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睡鹤希望有个孙女报仇雪恨的目的,实现的比预料的还要快:
承泰五年,承泰帝与徐皇后的第三个孩子落地,正是一位小公主。
正在蜀中游玩的太上皇闻言,想起前事,就吩咐等小公主满周之后,送到自己跟盛惟乔的身边抚养。
承泰帝夫妇都不知道太上皇的心思,以为只是太上皇夫妇这些年来一直没回长安,膝下空虚,思念晚辈。
徐皇后还进言,让灵丘王过去陪伴一段时间,好安慰一下太上皇跟太后。
谁知道灵丘王兴冲冲的跑到蜀中,还没见到太上皇的面就被打发了,说是让他别来打扰自己夫妇的清净。
灵丘王几次求见,太上皇都没怎么理会,还是太后盛惟乔更心疼孩子点,抽空见了他,然而说来说去也是没什么寂寞的意思,就是问了几句近况,表示自己跟容睡鹤什么都好,叫灵丘王回去转告承泰帝夫妇,不必为父母担忧。
灵丘王哭笑不得的回去长安,一五一十说了,承泰帝就很是感动,对兄弟也有点内疚,却是以为太上皇跟太后不愿意跟灵丘王有太多接触,乃是因为灵丘王也是嫡子,而五年的时间,根本不足以冲淡容睡鹤这位太上皇对于朝堂、对于天下的影响。
假如灵丘王时常陪伴太上皇左右还深得宠爱的话,哪怕没人挑拨,承泰帝自己也难免有些七上八下……毕竟他之所以恣意这么多年,少年登基也浑然无惧,不就是仗着有这么个亲爹在么?
承泰帝夫妇由此越发的孝顺,差不多隔上三五日都会给太上皇夫妇送点什么。
小公主满周之后,正拟送去蜀中,盛惟乔却反对了。
倒不是盛惟乔不喜欢孙女,而是考虑到自己夫妇这会儿到处游山玩水的,带着个才满周的孩子既不方便,小公主也是徐皇后跟承泰帝迄今唯一的女儿,弄到身边来,承泰帝夫妇嘴上不说,心里岂能不想念?
所以太后出马,说服容睡鹤放弃了亲自养孙女、将自己从前受过的苦楚报复孙女婿的念头。
不过容睡鹤还是亲自给孙女择了封号,是安慧公主。
安慧公主的得宠在朝野看来带着些许皇家温情的意思,不过这个温情不是说她跟太上皇夫妇的祖孙情,而是太上皇夫妇对于整个孙辈们的爱护:以太上皇跟太后的分量,如果偏爱某个男孙的话,很难不影响到储君的选择。
哪怕偏爱的是原本就会继承东宫的长孙,也难免让承泰帝产生一种“虽然老子已经是皇帝了但大权还在亲爹亲娘手里老子就是个傀儡”的感觉。
这跟承泰帝是否真心孝顺没什么关系,是个正常人,坐上那个位子,谁愿意受到牵掣?哪怕是生身父母的牵掣?
尤其这位年轻的皇帝差不多是在无忧无虑的环境里长大的,性情一向就有点骄横,几乎是目中无人。
也就是太上皇跟太后盛宠的是位没有继承权的公主,大家都能放心。
安慧公主作为帝后嫡长女,本来就是衔着金汤匙落地,又有皇祖父皇祖母的远程疼爱,本该养成骄行众人的习性……然而并没有。
这倒不是公主天性仁善,而是徐皇后传自徐家的教养策略,真的不是一般人可以吃得消的。
安慧公主小时候恃宠生娇折腾过几回,皇后差不多是想都没想就几巴掌抽上去了……
打的不止安慧公主懵了,承泰帝都是目瞪口呆,质问皇后:“怎么能对亲生女儿下这样的毒手?”
徐皇后眼皮都不抬一下:“妾身这是跟外祖父学的!外祖父管教惟元小舅舅的时候,就是非打即骂!倘若陛下觉得外祖父做的不对,妾身马上就改!”
承泰帝顿时语塞了,盛兰辞夫妇对盛惟乔宠爱无比,甚至为了这个女儿举家搬到长安,图的就是方便跟女儿、外孙见面。
由于祖父祖母早逝,承泰帝接触过的祖辈只有盛兰辞夫妇,这外祖父跟外祖母自来对他心肝宝贝一样,多年相处下来,彼此之间的感情自是深厚。
叫承泰帝说盛兰辞的不是,虽然地位上是可以的,他可是说不出来。
何况容睡鹤跟盛惟乔还在呢,自己母后的脾气,承泰帝可是心里有数:别看盛惟乔素来宠溺儿子,很多时候,被容睡鹤打的满宫乱蹿的兄弟俩,只能跑去望春宫求助,要是知道儿子敢对自己亲爹摆皇帝架子……承泰帝一点都不想重温父母一起上阵暴揍自己的景象。
沉默片刻,皇帝幽幽的说:“小舅舅有时候确实太不像话了,可是安慧一来年纪还小,二来一点小孩子淘气有什么关系?”
