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光江滩上的香樟树被砍伐一空,西郊云山上的松柏也都遭了殃,有些生长了百年的大柏树也被锯断,拖下山來为社会主义建设服务,
建设土高炉需要耐火砖,北泰附近几座砖厂加班加点也供应不上,于是群众就用普通红砖砌高炉,出了几次事故后,有人搬來外地经验,说是一百年以上的大青砖有耐火效果,邻县都是拆老房子盖高炉,但北泰是新兴城市,沒有古代建筑,这个招用不上,
事实证明沒有什么事情能难倒人民群众,云山上有一座古塔,具体是元朝还是明朝已经不可考,当年梁思成林徽因夫妇來考察过,还画了图,年头肯定够久,就它了,
西郊面粉厂的干部群众们带着锄头、大锤來到云山上,开始拆除古塔,附近有信佛的老年人來劝阻,说这是文物,拆不得,
“老人家您思想落后了,咱们这不是乱拆,是有目的的,拆了这古塔建高炉炼钢铁,造炮弹,兴许打台湾打到最后就差这两颗炮弹了,对吧,文物再重要,能比解放台湾重要。”
老人们心服口服,哑口无言,
夕阳西下,一座七层浮屠被迅速拆除,古砖被运走,只剩下满地狼藉,朽木佛像,凄凉无限,
面粉厂院子里,古青砖砌成了一座土高炉,投入到轰轰烈烈的大炼钢铁运动中去,
要说炼钢,第一自然是江北钢铁厂,人家干这个是专业的,所以也算不得成绩,其他企事业单位里,晨光机械厂排头位,晨光厂是大型企业,底子扎实,有技术有实力,他们一方面干好本职工作,一方面组织工青妇等脱产人员大炼钢铁,挂帅的就是厂党委副书记马春花,
马春花虽然文化素质不高,但她很明白道理,知道想炼出真正的好钢必须请名师指导,于是她将钢铁厂靠边站的总经理慕易辰请來做老师,慕易辰倒也不吝赐教,在他的指导下造了一座比较先进的马丁平炉,也就是俗称的洋高炉,配套的还有大功率鼓风机等设备,
晨光厂利用自身优势,组织了一批优质铁矿石和焦炭,炼起了钢铁,陈北也不甘示弱,亲自上阵,日夜在炉前值班,穿一身帆布工作服,戴着防护眼镜,手拿钢钎,架势和真正的钢铁工人沒啥两样,
地委总指挥部一声令下,汽笛长鸣,又一**炼钢铁开始了,前方加紧生产,后方粮草支援,整个城市变成一个大工地,上到七八十岁的老人,下到红领巾小学生,全都投入到生产中來,青年劳力炼钢,女同志在家做饭,老人孩子推着小车,用饭盒、保温桶将饭菜运到工地上,就像当年支援解放军打三大战役一样支援亲人大炼钢铁,
负责文娱表演和鼓舞士气的女同志打着快板站在高处唱着自编的快板书:“土高炉,身高大,肩膀靠近嫦娥家,惊得嫦娥挺胸望,溅她一身落铁花”,
马丁平炉前,陈北手持前半截烧的通红的钢钎,在炉子里投來投去,铁花四溅,烧的他的衣服千疮百孔,皮肤被烫出一个个大泡,但他毫不退缩,毫不理睬,一心炼钢,
晨光厂的钢水出來了,暗红色的钢水流入沙子做成的模具里,铸成一枚大大的五角星,还有五个钢铁大字,**万岁,
钢五星和大字慢慢冷却,从红色变成蓝色,这是钢铁的颜色,敲一敲,当当响,战士们欢呼起來,抬起钢五星前去地委报喜,
一旁的总指导慕易辰却暗自叹气,这种练出來的钢根本不清楚质量如何,成分如何,全靠眼看手弹,实在落后,就这样还是最高端的产品哩,有些单位的人员一辈子沒见过高炉,化学分子式完全不会,只是來学习观摩了几个小时就以为掌握了全部程序,回去都能当导师,这样乱來,简直是儿戏,
不过晨光厂练出了一炉好钢,地委领导相当满意,将流动红旗授予晨光厂钢铁突击队,并命名为火箭单位,
……
几家欢乐几家愁,晨光厂底子厚人才多,自然力争上游,可是一些集体单位就沒这么幸运了,拆了古塔建土高炉的西郊面粉厂就出了事故,
一个中年工人三天三夜沒睡觉,恍惚中用带水的钢钎捣入火红的炉膛引起爆炸,人被当场炸死,周围工友轻伤重伤十余人,房子也塌了一座,还引起火灾烧了好几间屋,
传言四起,说是拆古塔的报应,菩萨降罪什么的,一时间人心惶惶,
组织迅速出面,抚恤死者家属,慰问伤员,面粉厂党委给死者定了个因工死亡,又特招死者老婆到厂食堂上班,十六岁的儿子进厂接班当工人吃大集体饭,好歹压住了事情,
但炼钢炼死了人,纸里包不住火,江北日报來记者采访,问了一些事故经过,年轻的记者回去写新闻稿,忙乎半天终于写出來,标題是“炼铁岂能不顾安全,我市西郊面粉厂发生一起严重事故。”
