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尔蓁的衣裳由小夹袄换成金丝小褂的时候,五个姑娘终于结束了在邵府的共同学习。
最后一天,金嫣娘笑得嘴角都咧到了耳朵根上,极其夸张。她特地早起,比来比去选了一套娇嫩的杏黄色曳地飞鸟描花长裙,又在鬓间插了支飞天髻,端的是美丽婉约,张尔蓁瞧着她骄傲的样子笑,金嫣娘嘟着嘴道:“今儿就要让邵家的姑娘们知道,员外郎家的三姑娘是何等的艳丽四方。”张尔蓁笑得嗤嗤的,金嫣娘恢复精神气的样子确实艳丽四射。
前世的学生们最后一天上课基本都是开家长会,华嬷嬷的最后一节课也差不多,但是张尔蓁家长离得很远来不了,金嫣娘的家长情况一个特殊,一个事务繁忙,今儿参加会议的还是初初见面的那些个人。邵夫人已经坐在一侧雕花椅楠木椅子上吃茶,华嬷嬷笑得温婉和蔼的看着下手的三个姑娘一一道来:“大姑娘温婉贤淑,友爱妹妹,是个好姑娘;二姑娘娇嫩玲珑,不争不抢,是个好姑娘;三姑娘谦让知礼,缜密细致,是个好姑娘。”邵夫人严肃的面孔带上笑意,谦虚道:“都是嬷嬷教育的好,原来她们可不这样,短短月余,竟像换了人儿似的。”
两个没有家长的姑娘进来,华嬷嬷也没落下,先是夸金嫣娘知人用人,知事做事,不骄不躁,又夸张尔蓁蕙质兰心,沉得下心来。气氛和谐美好,家长满意,学生满意,老师也满意,这次教学活动圆满成功。大家都满意了,可是有两个人确实不怎么开心,一个是今日八面玲珑的华嬷嬷,一个就是奶娘。两人今日作别,焉知会有后会之期。张尔蓁已经感觉到奶娘流露出的淡淡悲伤,问华嬷嬷道:“嬷嬷,您是要回京里去吗?还是继续呆在益州呢?”
“多谢张姑娘挂念,我有一远房侄子在山东,正巧与我作伴了。”华嬷嬷笑得和煦,但是语言苍白,不难觉出丝丝落寞。张尔蓁便不再言语,邵夫人已经开口挽留:“华嬷嬷不若在府里多待些日子,琦儿婚期就在五月,不若吃了喜酒再走罢。”华嬷嬷谢过邵夫人的好意,道:“已经与侄儿说好了,若是时候未到,他该担心了。”邵夫人便安排在昭穆堂摆饭,一齐用过这顿饭后便大雁各自飞了。
邵府的饭菜很不错,经过学习,五个姑娘的坐姿用饭仪态都有了明显的进步,这哪里是简单的用饭,这是邵夫人对几个姑娘的考核。邵夫人不漏痕迹的打量着自己家的姑娘,又打量着金府张府的两个姑娘,不觉暗暗点头,宫里出来的嬷嬷就是厉害,温声细语简简单单的就把她们教育到这种水平。张尔蓁端着身子用饭别提多别扭了,好容易结束了,告别华嬷嬷,告别邵夫人和邵府三个姑娘打道回府。奶娘神情萎靡,华嬷嬷看着奶娘的神情似是有话要说,张尔蓁不动声色当做不知道,心中已有打算。
金嫣娘已经有了大家闺秀的样子,现在也做不出再去爬树的事儿,治理管家也是一把好手,金老爷摸着长须笑得呵呵的,直夸三女儿贴心,是个好姑娘。有人欢喜有人忧,卿姨娘整日悲天悯人哭泪抹眼睛的也不再管用,明朝律法严明,她做的妾室提成正妻的美梦接近破灭,莫说她只生了两个儿子,便是生了二十个也还是这样。金老爷愿意宠着她,她便是宠妾,不愿意了,她也只能是个下人罢了。
