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如迅疾之雨,不到半个时辰,千余块木柴已是砍完,放下石锁,揉了揉略显酸麻的左肩,不知不觉中,练武场上的人也多了起来。
韩家村习武成风,几乎每家的孩子都要送来练武场习武,韩远山不仅是韩家村的捕猎队头领,也是练武场的总教头,孩子最迟在八岁前,便要开始武术基础训练,跟随韩总教头一起练武。
在这练武场内,几乎所有孩童,都曾经被韩远山训斥过,只有韩石例外。
韩石在十三岁前,从没有来踏足过练武场,自然也无从训起。
而自从两年前韩石第一次来此,他表现出的沉稳与自信,让很多同龄人为之侧目,甚至连韩远山,也因为他的不凡表现,破例将尚没有资历的韩石,直接编入外围捕猎队,而后来,韩石也因种种过人之处,坐上了队长之位。
而他也成为了捕猎队中,最引人关注的三人之一,不出意外的话,年后,韩石将会被韩远山调离外围捕猎队,进入韩家村最强的捕猎队中,也将直面密林深处,最危险最凶猛的野兽。
韩石娘亲,为此担心了许久,反倒是韩铁匠,却并未有丝毫阻拦之意,默许了此事。
早在韩铁匠送韩石上卧牛山,拜轩辕文为先生之时,他便明白,韩石将来的路,只有韩石自己去选,他能够做的,就是尽自己之力,去支持韩石,无论是身前,还是背后。
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
他曾几何时,也想过让韩石随他习那打铁之技,有一技傍身,将来也不会为了生计而愁。
但随着韩石在卧牛山上,渡过了十年,韩铁匠能够从韩石的目光中,看到一抹对那广阔世界的向往,以及在沉默中,蕴含的孤高之意。
这孤高,只有在韩石眺望远方,静默而立时,才会在韩石那稍显稚嫩的背影中,显现出来。
这份孤高,只有韩铁匠能够感受到,也许,这就是知子莫若父。
他没有去教韩石打铁,反倒是韩石自己,对打铁颇有兴趣,时不时便在韩铁匠休息时,轮上铁锤,练练手,倒是打出过几件小铁器来。
对此,韩铁匠并未阻止,而是面带笑容,抽着烟,静静地看着铁砧子上烧红的铁条,又看着韩石一锤又一锤地落下。
他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来,他只是感觉,这简单的敲打动作里,有一些让他为之感动的东西。
这是他这么多年来,所得的体悟,这种体悟,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但他相信,终于一日,韩石也会明白。
往日此时,练武场上呼喝之声已是不绝于耳,而今天,气氛却显得有些凝重,众人沉默间,稍有沉闷之感。
韩远山和村长韩川以及几个在村子里有名望的老者,正陪伴着一个中年人慢步走来。
中年人一身黑服,衣料考究,腰间挂着一枚平安玉扣,整个人显得气度不凡。
韩远山在中年人耳边轻语几句,中年人露出肯定之色,扫了一眼练武场上的少年,便上了旁边的马车。
“此事就拜托远山兄了,十日后,我在东云城恭候大驾。”
韩远山双手抱拳,“子墨兄请放心回去,十日后,我必使你会有意外之喜。”
马车渐渐远离,韩远山回过身来,看向这些朝气蓬勃的少年们,遥想当年的自己,也是如此意气风发,不由得心生感慨,轻叹一声。
韩远山与旁边的那些老者轻语几句,便有人领命而去,不到三刻时间,全村人便都来到练武场,仿佛知道有大事要宣布,人们都在小声的议论着。
韩远山清了清嗓子,上前一步,双手虚按,人们都安静了下来,“各位乡亲,在五百里外的东云城,韩姓乃三大望族之一,三百多年前,不知何故,一支韩姓分族离开东云城,迁移至此地,开支散叶,才有了今日的韩家村。”
“此事年代久远,当年的是是非非也辩驳不清,故之前除我之外知晓之人并不多,今日东云城韩家当代家主的三子韩子墨来此,代表韩姓主脉,召三位不超过十八岁的韩家村少年,与主脉少年一起,代表韩家与东云城另外两家比武,争夺六个入仙门的机会。”