正准备到总编室交稿,忽然背后传來声音:“这样写可不行。”
小记者回头一看,是省城下放的右派分子阮铭川,这人以前在省报当总编、社长,可是个厉害角色,于是他很谦虚的问道:“前辈,依你看应该怎么写。”
阮铭川忍不住技痒,从兜里拿出派克钢笔,划掉稿纸上的原标題,重新写下一段话:炼铁岂能怕牺牲,我市西郊面粉厂涌现出一批可歌可泣的钢铁英雄,
记者目瞪口呆:“还能这样写。”
阮铭川道:“听我的沒错。”
小记者半信半疑,按照老前辈的指点重新写了稿子,送到总编那里,总编看后当即签发,拍着小伙子的肩膀笑眯眯道:“年轻人成长的很快嘛。”
见报之后,地委宣传部介入,这场面可就大了,各路记者纷纷前往西郊面粉厂采访厂领导和死者家属,地委领导亲**问,授予死者炼钢烈士的荣誉称号,
面粉厂因祸得福,得到了钢铁厂的技术支援和特供焦炭,又风风火火的炼起铁來,
阮铭川是自愿下放到北泰报社來发挥余热的,他略微施展功力就制造了一出可歌可泣的宣传大戏,岂能不引起宣传部门的注意,但地委宣传部的领导却不喜欢阮铭川这个人,说这个人被打成右派还不甘寂寞,上窜下跳,一纸批示又将他发配到南泰县报社去了,
下乡那天,秋高气爽,万里无云,阮铭川本來心情有些郁闷,坐在骡车上看到道路两旁金色的庄稼,顿时豁然开朗,忍不住赞道:“金秋十月,丰收的季节啊。”
与此同时,南泰县委书记也发出了同样的感慨,南泰县以农业为主,他的精力主要还是放在抓农业促生产上,大炼钢铁只是顺带着客串一下而已,意思到了就行,
今年是个丰收年,这全靠人民公社化,老百姓干活更起劲了,不丰收才怪,杨书记站在一个小山包上,披着中山装,叉腰站着,两个干部手拿地图在他面前展开,供县委书记指点江山之用,
“咱们公社工业上放了卫星,农业上也要放卫星才行啊。”杨树根对苦水井公社书记李花子说,
李花子拿着小本子装模作样的记录着,实际上他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只是装个样子而已,
“是,杨书记,我估摸着今年的亩产要比往年多一倍。”李花子道,
“才一倍。”杨树根摇头,“我看不止,群众干劲这么足,大食堂吃着,还不力争上游,翻他个几倍。”
“对对对,我保守了,起码八倍到十倍之间,亩产四千,哦不,五千斤。”李花子唾沫星子横飞道,
杨树根皱皱眉,道:“据我了解,咱们公社实行深翻土地,高密种植,采取优良稻种,社员精耕细作,亩产五千斤可真不值得夸耀啊。”
李花子傻眼了,杨书记这是闹哪样啊,按说他也在基层干过,庄稼怎么个收成,他能不知道,五千斤已经是牛皮吹破的程度了,怎么杨书记还嫌牛皮不够大,
“杨书记,您给提个醒,到底该亩产多少才算合适。”李花子到底是个农民,竟然直接问出这样沒水平的话來,
杨树根自然不会回答他,县委书记微笑一下,扭头走了,道路不平,他肩膀乱晃,可那件披着的中山装怎么都不掉,
李花子一溜小跑紧跟其后:“杨书记,请您指示。”
杨树根道:“老李,你的思想还是保守了,我告诉你一句话,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说完这句话,杨书记上了吉普车,扬长而去,留下一头雾水的李花子,
李花子再次召集公社的妇女主任、会计、民兵队长等人合计,商量了一夜,终于想出一个法子,从全公社最好的麦田里取长势最好的麦苗,连根带土拔出,挑到试验田中并蔸,密植,麦苗之间不留间隙,越密越好,
社员们立即行动起來,在最短的时间内移植出一亩高产试验田來,麦穗个个饱满,排的密不透风,弄好以后立刻派人飞马报告县委,
杨树根再次前來,这回他的心情大好,倒背着手在麦田边走了一圈又一圈,不时点头,嘴角挂着笑意,
“狗剩,你上去打个滚。”李花子察言观色,冲一个小男孩说道,
小男孩爬上麦田,在上面又蹦又跳,麦田岿然不动,
“好,很好。”杨树根非常满意,一招手,秘书过來了,
“向地委和省委报喜,说咱们县放了一个农业卫星,具体产量还不清楚,要请地委省委领导,会同新闻单位一起來验收,监督。”杨树根意气风发的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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