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正巧张峦沐休,门上传来消息说万家万公子登门拜访,张峦纳闷问:“哪个万公子?”
门上小厮苦着脸道:“就是兵部尚书万大人家的公子。”
张峦边吩咐小厮将人请到前厅,边吩咐长风去找夫人,禁着府里人往前厅去。张峦猜到来者不善,一张脸异常深沉,过去这么久了,万荣来能有什么事?到前厅的时候,万荣已经悠闲自在的坐在雕花松木荣锦缎大软椅子上喝茶,瞧见张峦进来,忙站起来,拱手道:“张大人好,小侄万荣,来打扰了。”万荣上来就称自己是小侄,张峦诧异的同时更觉古怪,他不记得张家和万家有什么亲戚关系,事出反常必有妖。
张峦呵呵笑道:“万公子客气,今日万公子何事登门,恕张某招待不周,久侯了。”
万荣笑道:“张大人才客气,来京里也不邀小侄来做客,小侄只好厚脸皮自己跑来了。没打扰张大人吧?”
张峦坐在上首,示意万荣也坐下,吩咐一侧丫鬟重新砌了茶,正色道:“万公子屈尊,想是有要紧事吧,但说无妨,张某若能帮上忙的,定会竭尽所能。不过以万公子如今地位,能屈尊降贵来寒舍,倒是蓬荜生辉。”言下之意是,我家没你尊贵,且勿开金口为妙。
“张大人这么直接,小侄就不藏着噎着了。”万荣呵呵笑,带着文玉扳指的手指点着桌几发出“哒哒”声,声声敲在张峦心底,张峦只觉不妙,听得万荣道:“日前小侄有幸见过府上姑娘娇颜,便想着张大人家的姑娘和我家妹妹们年纪相仿可以一处作伴,原想着请妹妹下帖子邀请吧,又怕张大人觉得唐突不肯放行,今儿才来叨扰叨扰张大人,请府上姑娘来万府做客,万府定然扫榻以待。”
万荣这话虽然语调悠然,但意思却嚣张至极,万府所处姑娘皆是庶出,张峦再不济,张尔蓁也是个嫡出姑娘,万荣此话的意思便是张尔蓁和他万家府上的庶出姑娘一般地位,别抬举了自己罢。张峦听罢面色不虞,道:“万公子开玩笑可以,可别浑说。我家却是有姑娘,都不过几岁的年纪,怎么能私自去别人府上拜访,满京城里也没有这样的笑话。恕张某招待不周,万公子请回罢。”
万荣摇着一把天青色纹样金丝直扇,绣边金银穿丝五斗棉涤轻摇,得意道:“张大人该是知道我万某的作为,今儿我也是看得起张大人为官清正的官风才屈尊来访,你知道的,万某一向……很忙。”
张峦压抑着怒气冷声道:“张府庙小,那就更不能留万公子吃茶了,万公子请便,来人,送客!”
万荣撩起袍子冷笑一声道:“张大人果然是清正廉明的好官架子,旁人说话不到三句就要赶人了,我若是不走你该当如何?府上姑娘无故招惹于我,我来讨回公道而已,张大人以前也曾断过案子,可否断断我这无头案呢……”
“苍天在上,黄土在下,中间便是神明看着,张某是不是卖女求荣的人,万公子怕是还没有打听清楚。万公子若是还执迷不悟,我只好去圣上面前跪求皇恩,替我家讨回公道了。”
张峦说完,万荣面色沉下来,“啪”的一声合上直扇道:“敬酒不吃吃罚酒,好!张大人可别后悔!卖女求荣?咱们走着瞧罢。”
张峦吩咐长风将人送出门去,颓然坐进椅子里,一股无力失败感扑面而来。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啊!他得有多大的能耐,才能跟万荣相抗呐……
金氏闻讯赶来的时候,张峦正拖着头耷拉着脑袋,眯着眼睛不知道想什么。
“老爷,万荣来干什么?是不是威胁你了啊?老爷,咱们怎么办,要不要我求哥哥帮忙?要不要我写封信去给父亲?”
张峦睁开眼时,眼睛里一片清明,沙哑着声音道:“蓁蓁不能留在京里了,收拾收拾送回山东去罢。”
金氏睁圆了眼睛,抓住张峦衣摆惊讶道:“老爷说的什么话,怎么就要送蓁蓁走,万荣到底说了什么话,老爷,你可舍得?”
张峦两腮的肌肉抖动一番,又眯起了眼睛,声音沙哑而无力道:“堂兄之前来过信,家里的堂侄儿五月就要成亲,请我去吃酒,我公务繁忙自然抽不开身。堂兄助我许多,便只好再打扰他了。况且我也好久没去爹娘跟前尽孝了,就让蓁蓁去吧,烧些纸前,求爹娘保佑咱们……也让蓁蓁避开些,留在京里,总要出事。”
金氏一向了解张峦,张峦语气中浓浓的不舍和愧疚让她生疑,金氏眼神闪烁问道:“老爷的意思是……”
“对,鹤儿和蓁蓁一起去!”