人群鸦雀无声,得知韩家村乃东云城韩家支脉,所有人都感觉到迷茫和震撼,还没回过神来,又听到入仙门这三个字,狂热的神色弥漫在每个人的眼中,只有韩石眼中依然冷静如初。
“不知那所谓的仙人与师父相比,却又如何。”
“从明日起,村里所有未到十八岁的韩姓少年,到练武场来,每个人都要轮番较量,直到决出最强的三人,虽然刀剑无眼,但故意将对手致死致残的,一概取消资格,并加以严惩。”
韩远山大手一挥,头也不回的走了。
人们也渐渐散去,每家每户都怀有同一个心思,期待着明天自家儿郎能够力压群雄,取得前三,至于那入仙门的资格,没有人敢说,但每个人,却是在心中,已然想了无数遍。
天色刚刚蒙蒙亮,练武场上便人影绰绰,韩远山坐在树桩上,大口抽着旱烟,不远处,韩再兴双手猛然发力,将一块五百余斤的巨石轻松举过头顶,引来一阵喝彩。
韩再兴是村长韩川的第三子,年十七,比韩石大上两岁,长得魁梧有力,性格霸道,自小在孩子堆里就是个小霸王,只能捧着不能逆着,后来参加了捕猎队,也是桀骜不驯,经常不配合众人的行动。
传闻韩再兴曾在山中无意中挖出过百年黄精,生吞后,渐渐变得力大无穷,若不是眼下还有韩远山压制,他怕不早把天给捅出个窟窿来。
三个月前,韩再兴看到那如英雄般被大家所欢呼的韩石,心中不由得嫉恨交加,当时的状况,他没有发难的机会,反而要和大家一起欢呼,一股莫名的恨意,在他心中悄然而生。
“如今有机会大庭广众之下出手,是时候该教训教训韩石,英雄不是随便就能当的,如果有英雄的话,那也只能是我韩再兴。”
磕了磕烟袋锅子,韩远山站了起来,时辰到了,练武场上除去了那些年纪过小的孩子,村子里符合年纪的少年约莫四十余位。
略一盘算,韩远山把这四十余位少年分为三组,分别录下姓名,两两对阵,胜者留下,败者出局。
韩再兴分在了第一组,同组中,有五位韩石的的捕猎队队友,经过捕猎的锻炼,也不算善茬,平时与韩再兴也小有摩擦。
此时为了这一个名额,个个都在摩拳擦掌,韩再兴冷眼旁观,心中冷笑不已,目光直直看向分在第三组的韩石,眉头微微皱起。
第二组中,一个黑衣少年,一副卧蚕眉,冷峻的神色如寒冰一样,双臂互抱,两眼紧闭,仿佛周围的这些对手都是些土鸡瓦狗,不堪一击。
黑衣少年名叫韩羽,自幼父母双亡,被村西头的王老太收养,为人沉默寡言,平时都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只有在老太太身旁才得见笑容。
自从三年前王老太也过世之后,整个人更是透出一种浑身冰寒的感觉,加入了捕猎队后,一身功夫更是练得炉火纯青,每次捕猎都是冲在最前头,猎杀猛兽无数,悍勇无比。
韩羽性情看似冷傲,却是肯为了他人做出配合和牺牲,得到了很多人的认可,现在已是韩远山的左膀右臂,相传他曾与韩再兴有过数次交手,只是不知胜负如何。
一把砍山刀如泰山压顶般直直落下,对面手执长剑的少年已然退无可退,牙关紧咬,心下一横,眼中也露出发狠之色,双手举剑迎上。
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伴随着嗡嗡的声音,长剑瞬间断成两截,少年被巨力反震,整个人凌空飞出三丈,摔在石板上,喷出一口鲜血,顿时昏了过去。
“又是一个废物,要不是为了饶你们一命,小爷只用了三分力气,没一个人在我手下走过十招,你们这群统统都是废物。”
韩再兴收回砍山刀,斜靠在肩膀上,走到韩远山旁。
人群里赞叹赞美之声不绝于耳,村长韩川和周围的几个老者也都点头轻笑,互相致意。
不到一个时辰,第一组就决出胜负,韩再兴连下四城,夺得第一,每一次都不到十招,对阵的少年全都是人昏剑折,不过韩再兴这次出手颇有分寸,昏过去的几人都只是轻伤而已。
韩远山心中对韩再兴的评价不由得又高了一些,暗道:“锻体境第七层初期,只高不低,相当了得。”
