该如何形容的棋局。
这韩姓少年,下了近百局,竟是无一胜迹。
每一局棋局的进行,却是如出一辙,初局时,少年出手果决,更是带着一股震撼人心的力量,无可匹敌,与其对弈之人,往往额头见汗,神色极为凝重,沉思许久方才落下一子。
但每行进至中局时,少年所落之子,却是令很多人大呼看不透,明明只需一招便能轻易取胜时,少年却将棋局导向无尽的复杂。
而那落子的位置,更是充满了怪异之感,并非无理,而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追寻之意,那其中,更有一股无上的洒脱,将这棋局中的生死存亡,尽数抛开。
只是,究竟是在追寻什么,却没有人能够说的清楚!
如此一来,往往到了后半程时,少年本可大胜之局,却往往以小败而告终,但也因为如此,每一个取胜之人,无人敢轻视这少年。
少年的挑战,在东云城里掀起了热潮,就连数位十多年未曾出手的棋界前辈,也被吸引而来,今日这黑衣老者,便是其中一人。
此刻,黑衣老者看着沉思不语的少年,脸上渐渐有了不愉之色,此局,胜败已定,哪里还需继续走下去?
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中年男子的脸上有了一丝笑容,说道:“张前辈。”
黑衣老者起身,摇了摇头,“老夫观令郎之棋,虽有璞玉之相,但心性散漫,难至恒远,恕老夫才疏学浅,教不了令郎。”
对于黑衣老者的起身,还有那评价,韩石仍是低头看着那棋局,不置一词,许久竟是又落下一子。
黑衣老者目光瞬间变冷,合上折扇,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离去。
看到如此情势,围观之人顿时纷纷离去,不多时,竟只余下韩铁匠夫妇和韩石三人,另外,那旁观之人中,还有一位身材高大的青袍老者,仍是在一旁驻足而观,并未离去。
韩石娘亲目露担忧之色,看着韩石,韩铁匠则是轻咳一声,说道:“石儿,明日我们再去城南,传闻那位徐前辈的几个弟子都是他慧眼所识,他一定会收你为徒的。”
这一个多月来,自从进了这东云城后,韩石始终沉默寡言,尤其是弈棋之时,更是不语半声,即便是他这个父亲,也丝毫看不透韩石心中所想。
他身上的盘缠已然不多,明日,若是那徐姓前辈,再将韩石拒之门外,三人便只有返回韩家村一途。
韩铁匠心中叹息,他对这下棋之事所知不多,但这些日子来,却也能看出些端倪来,韩石之败,皆是在后面,前半段却是气势如虹。
那局势,单从韩石对面之人的神态中,便能看出一二。
那黑衣老者所言,韩石心性不能恒远,韩铁匠却是不信,他的儿子,他自己心里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