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间,许山身为帝师,在皇都中尽享尊崇,无论是凡人还是修士,在他的眼中,并无半点不同。
皇都中,有七位大儒,十一位大学士,其中大半都是许山的弟子。
帝师许山虽从未踏足修仙之途,但每三年,他都会在皇都中开坛讲道,所讲的内容,自然不是修仙之法,而是天地之理。
每三年,都会有大量的修士来听许山讲道,而每一次,都会有不少修士得悟,继而在修为上有了突破,对帝师许山不由得心生敬佩,甚至是忌惮。
在他们看来,许山可谓手无缚鸡之力,但其思想却是达到了通天彻地之境,这种人,倘若踏入修仙之途,必会犹如鲲鹏一般扶摇直上九万里,无人可阻。
但也正是因为许山凡人的身份,在皇都这四十年间,无人不敬,即便是对其存有杀心之人,抛开仇怨不说,单论思想的深度,亦是不能不佩服。
而许山的告老,则是在皇都中掀起了巨大的波澜,许多人藏在心中多年,那对许山的忌惮之心,终于爆发。
绝不能让其走出皇都一步,否则必让许山血溅五步,这是许多人共同的心声,此人太过危险,无论走到那里,都会对整个天地盟的修真界带来无法预估的影响。
许山,就像是一柄双刃剑,可以让天地盟辉煌四十年,亦可以令整个修真国飞灰烟灭。
摆在天地盟皇帝面前的,便是这样的难题,许山是他的师尊,但他的身后,是来自真个修真界的压力。
波谲云诡的纷争持续了一年有余,才最终有了结果,皇帝陛下准许帝师许山告老,但终生不得走出青城一步,否则,整个青城将鸡犬不留。
一路走来,更是有数位实力强大的修士暗中尾随,监视着许山一行,而不少跟随着许山之人,在这一路上,选择了离开,最终,只剩下阿福,陪着许山回到了青城,回到了阔别了四十年的老宅。
许山看着茶杯中渐渐沉底的茶叶,举起杯来,一饮而尽,四十年前尘往事,便随着这一杯茶饮下,被抛诸脑后。
他在皇都之中,见过的修士不知几许,最强之人,自然是他的弟子,亦是天地盟的皇帝,用修士的标准来说,其已然踏入灵动之境,有了感悟天地之意的能力,可谓是真正的大神通之士,另有三四人的修为,不在皇帝之下,但一样没有突破进入到新的层次。
但这名叫韩石的年轻人,带给他的感觉,却是完全不同,那是一种与他明悟天地之理一样的感觉。
这韩石,不简单。
许山的双眼,可谓道识之眼,看人从未有过偏差,加上这几日传入耳中的打铁声,许山更加笃定心中所料。
韩石乃是一位隐于红尘中,感悟平淡的神通之士,其修为,怕是还在许山那皇帝弟子之上,就连此前端茶的那位女子,想必是韩石的妻子,此女亦不是凡人。
这一切的思绪,被许山完全掩盖,他沉默了许久,说道:“铁乃五行之金,水火乃五行之二,你,明白了么......”
韩石目光微微一闪,说道:“木乃火之始,无木则无火,火起,炼的是铁的骨,待到千锤百炼后,骨骼成形,此时,便需要入水,所谓淬火,炼的不再是骨,而是心,铁之心。”
“以水炼心,方可称为铁具,但尚称不得铁器,只因还需要尘的洗礼,尘者,便是五行之土了。”
“而这土蕴藏在岁月中,炼的是铁之魂,只有到了这个时候,这铁方可称器。”
“如此,从五行之金始,至五行之金终,成为一个完整的五行之轮回,看似我打熬的是铁,其实却是在炼化五行轮回之力,只是,寻常之人,看不透这一切。”
“我炼的是铁,但炼的何尝不是自己,铁器需要在岁月之尘中绽放光华,我又何尝不是,只不过,我所在的尘,叫做红尘......”
韩石喝了一口酒,任由那洒落的酒滴,顺着他的胸口流下,这一刻,他的身上突然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气度,虽是精赤着上身,却是分外洒脱。
许山双眼明亮,韩石所言,有一种浑然天成之感,几乎将他所想,尽数说出,尤其是最后一句,就连许山自己,都没有这样的所悟。
许山甚至有一种感觉,今日,并非他点化韩石,而是韩石点化于他。
这种感觉,对他而言太过少有,这四十年来,只有旁人请教于他,哪有人敢为他之师?
