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曰一早,荀贞等人出城行县,除邯郸荣等外,宣康亦随行。
邯郸县在赵国的最南边,其余诸县均在邯郸之北,所以众人从北门出城。
中尉府在城西,出府向东去,行至十字街,转往北行。
邯郸县中之士族、豪强多居城北。一入城北区,宽阔的街道上时见车、骑来往,步行的人大多或高冠儒服、博袖宽带,或绣衣美带、佩香囊宝剑,与城西、城南皆大不同。
荀贞既是微服出行,自就不会穿戴官衣印绶,没有戴冠,裹了帻巾,穿着一件寻常的粗布黑衣,腰上插了柄直刃的环首刀。刀是百炼好刀,刀鞘则是普通的木制。邯郸荣、荀攸等亦是粗衣打扮。赵国虽小,从邯郸到最北边的柏人也有二百多里地,如果徒步,少说也得十来天,加上再往西边的山地去看一看,这一来一回估计没一个多月下不来,荀贞没这么多时间,故此虽是微服行县,却也是带了坐骑的。他那匹踏雪乌骓太显眼,没有带。众人带的都是平常马匹。因是在县中,荀贞不愿乘马驱驰,诸人牵着马走在路边儿。
他们衣着普通,又是走在道边,过往的车、骑、行人倒是没谁注意到他们。
城北有三个里,走到第二个里时,邯郸荣轻“咦”了一声。原中卿、左伯侯走在最前,典韦落在最后,荀贞、荀攸、宣康与邯郸荣行在中间。荀贞听到了邯郸荣的这声轻咦,转脸顺他的目光看去,见在城北的第二个里门外停了一辆辎车。辎车装饰得很奢华,但最吸引人眼球的却是驾辕的马,是一匹红马,浑身上下如火也似,无半根杂毛,从蹄至项高有七八尺,从头到尾长近有丈,却是一匹少见的胭脂良驹。
古之好马就好比后世之好车,一匹好马走在路上是很招惹观者目光的,而且通常来说,一县有几匹好马,这些好马都是谁家的,县中人许多也知。这匹红马就是邯郸县里一匹有名的良马,邯郸荣瞧着这马,说道:“这是杨家的马,却怎么停在这里?”
“杨家?”
邯郸荣此时说的这个杨家只能是邯郸大豪杨氏。他说道:“杨家虽是本县大豪强宗,然并未在县城里住,而是世代居住在乡中的庄园里,平时就算进城,也多是他家的子侄、奴客,甚少见他家的家长进城,今曰却怎么来县里了?……,还把车停在这里。”
这匹红马是杨家最好的马,能用它驾辕的十有.即是杨家的家长,也即族长。
听邯郸荣说这是杨家的族长进城,荀贞多注意了几眼。
他前些天沙汰郡兵,斩的那个屯长就是杨家的宾客,被沙汰的郡兵军官里也有好多是杨家的人。杨家虽然没有因此闹事,可越是不闹事越显得不正常。杨家是世居邯郸的本地名豪大姓,家中奴客众人,而且蓄养的有家兵,在郡中亦有后台靠山,据戏志才打探来的消息和邯郸荣所说,平时在县中很是横行不法,依其往昔之行事,今时之默然无声没有动静很是有点古怪。
默然无声、没有动静已是古怪,兼之前些天邯郸荣又报讯说杨家宴请县中诸多大姓,这就更加古怪了。荀贞当时就猜测杨家这大约是想搞串联,密谋与他作对。
他打量了几眼那红马,笑道:“真是一匹好马,只看外表,却似与我的踏雪乌骓不相上下!”笑问邯郸荣,“卿家可有此等好马?”
邯郸荣摇了摇头,说道:“莫说荣家,便是全郡也找不出几匹能与杨家此马相媲美的。”
“喜欢么?”
“如此好马,谁不喜欢?”
荀贞一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望着斜对面的这匹红马和辎车所停之城北第二个里的里门,说道:“我记得本县乐氏是在此里中住的,对吧?”
“正是。”
此里中住户虽多,大姓只有乐氏,值得杨家家长亲来的,想来只有乐家了。
荀贞问道:“杨家与乐家关系挺好?”
“杨家的次子为人善交,与县中诸大姓家的子侄多交好,不止乐家,不瞒中尉,他与荣的几个族兄、弟、侄的交情也不错。”
“杨家的家长与乐家的家长呢?”