金嫣娘和张尔蓁都知道,是分别的时候了。张尔蓁自然舍不得金嫣娘,这两个月来惬意快活,金嫣娘虽然是她的长辈,但也像是她的朋友。来到明朝八年了,这竟是自己的第一个朋友。金嫣娘又何尝舍得,拉着张尔蓁的手不舍得放开,小脸皱到了一起,眼泪叭叭掉下来。
从邵府回来没多久,张家派来的管家小厮们就到了,来的管家竟是大管家张伯,同时拿来了张峦给张尔蓁的书信,信里写着“思女心切,望速归。”张伯去拜见金老爷,张尔蓁便知道自己不过三日,就该离开益州了……
待张伯从金老爷处回来,张尔蓁又吩咐张伯去办件事,张伯起先有些犹豫,张尔蓁拍着胸脯保证一应后果一力承担,张伯才下去忙活了。
张尔蓁这些日子一直和金嫣娘呆在一处,要分开了心中难舍,这日两个小姑娘又窝在一处,金嫣娘眼睛红肿,拉着张尔蓁的手舍不得放开。金府里正式的女主人不多,母亲乡下养病,大姐姐出嫁,二姐姐亡故,二嫂又整日不出门,孤孤单单就剩她了,以后她该怎么办?张尔蓁又何尝舍得,拿着绢丝帕子一遍遍帮着金嫣娘擦眼泪,安慰的话讲不出来,人的成长,总是在一次一次的分离当中。金嫣娘需要这样残酷的成长,自己并不能陪她一辈子……
奶娘和两个月丫头打包的很快,赵氏送的那套华丽的赤金头面被留了下来,张尔蓁用一个精致的梨花木妆囡盒子装好,打算走的时候直接留给金嫣娘。灵芝跟着收拾,待张尔蓁走后,灵芝就要跟着去伺候金嫣娘了,灵芝虽然懒了些,但是也没什么心眼,**就好的。
“你以后若是有什么难事,就找二舅母罢。”张尔蓁牵着金嫣娘的手道。
金嫣娘犹豫道:“可是二嫂子整日不出门的,怕是府里发生什么事都不上心的,怎么能依靠她呢?”
“那可未必。”张尔蓁早就知道,那个给她递纸条的小丫鬟就是胜兰院子里的罢。二舅舅不是赵氏亲生的,胜兰和赵氏总是隔了那么一层。胜兰只管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不多事不揽事,是个清楚明白的,大概也是这府里最清楚明白的。
“你以后常与二舅母走动走动,便都懂了。”张尔蓁不想多说,人心这东西,总是日久才得见。
一个万里无云的春日,张府的马车齐备于金府门前。张尔蓁跟金老爷告别,此一趟,金府妻离子散,金老爷沧桑许多,摸着张尔蓁乌黑的发顶感叹:“你回去后要恭敬孝顺,顺顺妥妥长大,外祖父愿子悦无疾,长壮读日增,娴雅知礼仪,清风两面福。”张尔蓁感受那只大手落在发间的沉重,从金老爷低沉的声音里听说浓浓的落寞。金嫣娘一抽一抽的小鼻子抓住张尔蓁的衣摆,哭腔道:“蓁蓁,不要忘了我呀。”
张尔蓁紧紧握住金嫣娘的手道:“嫣小姨,我们会再见的。”
胜兰难得的抱着儿子立在门前,张尔蓁朝着二舅母行了告别礼,胜兰微笑着看着张尔蓁,慈爱温柔。
张尔蓁还是抽出了手,踩着脚蹬子上了张府舒适的小马车,金嫣娘使劲挥手告别,泪湿眼底,张尔蓁笑着回应,一滴泪落在裙边……金嫣娘,你要学会坚强着长大,无论在哪个世界,软弱的人是得不到幸福的。