“万物皆可成器,我只会打铁,倒是着相了。”韩石放下酒壶,端起茶壶,给许山倒了些茶水,这茶,并非上好茶叶,而就是在街角李家茶铺里买的,八文钱一大包,喝起来,倒也不觉得涩口。
午后的阳光,斜着照进石眉居里,照在两人身上,带来和煦。
许山哑然一笑,压下心中隐隐升起的一争之念,想不到到了这般年纪,争胜之心还是没有完全消退。
许山随手拿起一件摆放在桌上的铁具,那是一个铁杵,阳光下,铁杵的表面闪耀着淡淡的光华,所触及之地,甚是平滑。
许山打量许久,点了点头,将铁杵放下,即便以他的见多识广,也挑不出半分毛病,在凡人的世界中,这铁杵的做工,已臻巅峰。
“韩石,你若有一天,发觉你所打炼之物,不再是铁之时,那便是进入了看山不是山之境,如此,你看铁不再是铁,如你所言,万物皆可成器。”
“但在通悟炼化万物为器之后,终有一日,你会发现,这铁,还是铁。”
许山的声音中,透着沧桑,也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浩然之意,那仿佛是看尽一切之后,初心的淡然。
一番交谈,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中,天色渐晚,两人却是意犹未尽,韩石干脆将铁具收了回来,关了铁匠铺的门,并知会青眉,做了一顿丰盛的晚宴。
许山也不推辞,将阿福唤来,就在石眉居的后院里,举杯邀月。
不过这一次,许山喝的,是酒,不是茶。
觥筹交错间,许山双眼有了迷离,看着韩石的目光中,偶尔透着一缕精芒,他的弟子虽多,其中也有数位饱学之士,但却无一人有韩石这般,隐则如石之无言,现则傲视苍宇,明悟天地之理。
不必成为我的弟子,只需明悟我的思想,继而,超越我的一切,那样,思想的火焰,才能永远地燃烧。
交谈中,许山似有醉意,不断说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阿福坐在一旁,满脸苦笑,他跟着先生多年,早已见怪不怪,但在旁人面前,他还是有些不自在,毕竟,先生的有些观点,的确是......骇人听闻,令人无法置信。
譬如,这个世界,就如天上的星辰一样,不是方的,而是一个圆球,阿福回想当年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时,合不拢的嘴,他无法想象,要是先生说的是真的,那站在圆球底下的人,不会掉下去么?
又譬如,一个人可以将魂魄完全融入另一个的身子里,这样便能继续活下去,先生管这叫......夺舍。
但更让阿福奇怪的,则是韩铁匠夫妇,面对先生的各种古怪说法,竟是面不改色,始终神色淡然。
尤其是韩铁匠,不时说出一些话来,有些问题令先生也要沉思良久,才开口回答,有些则是先生也是不知晓该如何回答。
先生酒量向来不大,但他三番五次用眼神暗示,先生却是视而不见,直到喝得酩酊大醉,阿福看得出,最近几年来,先生今晚的兴致最高。
夜色渐浓,阿福扶着先生,起身告辞。
许山醉眼朦胧中,摇晃着起身,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铁,认不得......仙凡。”
将两人送回后,韩石回到石眉居,神色有了肃穆之意,许山的身份,没有瞒他。
“不愧为帝师......”
韩石沉吟着,在他的印象中,除了神算子外,便属这许山最为渊博,许多只有大神通之士才会知晓之事,却在许山口中,仅凭推衍,便能得出极为相近的结论,甚至,看得,还要更深。
“铁,认不得仙凡......”月色中,韩石眼中有一道光华一闪而逝。
“我来洗,你坐着就好。”
韩石身影一闪,出现在院子里,一把接过青眉手里的抹布,坐在水盆前,刷起碗来。
青眉则是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韩石略显笨拙的动作,含笑不语,最近韩石已然洗的比以前干净许多,不必让她悄悄地再洗一遍。
宁静的夜,让这一幕充满了温馨,不知何时,韩石已然将碗筷洗完,月色下,他拥着面含娇羞的青眉走进房里,那里,是二人的天地。
那里,无论是在烛下,还是在梦中,都有青眉在身边。
那里,他可以将修道的一切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