韩远山大声宣布:“第一组,韩再兴获得资格,第二组开始。”
“等等,远山叔,今日天色已经不早,为了节省时间看第三组的交锋,我愿意一个人对阵第二组的所有人。”韩羽在说这句话时,甚至连眼皮都未睁开。
人群哗然,这韩羽实在是胆大包天,莫非真以为自己天下无敌。
如果说韩再兴透出的是霸气,那这韩羽透出的就是绝对的自信,一股发自骨子里的冷傲油然而生。
韩远山扫了一眼周围议论纷纷的人群,大笑一声,“好,就这样来。”
韩羽慢慢解开剑套外的绳结,抽出一柄幽黑长剑,指向对面的十几个少年。
“你们一起上吧,能击败我的人,你就是第二组第一,说不定还有机会入得仙门。”
此言一出,巨大的诱惑让这十几个少年心中那一丝犹豫也消失了,纷纷提起刀剑,冲杀过来,韩羽嘴角闪过一丝不屑,一人一剑,直直杀入人群,练武场外围的人群只看到人影与剑影交错。
不多时,便有一小束头发飞扬起来,飘落于地,一个少年面露苦笑,退出比斗。
再一会,又是同样如此。
不到半炷香的时间,所有的少年都退出比斗,只剩韩羽抱剑当场。
剑光已敛,冰寒之意却好似刚刚出鞘。
韩羽多年苦练,在捕猎中常游走在危险边缘,自然很是明白出招速度的重要性,很多时候,慢上一丝,便是生与死的距离。
他的招式中,相对力量的大小,他更加注重速度,一弹指间,几可四剑齐出,较之韩远山不过略逊一筹。
韩羽出剑如电,分毫不差间,挑断众人额间头发,这十几个少年也明白过来,韩羽已是留手许多,否则,断落的,绝不是一缕头发而已,众人纷纷失去斗意,退出练武场。
“第二组韩羽胜出,获得资格,第三组开始。”
韩远山深深地看了一眼韩羽,“这韩羽出手游刃有余,显然未尽全力,如此看来,较之韩再兴自当要强上一线,却不知道若与韩石交手,能有几分胜算?”
韩羽朝韩远山一抱拳,重新合上双眼,似乎对接下来的比斗毫无兴趣,韩再兴却是冷冷一笑,目光深处闪过一抹阴狠之色。
“韩羽此人,将来必定是我的大敌,一年前,我也不过险胜他半招,如今他出剑的速度更快,再这么下去,我也难是敌手。”
“看韩远山的意思,不出意外的话,将来这韩家村捕猎队首领之位,必然属于韩羽,这老家伙平时还常常打压于我,有这两人在,以后我又将置于何位?是不是得找个机会弄死韩羽,让韩远山彻底断了念想?”念及此处,韩再兴将韩远山也恨上了,眼光中凶光乍现。
韩石轻迈一步,朝对面的少年拱手一揖,抽出背后的柴刀,平举在胸前。
少年嗤笑一声,一剑直直刺出,用的是剑法里面最直接的招数,欺负短兵刃最有效果,韩石目光平静,柴刀上撩,贴住剑背,顺势一引,长剑便偏离出去。
韩石脚下如游鱼般灵活,瞬间便已近身,一刀平平削来,少年大惊,立刻回剑自救。
却哪知道刚才那招是韩石诱敌之策,他左手借势在少年手腕上一弹,少年直觉得一阵筋骨酸麻难耐的感觉传来,不由得松开长剑,还未等抬起头来,一柄柴刀已然架在脖颈之间。
韩石的出手,是如此不带丝毫波澜,竟于风轻云淡间,连胜四场,夺得了第三组的第一,获得最后一个资格。
至于四位败者,在很多年后,回想起来,仍是不能明了,怎么就败在这柄寻常柴刀之下。
韩铁匠夫妇十指紧握,心中兴奋不已,旁边更是有众多村民连声道贺,韩铁匠夫妇笑容满面,一一回礼。
这一幕被不远处的村长韩川看在眼里,目光中隐隐闪过一丝不善,韩再兴更是极为不满,一个打铁的,有何资格受到如此恭贺和称赞。
“远山,如今三个名额已定,只是这三人强弱座次还未排出,你看……”村长韩川摸了摸胡子,看向韩远山。
“是啊,远山大叔,我也很想与韩羽和韩石兄弟切磋武艺,对大家也会有所提高。”韩再兴也随声附和。
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除了韩铁匠夫妇目含担忧之外,其他人都很想再看看这三位武艺高强的少年之间的比试。
韩羽睁开双眼,目光灼灼地盯着韩石,“其余人不足虑,你我一战,势在必行,你意下如何?”