徐皇后就说:“小舅舅小时候据说也是经常挨打的。”
承泰帝为了女儿也算尽心,还劝说过南氏等人进宫跟皇后说对安慧公主宽容点,别动不动就打的公主鬼哭狼嚎。
然而徐家两代主母在这个问题上都是一般的暴烈,反而很惊奇的问皇帝:“公主殿下不听话,皇后娘娘不打她怎么行?”
而南氏跟公孙应姜跟承泰帝的感情,虽然没有盛兰辞夫妇那么深厚,但也是照顾过承泰帝幼时的长辈,承泰帝也不好意思为了这么点事儿跟她们计较的,只能对女儿爱莫能助了。
安慧公主没了靠山,被徐皇后连打带骂的,哭哭啼啼了几次,到底不敢太张扬了。
这么着长到了十二三岁上,该议亲了,重新回到南风郡行宫的太上皇,送了口谕到长安,要安慧公主过去伴驾。
安慧公主从记事起就被灌输祖父祖母的厉害,以及对她的宠爱,闻言很是高兴的踏上了路途。
到了行宫之后,起初倒也确实得到了容睡鹤夫妇的宠爱。
只是没多久,她尝试着无理取闹后,盛惟乔就默默走开,留下容睡鹤笑眯眯的管教孙女了。
这人虽然遗憾过没女儿,甚至想用孙女来弥补这种遗憾,但真正碰见犯浑的孙女时,下手也是一点都不客气!
安慧公主就领教了这祖父的手段一次,就绝了不乖的念头,自此都是安分守己的做个听话懂事好孙女,让两位长辈尽情享受天伦之乐。
当然心里说不得是有委屈的,她接触到的同龄女孩儿大抵都是贵女,在家里备受宠爱,可以说是无原则的溺爱的那种。
唯独自己贵为公主,因为长辈们压着,似乎还不如臣女那么自在了。
不过盛惟乔跟容睡鹤都没理会这点儿小孩子心思,看她乖了,就若无其事的继续喊在跟前。
如此过了半年功夫,期间容睡鹤下令将有资格尚安慧公主的人选都送到行宫,跟盛惟乔一块儿亲自挑选。
这时候盛兰辞夫妇也回来了南风郡……应该说是暂时回来,主要是盛兰辞年纪大了,有点吃不消政务繁忙,所以告了老。
盛兰辞夫妇是南风郡土生土长的,但因为盛惟乔的缘故,等于是从南风盛家分出去,打算落户扎根长安了。
如今之所以会回来南风郡,一来是跟盛惟乔夫妇团聚,二来却是看望盛老太爷等人。
盛老太爷这个时候还算硬朗,只是跟最宠爱的长子久别重逢之后,情绪十分激动,跟脚就病了一场。
这一病就躺了好久没起来,盛惟乔夫妇因为身份使然,不好去南风郡城里看望他,于是就打发了安慧公主代为前往。
安慧公主去看了几回,起初是规规矩矩的,行了家礼,细声细气的问候,询问大夫,完了回到行宫跟盛惟乔仔细描述。
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盛惟乔也没什么提点。
如此几次之后,有一回,徐皇后的姑姑徐采葵,因故返回桑梓苍梧郡,专门到邻郡来看盛老太爷,顺便跟侄女的女儿照个面。
知道此事后,就叫安慧公主再机灵再勤快点:“你也这么大了,看望长辈,怎么能就叫身边女官给你准备东西呢?就没有拿手的糕点吃食女红什么,带上一点,显得更有诚意点?”
安慧公主一开始不当回事:“我这么做了好几次了,也没见皇祖母说什么。”
“你皇祖母自来千宠万爱于一身,这种人情世故她哪里想的周全?”徐采葵说道,“何况正因为她没提,你自己想了出来,岂非越发讨他们喜欢?”
安慧公主虽然偶尔会犯浑,还是很希望得到长辈的夸奖的,闻言倒是听了进去,于是让底下人找了个会做饭的宫人,教自己下厨。
容睡鹤知道这消息后简直如获至宝,当下就吩咐将做饭最难吃的宫人派给她!
末了又指点安慧公主:“盛家老太爷年纪大了,吃食自有讲究,你还是别给他预备什么吃食,免得初学乍练,手艺不佳,叫他吃出个什么不好来。不如还是给你曾外祖父吧!”