“他俩倒是不曾听闻有太多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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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说话间,众人已走过了这第二个里的里门。荀攸边走边回头看去,忽说道:“出来的那人是杨家的家长么?”
众人转目去看,见几个人从里中走出,一人年有五十余,个子不高,眉毛挺细,颔下蓄须,走在最前。在他后边跟了两三人,其中一个紧随在他的身后,侧身弯腰,似是送他出里的。
邯郸荣点头说道:“没错,最前边的那个就是。”目注送杨家家长出里的那人,又轻咦一声,说道,“怪哉!”
宣康亦是满面讶然之色,接口说道:“送他出里的这人不是郡中的郎官么?”
诸侯国与朝廷一样,国中有大夫、郎官等职,只是不常设。此等职吏悉为郎中令之属官。
荀贞蓦然记起,郎中令段聪却也是在此里中住的。
荀攸嘿然,说道:“这杨家的家长却原来不是来找乐家,而是来见郎中令的。”
荀贞蹙起了眉头,心道:“前番杨家的家长设宴,听邯郸荣说除请了县中的一些大姓之外,也还请了段聪,今曰又路遇他来见段聪。他却是想做什么?想鼓动段聪与我作对么?”
实事求是的说,段聪虽是中常侍段珪的从子,但这个人还算不错,没做过残害百姓的事儿,荀贞来后,他对荀贞也很热情。荀贞是很不想和他站到对立面上的。杨家的家长私下里搞串联,如果串联的只是邯郸本地的一些大姓,荀贞倒还并不太在意,他现今已掌控住了郡兵、城防,麾下又有忠诚於他的二千余义从步骑,这些邯郸大姓虽各有宗兵、家兵,但却也闹不出什么乱子来,可段聪若是参与其中,那就不一样了,他的从父可是朝中当红的中常侍。
杨家的家长又是宴请段聪,又是来段聪家拜访,这不能不引起荀贞的警觉。
可虽有警觉,话说回来,荀贞对此却也是无可奈何。段聪是阉宦子侄,他不能主动去与段聪交往,有段珪为段聪的后台,他也不能无缘无故地去动段聪。
他沉吟多时,叹了口气,心道:“想要做些实事儿就这么难么?”
这世上最难的就是做实事,尤其是在积弊已久的情况下,想做实事就得动真格的,而动真格的势必就会影响到某些人或集团的利益,影响到这些人或集团的利益,他们就会给你找事儿。
荀贞从出仕以来,到现在好几年了,做过一些实事,也经历过挫折,对做实事之难其实是早就清楚了。他方才这一叹,实际上并非是在叹做事之难,越难才越有成就感,他叹的是杨家不长眼色。黑山军就将要起来了,你杨家却还来找事儿,这不是添乱么?
邯郸荣以为荀贞是在担忧杨家和段聪可能会勾连到一块儿与他作对,扭脸朝正在登车的杨家家长瞥了眼,转回头,慨然说道:“杨氏虽号为我邯郸的大姓强宗,不过是族中有些田地、庄里养了些奴客罢了,既非名族,又非世代簪缨,所倚仗者无非几个郡吏。中尉何需为此一杨氏烦忧?待行县归来,中尉若是允可,且看荣的手段,怎么收拾他家!”
宣康说道:“杨家好对付,可郎中令若是?”
“便如恶土长腐木,没了杨家从中作祟,便也就没有了腐木。”
段聪是外地人,杨家是本地人,且荀贞来后,段聪对荀贞是很热情的,没了杨家从中搅合,段聪也就不是问题了。
荀贞一笑,说道:“杨氏乃国都大姓,我来赵国为吏,正要借助诸姓之力,……。”他顿了顿,顾视邯郸荣,笑道,“岂可无故生事,‘收拾’杨氏?公宰,这话不可再说了,如传出去,恐会令国中士绅、强宗误会我啊!”
邯郸荣心领神会,心道:“无故‘收拾’自是不行,‘有故’不就行了么?”却也不再多话,点头称是应诺。
他们说话这功夫,杨家的家长已与送他出来的那个郎中辞别,坐入车内,御夫打马转向,驶上街道,很快越过了荀贞等人,出了城去。
荀贞等目送这辎车远去。
见驾车的红马雄俊矫健,荀贞不觉又叹了口气,又一次赞道:“真好马也!”
随人流出到城外,凉风拂面,极是惬意。右望远山连绵,近处田野杂木,荀贞带头,诸人翻身上马,沿官道向北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