韩再兴闻言大怒,“韩羽,你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其余人不足虑?莫非你看不起我韩再兴,来来来,你我先战过一场再说。”
韩羽依然盯着韩石,韩石微微一笑,轻轻点了点头。
“也好,今日便排好三人座次,无论结果如何,在这次东云城之行结束前,不可再次发起挑战,你们三人有无异议?”韩远山大声问道,内心却是冷笑不已。
“韩川你这个老狐狸,想借此为你儿子韩再兴立威吗?不过此事,必令你大失所望。”
“第一场韩石你上场,对韩再兴,希望双方点到为止,不要伤了和气。”韩石对着韩远山微微拱手,点头称是。
三个月前,那此遇险而回后,从爹娘口中知晓了韩远山为了他不顾危险,独自追踪到森林深处的事,韩石对韩远山也多了几分佩服和感激之情。
韩石面色平静,柴刀依然平举于胸前,静待对手。
韩再兴大喝一声,单手斜举四十余斤的砍山刀,没有丝毫地拖泥带水,大力横砍过来,韩石轻退一步,刀尖贴着韩石胸口不到一指处划过,韩再兴用力过猛,收不住刀式,空门大露。
韩石借势而进,柴刀削向韩再兴持刀的右手,若是不肯撒手,怕是要血溅当场,韩再兴眼中闪过一丝不屑,“这么明显的圈套,韩石竟然没看出来,我会给你这好的机会么。”
韩再兴右手顺势一推,砍山刀带出呼呼的风声,旋转着飞向韩石,韩再兴左手紧握,朝着韩石的面门狠狠砸出一拳。
韩再兴之前并没有尽全力,已经可以单手举起五百余斤的大石,若是全力爆发,当可有千斤之力,在这个年纪,也的确有自傲的本钱。
这一拳若是砸中韩石面门,鼻梁怕是要全部断裂,面容毁去,甚至有性命之忧,韩石目光一冷。
“我本不想下狠手,大家都是同乡,有何深仇大恨?可这韩再兴却招招都下狠手,那就不要怪我。”
柴刀如信手涂鸦般挥洒自如,弹指一瞬间便砍出六刀,速度之快,化作六道刀影,旋转的砍山刀连遭六击,如静止在空中的羽毛一般,轻飘飘地落下。
这六刀,砍在六个不同之处,却只有一声。
韩石左手握拳,迎上韩再兴的左拳,两拳相撞,韩再兴只觉得一股无可匹敌的大力顺着左臂传来,胸口如被重锤轰击,整个人如纸片一般倒飞而回,撞在三丈外的大树上。
韩再兴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脸色涨的通红,牙关死死咬住,不让口中鲜血喷出,双眼死死盯着韩石不放,目光中恨意和惊惧交织在一起。
村长韩川脸色铁青,在旁不发一言,只是赶紧遣人去扶起韩再兴。
韩羽心中弥漫着浓浓的惊讶和疑惑,看向韩石的目光有了一丝凝重。而韩远山早就对这结果心知肚明,脸色平静,他是村里唯一一个知晓韩石真实实力的人。
月余前某天清晨,练武场里还没有旁人之时,他曾无意中看到,韩石左手平举着五百斤的大石锁,而砍柴的右手出刀如闪电般迅速,能够坚持半炷香的时间而脸不红气不喘。
韩石所展现的实力令韩远山亦为之目瞪口张,自那之后,韩远山再三告诫韩石,在有旁人之时,双手平举的不能超过两百斤,轻易暴露自己的真正实力实为不智。
人群鸦雀无声,每个人脸上都是震惊的神色,韩再兴有霸王之力村里路人皆知,而与韩再兴的魁梧相比,韩石就略显单薄,想不到这清秀少年的身体里竟然蕴含着如此狂暴的力量,韩石脸上的轻笑现在看来,是如此的光彩夺目。
韩羽闭上双眼,转过身去,大步离去,“你我一战,势在必行,只是不是今天,这一天,不会太久。”
“今日座次已然排定,韩石夺得第一,韩再兴与韩羽并列第二,在这次东云城之行就由这三位代表韩家村,两天后出发,大家散去吧。”韩远山大手一挥。
韩铁匠如释重负,韩石母亲笑得嘴都合不拢,村民们全都围了上来,你一言我一语,交相称颂,更有好几家和韩石母亲交好的年纪相仿的中年妇人,替自家姑娘来打听韩石的生辰八字,一日之间,韩石就变得炙手可热。
两日后清晨,薄雾还未散去,一行十余人,由韩远山领队,自村西口缓缓离开韩家村,韩石母亲静卧在床,好像还在安睡,只是枕头已被眼角的泪水浸湿。
离别来得是如此突然,让从没有离开家的韩石,在兴奋的同时,更有了淡淡的愁绪。
反倒是韩铁匠,对此却看得颇为淡然,十余年前,他早已预料到了今日。
他没有去送韩石,只是站在门口静静地抽着烟袋,目送韩石远去,隐约间,只剩下村西口那棵老槐树,似乎也与他一样,为韩石的离去而沉默。
所谓离别者,正是因为团聚而生,而将来某一日的团聚,也正是因为此刻的离别。
“石头,好男儿志在四方,你师父不是凡人,去追随他的脚步,但一定要走自己的路。”
“去广阔的天地,做一块真正不惧风雨,耐得炎寒的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