可怜偌大年纪的盛兰辞就这么被睚眦必报的女婿摆了一道,面对曾外孙女儿满怀期待递上来的吃食,来者不拒外加赞不绝口……到底上了年纪了,没撑三天就请了大夫!
事情传到行宫,盛惟乔稍微一琢磨就知道了真相,亲自抄起拂尘,追着容睡鹤打了大半个行宫,看的一直认为自己皇祖母优雅娴静的安慧公主简直是目瞪口呆!
出完了气,盛惟乔整理衣裙,重新恢复优雅娴静的模样,就要亲自去看盛兰辞。
“岳父如今人在城里,咱们进去实在打扰,你要是不放心,不如接岳父来行宫住些日子?反正行宫屋子多,如今就咱们跟安慧住着,也是空旷的很。”容睡鹤将功补过的建议,“而且事关岳父身体,我怎么可能全没分寸呢?安慧做的饭菜也就是难吃了点儿,却也不至于有什么不好的东西在里面,归根到底还是岳父自来养尊处优……”
“怎么你还怪我爹他太娇气了?!”盛惟乔本来已经冷静了点,闻言转过头来,眼底就有了杀气!
容睡鹤赶紧说:“没有的事情!我只是怕乖囡囡你担心岳父!”
他好说歹说的,总算让盛惟乔再次消了点气,派心腹宫人去接盛兰辞夫妇来行宫小住。
盛兰辞夫妇之前才抵达南风郡的时候,就到行宫跟女儿女婿照过面,吃过饭的。
如今才那么几天不见,盛兰辞整个人似乎都因为生病黑瘦了一圈,叫盛惟乔看的心疼万分,嘘寒问暖之余,不免埋怨:“爹爹您也真是的!安慧是自家晚辈,也不是那种禁不得说的人,她才学庖厨之道,做的不好,您尽管说出来,叫她改进,又或者让专门的厨子拿下去收拾好了再用,又不是不可以!何必非要吃下去?弄的这个样子,您自己难受,我跟娘看着心疼!”
盛兰辞宽容的笑:“孩子兴兴头头的给我下厨,我还挑剔什么?再说这事儿跟安慧也没什么关系,乃是我长途跋涉之后劳累过度,故而有些不适。”
“您就给她说话吧!”盛惟乔白了一眼,起身朝外走,“真是怎么回事我还不知道?我去说她去!”
盛兰辞叫她不住,只能让冯氏追上去帮安慧公主说情,免得曾外孙女儿受委屈。
老夫妇一心一意不肯承认盛兰辞是被安慧公主的手艺放倒的,盛惟乔对这个孙女也是喜爱,板着脸教训几句,也就作罢。
只是见到容睡鹤,还是有点余怒未消,上去掐他肋下的肉:“你做的好事!都几十年过去了,你还念念不忘的要报复爹爹呢?你记仇这么深刻,我之前打你骂你的事儿,你是不是还要跟我算账?!”
容睡鹤就是笑,任凭她在自己身上掐掐捏捏的出气,只柔声说道:“爹爹明知道安慧手艺不佳却还是将安慧给他的吃食都用了,且赞不绝口,无非是因为爱屋及乌,因为安慧是你的血脉!”
盛惟乔更生气了,冷笑道:“怎么?这事儿还是我的错了?”
“当然不是乖囡囡的错。”容睡鹤看着她笑,笑容愈加温柔,“我只是想说,如果安慧是端给我的,我一样会吃下去,原因同样是因为,安慧是乖囡囡你的血脉!”
