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大隋到旧唐,中原易主再到了现如今的启元手里,运河水道一直都是皇家最为看中的命脉。启元沿袭旧唐建都太安,本就远离江南富庶之地,头顶上还有北疆一直虎视眈眈,运河的维护便显得至关重要,尤其是这条经由大隋炀皇帝之手,几乎耗空了国力修建的大运河,江南漕粮税收士子选拔,南北交流得以通畅,可都是靠了这条大河。
张福兴顺河南下,沿河看到的都是这运河带来的交流通畅经济繁荣,也自然想到了当年数十万民夫辛劳开凿的情形。
渐入深冬,河岸边酒家的生意却并未变冷。
赶路辛劳偶有停靠在岸边歇脚的商客,更多的还是靠拉船为生的壮力,只靠着一把力气便能养活一家老小,在河岸边几十个兄弟喊着号子,肩上勒着碗口般粗细的纤绳,将一条条大船拉过了浅水险滩,便一块到酒家炉火正旺的茅草屋里,就着一碟小菜烫上几两薄酒暖暖胃,这日子便一天天的过去了。
都说市井多奇人,这酒肆的小伙计便能算的一个。
每天南来北往的人就如同那运河里连绵不绝的浑水,小伙计在酒肆里做了近十年的活计,便看了近十年形形色色迎来送往,二十出头就练就了一副玲珑心窍,凡是来人,一眼能知富贵贫贱,两眼能猜冷暖性格,三眼还未看完就能凑上前去把话说进别人心里。所以啊别看小伙计只是在酒肆里干活跑腿的小伙计,平日里得的赏银可都是能装满钱袋子的。
伙计能干,老板也大度。若是放在那些容易心生妒忌的人身上,指不定就要在伙计身上压榨一笔,老板身材富态,心也宽松的厉害,卖的是薄酒清茶,迎送的是各路鬼神,赚多赚少也都随缘去了,只不过时常会听到家里的婆娘抱怨说最近啥啥啥又涨价了,也不会明说,只是从旁敲打,老板每到这时就只能装傻充愣,但隔天还是会老老实实把家里该添置的东西给置办齐全。
过日子,可不就是互相迁就,相互忍让。
像往常一样酒肆早早的开了门,可奇了怪的是整个早上都没见几个人,到了晌午天还暗了下来,没多会儿便落下了冰凉的雪片。
伙计赶紧把门外的家伙什给搬进屋,瞅见原本正在算账的老板左手支着下巴打起了瞌睡,一时间玩心大起,就跑去外边拂了一捧新雪,在手里握成了雪团趁着老板不注意就塞进了领口里,老板给冰凉的雪团惊得清醒过来,又是一顿咒骂。
恰在这时,忽的一股冷风窜进了屋里,呼啦一声棉门帘给掀开,伙计看见是一带斗笠着穿着干净单肩背着包袱的老道士进了屋,便忙几步过去招呼。
“道爷您里边请,这鬼天气,方才还是晴空万里,转眼可就下起雪来了,坐下喝杯热茶暖暖身子,歇歇脚,咱这店看着不大,在这百里大河边上可也是极有名气的。”
伙计巧舌能言,几句话说的滴水不漏,既然进店的客人觉得暖心,还顺带着吹捧了自己家小店一把。
老道士进店之后摘下挡住了大半脸面的斗笠,正是从太安辞去国师之职的张福兴。
张福兴看了眼满脸春风笑意的店伙计,看得出他是个极为聪明的年轻人。
伙计特意将张福兴带到了挨着碳盆边的位置坐下,张福兴将斗笠立在桌腿旁,落在斗笠上的那一层薄雪立刻便消融,汇成了好些的水滴聚在一起最后淌在了干净的地面上。
“道爷您是北方来的?”
伙计拎着沸水过来给张福兴冲茶,壶底的铺满了厚厚一层廉价的茶叶,即便如此,等冲满了一壶的热水才稍稍有茶叶的香气从壶里冒出来。
“我可是地道的江南人士,不过你是怎么知道我是从北边过来的?”
张福兴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慢饮一口便觉暖意顺着喉头一直到了胃里,赶路的确辛苦,到了这会儿,在太安喝惯了官茶的前国师,竟也没觉得这廉价茶叶有多么的差。
“道爷您的口音听着倒是江南人士,不过您戴的那斗笠,嘿嘿,那种用高粱杆编的,咱们南方可少见的很。”
“哈哈,是啊,这斗笠正如小哥说言。”
这便是市井小民的聪明劲了,店伙计观察细致,从斗笠上便能看出张福兴是从北边过来。
店伙计极为善谈,帮着冲完茶却也不走,站在边上又漫无目的的说了好些。
倒也不是张福兴自恃身份,是他实在不怎么擅长跟人攀谈,所以一直都是店伙计在侃侃而谈,张福兴也不好撵人,场面一时僵硬。
最后伙计可能说的也有些累了,再次显露出几丝犹豫后才离开去忙自己的。
柜台后面老板可是看的清楚,自家伙计是个什么样子他最知道。
小伙计一直不舍的从那道爷身边离开,无非是想从那道爷身上讨要些赏钱,可这道爷也是个妙人,真不知道他是的确看不明白,还是故意揣着明白装糊涂,就是没有出手掏钱的意思。
最后伙计只能悻悻离开。
外面风雪渐盛,张福兴握着茶杯向着门外出神。
武当多年未回,张铭钧师兄多次送来书信,几乎每次都对从帝沙带来的关门弟子木三千赞赏有加,同时却也在隐隐担忧。
掌门师兄肩上承担的,也远不止是武当一门一派,而自己远在太安心有余而力不足,等自己终于等到了合适的时机辞去国师一职,自己那个从未谋面的小师侄,却已经是被架在了传令使的位置上,被迫离开了武当。
这天下间的事情,用一个凑巧总是让人难以信服,更让人难以心甘。
“这老道士,穿的是人模狗样,却连个赏钱都不给,还以为北边过来的道士都是有钱的主,没想到也有小气的穷鬼。”
没能从张福兴手上讨要到赏钱的伙计明显是不高兴,在旁擦桌子的时候便小声的嘀咕了两句。
这两句声音不大,可刚好给人听到,老板可没想这小伙计会因为没得到赏钱就说出这种话来,吱了一声后狠狠盯了伙计一眼。
伙计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太过直白,刚想给自己辩解几句,没成想那位言语不多的道爷也听得一清二楚。
张福兴起身走到伙计跟前,刚要开口说话又想到了什么,伸手在袖子里掏了几下,最后捏出了一锭碎银子。
“有北边的道士来过?说给我听听,这银子就是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