“我不同意!”金氏尖声叫道:“鹤儿才多大啊!现在整日去金府就学,我堪堪一日能见到一会儿,先生也说鹤儿学业进步许多,送去金府我已经听了老爷的话,可不能再送回山东去啊。你要送蓁蓁去山东,我自是没意见。蓁蓁惹到了万荣,留下来未必有好事,可是鹤儿不一样啊,他才七岁,老爷你是疯了吗,你再好好想想,好好想想啊!”
张峦声音疲惫,脸紧紧埋在双手掌间,隐约带上了哭腔道:“你说的这些我何尝不知。可人不能忘本啊,鹤儿身为我张家的长子,饮水思源,不能忘了祖宗!他自生下来就没去过山东,这次正好是个机会。况且山东出名师,清流名师多如累卵,鹤儿投入他们名下自然更有益处。鹤儿再小,到底是男子,让蓁蓁一个人去,我不放心……遥娘,是我没用,是我没用啊!”
“总会有办法的不是吗,老爷,京里不是他万荣一手遮天,咱们可以上奏,咱们可以去敲京兆尹的登闻鼓,我还可以找父兄帮忙,咱们并不是任人欺负的啊!老爷,万荣来说什么了,是要蓁蓁吗?”
张峦拉着金氏的手,目光凝在金氏依旧娇美的容颜上,妻子如此,女儿更胜之!张峦叹道:“万荣要蓁蓁去万府……,你我都懂,这一去,便是有去无回了。咱们可以上御状,可以鸣冤鼓,可是蓁蓁的名声经不起折腾啊,她是姑娘家,咱们为着她的名声着想,也不该那么大张旗鼓。前阵儿彭家的姑娘最后怎么样?便是商大人彻查又能如何,彭大人上奏闹也闹了,万荣也被打了。可最后如何,万荣不过吃了几日苦,不照样抬着那丫头进了府。咱们不能拿蓁蓁冒险,我即便是把她送回山东去,也不能冒一点险,蓁蓁是我疼到大的姑娘,怎么就……怎么就摊上这事了!”
金氏恨道:“如今是朱家的天下,为何万荣妄为至此还能逍遥,圣上到底是中了什么迷魂汤,竟被万贵妃迷得失了心智!老天爷,这到底是怎么了……”
张峦没有制止金氏,这也是他的心声,作为臣子他不敢妄议圣上,可圣上宠爱万贵妃糊涂至此,实在寒心!圣上爱屋及乌,才纵的万荣无法无天。可又能怎么办呢,他顾忌太多,不像万荣那样豁的出去:“今儿万荣没有达成目的,以他往日的做派,一定会再来的,咱们不能跟他耗着了,快刀斩乱麻罢。”
金氏舍不得儿子远去,抓着张峦的手急道:“老爷,蓁蓁订过亲了啊,咱们告诉万荣,说蓁蓁已经许了人家……”
“不可!这样说就会害了孙家,害了柏坚。但凡是万荣瞧上的,何止黄花大闺女,便是少妇也是有的。入了他的眼,杀夫夺妻,又能如何?”
金氏诧异瞅着张峦,喃喃问道:“真的……可以这样?”
张峦沉声道:“去年你同我说起万荣,我便派人去打听过了。郊外周家一做豆腐的小娘子,人称‘豆腐西施’,万荣打马过时瞧见了,隔日那家男人便误饮洋地黄中毒身亡。一辈子地里刨食的汉子,怎么可能不认识洋地黄和油菜花,滑稽可笑。那女子没几日便被请进了万府,也是她性子刚烈,宁死不从,自刎而死,出府时身体已经腐烂了……这些日子以来,万荣一直没动静,我原觉得无事了,奈何今日竟然来了,且言语轻佻,目中无人,势在必得。瑶娘,咱们不能赌,咱们赌不起啊!”
金氏瞠目结舌,结结巴巴:“他……他……他这还是人吗……老爷,老爷啊……”金氏抽抽搭搭哭出声来,道:“可是非要鹤儿也去吗,咱们多派些人送蓁蓁去罢……等这事结束了再接回来,我舍不得鹤儿,舍不得……老爷,求你了……蓁蓁一直是个懂事的孩子,她去我是放心的,可鹤儿小啊,两个孩子怎么办……”
张峦亦是心痛,一双儿女,大的不过十岁啊,离了自己,他怎能放心。都是自己人微言轻,才叫人这么欺负,连累妻儿!张峦抱住金氏纤细的肩头,紧紧埋在金氏窝间,声音低沉无助:“夫人,瑶娘,是我无用啊,是我无用啊……”
听到张峦哭腔,金氏心痛的抬起眼看过去,多年夫妻相伴,多大的困难张峦都没有掉过眼泪,自己扛自己做自己闯,一路跌跌撞撞有多不容易金氏何尝不知道。金氏跪在张峦跟前环过他消瘦的身子哭道:“峦郎别难过,都听你的,都听你的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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