马车哒哒的跑起来,张尔蓁撩起车帘子看去,金嫣娘小小的单薄身子扑在金老爷怀里。张尔蓁笑着放下帘子,她们还有一生见面的时间,不需要伤感于一次的离别。张尔蓁沉默不语,奶娘兴致也不高,只明月和如月面露喜色,金府再好到底不是自己家,要回张府去,的确是个值得庆贺的事儿。马车很快驶到城门口,一辆青灰色幔布帐马车已经在这儿等了许久,张尔蓁先下了马车,青灰色马车上也下来一位老妇,细瞧一看,这不就是华嬷嬷吗。
奶娘看到华嬷嬷有些不敢置信,华嬷嬷笑得慈爱的看着张尔蓁道:“谢姑娘挂念,我要给你添麻烦了。”
张尔蓁笑道:“华嬷嬷说的哪里话,您是我的教养嬷嬷,跟您一起同行是我的荣幸呢。”
华嬷嬷朝着一旁有些呆愣的奶娘道:“姑娘知道我们是旧相识了,特地派了张管家与我说,要我们一路同走。原先也不想麻烦姑娘,可姑娘说了,奶娘对她好,她也要对奶娘好,说奶娘这些日子都打不起精神来呢。”华嬷嬷边说着,边紧紧攥住奶娘的手,看的出来,很激动。张尔蓁也为自己说的那些个“童言童语”汗颜,一行人也不好在城门口絮叨,张尔蓁便吩咐奶娘和华嬷嬷一辆马车,自己带着明月如月坐一辆,说三个小姑娘正好斗地主。
马车队伍又开始前行了,张尔蓁兴致仍旧不是很高,随着晃动的马车摇晃着脑袋。明月看了眼姑娘难过的面庞,小声音问:“姑娘,你怎么知道奶娘和华嬷嬷认识的?奶娘也没有讲过呀……”
张尔蓁抬起眼皮撩了明月一眼:“第一次见到华嬷嬷学习礼仪规矩的时候,华嬷嬷出去了很久,那时候奶娘应该也不在你边上吧?”明月想了一下,恍然道:“对的,那时候华嬷嬷叫了奶娘出去说话呢。当时大家都还纳闷的,怎么华嬷嬷谁都不叫,单就叫了咱们府里的奶娘呢。”
“是不是每次去邵府的时候,奶娘总会消失一阵?你再想想最后一次的时候,奶娘是不是特别没精神,我记得你还问奶娘是不是生病了呢。”
明月回忆一圈,道:“对对对,去邵府的时候经常找不到奶娘的,我还以为奶娘身体不舒坦休息去了。邵府不是咱们自己家,怎么能让奶娘一直休息呢,我还担心来着。姑娘,您真聪明。”
张尔蓁笑了笑没有继续说话,自己也觉得有点多管闲事的烂好人了。可人这一生,总不能只顾得自己,身边的人快乐开心,氛围才更祥和安稳啊。
先不管奶娘是怎样的百感交集,华嬷嬷是如何的感慨万千,行车半日,张府车队便到了当时遭遇土匪强盗的地儿。明月和如月紧紧挨着张尔蓁,一人一边护着主子。车队小厮打手也如临大敌,面目严肃走的极快。张尔蓁却吩咐车队停下修整,张尔蓁一脚踏下车子,此时的景致比年前的美丽许多,崖上迎春花已经开出了淡黄色的花,崖缝里钻出的榆树已经抽出嫩绿的枝叶,春日的景致带给人生机与希望,张尔蓁取出提前准备的纸钱,寻了一僻静的地儿,给金芷娘烧去最后的问候。
二姨母,一切的一切到此为止了,望你在另一个世界能寻一挚爱之人白头偕老。
简单用了午饭继续前进,张尔蓁虽然没什么兴致,也拉着两个月丫头一起斗地主。回程安全又快速,日头好,人和马儿的精气神也足,张尔蓁回到张府的时候,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