“安慧难道就不是你的血脉了?”这解释不能打动盛惟乔,到底还是揍了他一顿,才气哼哼的走了。
这些年来,他们夫妇到处游览,也不是完全和睦,也有争执,只不过从来不隔夜。
所以盛惟乔也没当回事。
倒是盛兰辞夫妇闻讯之后很是担心,专门找她旁敲侧击的询问了一番。
弄的盛惟乔再三保证,才让他们安心。
由于顾忌父母,她接下来跟容睡鹤纵然有些意见相左的地方,也不敢公然闹腾了。
之后不久,盛老太爷去世,容睡鹤夫妇亲自到场吊唁,到底给这位老太爷的身后事狠狠添了一把风光。
老太爷没了之后,盛兰辞结庐守孝,过了大祥,也就带着冯氏去长安了。
盛惟乔嫁给容睡鹤已经几十年,仍旧盛宠无衰,夫妇俩尽管最疼爱的孩子还是这个女儿,到底不似从前那样,时时刻刻担忧她过不好。
倒是盛惟元这个不省心的儿子,真是离开片刻就忍不住心惊肉跳。
他们走后,南风盛家就明显的进一步衰败了。
因为盛家当年的崛起主要就是大房,而大房跟盛家最深刻的牵绊,就是盛老太爷。
老太爷在,不管双方怎么个来往淡薄法,到底有着一丝斩不断的牵挂的。
老太爷没了,这份牵挂,也就彻底的没了。
盛惟乔很轻易的察觉到,堂妹盛惟娆送东西的频率,更密集了点。
之前只是做点小东西,逢年过节递一下。
现在则是非年非节的也会找人送上门来。
而且从针线的细致程度看,盛惟娆明显有点心浮气躁了。
盛惟乔对此暗自一叹,其实按照她的想法,是很愿意照顾同辈的堂兄弟姐妹的。
毕竟她那两个叔叔什么的虽然不是很靠谱,同辈的这些兄弟姐妹,大抵都还是不错的人。
只是考虑到盛兰辞夫妇以及宣于冯氏等长辈的心情,她只能跟盛惟娆保持距离,给予微薄的关照。
命人给盛惟娆多送了几件小首饰,盛惟乔就没再管这事儿了。
到底人有远近亲疏,盛惟娆在她心目中的感情,怎么也是比不上盛兰辞夫妇还有宣于冯氏他们的。
盛兰辞夫妇离开后半年,行宫接到消息,是高密王容清酌想来南风郡。
准确的说,是想去玳瑁岛。
这个要求让负责传话的宫人都是一脑门的汗,因为宫里都知道,太上皇容睡鹤幼年从王府流落出去,就是在玳瑁岛长大的,而那个时候太上皇的身份根本无人知晓,在那个岛上他过的并不愉快。
太上皇也未必喜欢那个岛,最直接的证据就是太上皇禅位之后,带着太后前来南风郡,行宫都建了很有些年了,却从来没提过去玳瑁岛缅怀一下的话。
如今容清酌提出这个要求,就算他是太上皇的同胞兄弟,也足以使人感到无所适从。
实际上太上皇闻讯当场就皱了眉头,说道:“大哥年事已长,不在长安好生静养,千里迢迢跑来南风郡也还罢了,还要去什么乱七八糟的岛……他是怎么想的?”
宫人不敢回答。
僵持片刻,还是太后盛惟乔出言圆场:“你要是不想他来,就说一声!想来大哥也会理解的。”
“他要来就来!”只是容睡鹤思忖片刻,却摇头,“我倒是想知道他玩这一出,是何用意?”
“其实也没什么用意,就是想看看你流落在外的那些年,是在什么地方熬过来的?”两个多月后,风尘仆仆的容清酌见着容睡鹤,开口就说,“这个念头其实不是我的,是母后的。只是你回去王府的时候,母后的身体就不行了。之后她临终前,将这愿望告诉了我,要我无论如何,也要去一次玳瑁岛。当时你正领兵在外,我怕给你添麻烦,就没说。后来去了封地,你嫂子身体一直不好,我也脱不开身。”
“重回长安后,因为灵瞻他们还稚嫩,很多事情,不在旁边看着点,我实在不放心!”
“现在孩子们都大了,不再需要我在旁时时刻刻的关照,我想着不好再拖了。”
他沉默了一下,自嘲的笑了笑,“我觉得我也未必还有几年好活了。”
容睡鹤没什么表情的听着,最终说道:“你想去看就去吧,我让人给你带路。”
容清酌说道:“多谢。”
末了这对同胞兄弟似乎就没其他话说了。
殿中气氛僵持片刻,容清酌抬眼看了眼这个禅位之后仍旧气势不减丝毫的胞弟,起身告退。
出殿前,他还是没忍住,回头问:“我这些年来,时常梦见母后,你呢?”
容睡鹤淡淡的说道:“日有所思才会夜有所梦,我梦见的都是太后。”
容清酌看着他,似乎要确认他这话的真假,片刻,悄没声息的走了。
等他离开行宫了,盛惟乔才回去殿中,见丈夫单手托腮,斜靠御榻之上,眼神变幻不定,暗自一叹,上前道:“你若是想陪他一块去,玳瑁岛也没几步路?”
容睡鹤只是笑:“不,乖囡囡,我不想去。”
见妻子目光忧虑的看着自己,他笑容愈盛,柔声说道,“乖囡囡,也许在母后心目中,我始终都是五岁时候的柔弱无助,然而对我来说,那些都是过去的往事了。如今我身为太上皇,这个天下都匍匐足前,若是连这么点经历都还要耿耿于怀,却怎么承担得起这大穆江山?”
他说的慨然,盛惟乔却并不相信:“事情可以过去,但吃过的苦都是真的。”
又说,“而你原本不需要受那些委屈冒那些危险吃那些苦头……那些都是你原本不该承受的。”
“但是。”双鬓已经有了些许霜色的太上皇闻言,转过头来,目光如春水,温柔的看着她,“那样我也许就不会认识你。”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