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后,两道人影趁着夜色,悄没声息的进入了阿芮的帐子。
长安已经起了北风,草原上,早已是朔雪皑皑。
来人穿着厚重的袍子,头上戴了兜帽,帽檐压的很低,在面容上投下一片阴影,看不分明,只有一双眸子熠熠明亮,闪烁着咄咄逼人的光彩。
“可贺敦赏你的东西”宽大的袖子里伸出一只在草原上来说属于养尊处优的手来,漫不经心的翻了翻旁边几案上的物件,嗤笑了一声,“可比之前单独留你在帐子里说话之后给的东西好多了,也多多了。看来你估计没错,可贺敦,对你可真没什么善意啊你才因为得了赏赐挨打,跟着又赏这么多下来,是唯恐你不被弄死么”
“不过我奇怪的是,我们两个,似乎也没对你有过什么好脸色吧相比之下,可贺敦至少没有短过你吃喝,偶尔心情好了,还有赏赐”另一人没碰那些东西,只冷冰冰的问,“怎么你反而要出卖可贺敦呢”
阿芮脸上还有方才挨打时留下来的痕迹,此刻闻言,露出伤感之色,说道:“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有什么出卖不出卖的呢无非就是想活的好一点罢了”
“方才可贺敦给你抬了身份,已经是可汗正式的姬妾,而不是没名没份的女奴了。”拨弄物件的人再次发出了嘲讽的笑声,说道,“这样你还活的不够好吗你不过一介穆人女奴,野心太大,会活不长的”
“身份”阿芮也讽刺的笑了笑,道,“就算是可贺敦那样的尊贵,死了,也就什么都没有了难道不是吗”
“嗯”来人对望一眼,有些不明白她这话的意思,“你怀疑可贺敦对你有杀意这可真是个笑话了,可贺敦要杀你,还用得着假惺惺的装好人吗不要以为你在可汗面前立下过一些微不足道的功劳,就是性命的保障须知道可贺敦与可汗少年夫妻,深得可汗敬重,慢说你这种毫无根基,还是穆人的姬妾了,就是我们出身俟吕邻部,俟力发图律提,同可汗是少年时候就肝胆相照的兄弟,有这样的关系,在可汗面前,尚且同她毫无可比性”
“若果可贺敦要铲除你私下暗示一下,你信不信,你绝对看不到明日的草原”
就是冷笑,“大半夜的,就别浪费时间了你神神秘秘的,约我们过来,到底想做什么,就老老实实的说吧若果有什么建设的建议,也还罢了我们虽然不喜欢你,却也不至于吝啬赏赐若果是消遣我们哼,以为你被可贺敦抬了身份,我们就奈何不了你”
“我的安危,两位想必也不会太关心,就先不说了。”阿芮缓缓道,“我请两位这会儿悄悄过来,却是要提醒你们:你们跟你们子嗣的安危,只怕是迫在眉睫”
“你敢诅咒我们”来人顿时一怒
“可汗的亲笔书信里是怎么说的,可贺敦可是刚刚让人读给咱们听过”阿芮冷笑出声,恞然不惧,语速飞快的说道,“内中含义如何,对两位还有两位的子嗣,意味着什么,两位难道自己心里没数吗”
又说,“而且俟吕邻的俟力发图律提,虽然是可汗年少时候肝胆相照的好友,但图律提俟力发之前随可汗出征穆国,失陷其中至今生死不明早先可汗打算对穆国西疆用兵时,彼时穆国的密贞郡王曾让人送了信来,以图律提俟力发等人的性命作为威胁,要可汗停止进军,然而被可汗拒绝了”
“可汗为此向图律提俟力发的妻子儿女发誓,会给予他们丰厚的补偿”
阿芮说到此处,慢条斯理道,“这样的鬼话,你们信俟吕邻部作为茹茹大族,之所以跟可汗关系特殊,无非就是因为图律提俟力发”
“现在可汗连图律提俟力发本人都能放弃了,何况是这个部族呢”
“向来茹茹可汗对于茹茹当中的大族,都是带着防备跟觊觎的心情的。”
“当然了,可汗才当众立誓要补偿图律提俟力发的妻儿呢,如果俟吕邻部跟着就在可汗手里出了岔子,那么就算俟吕邻没办法可汗,可汗面子上也是不好看的”
“然而现在不一样啊,现在可汗亲征在外,国中由大王子主持,可贺敦辅政”
“可贺敦还得了可汗便宜行事的许可”
“若果这会儿给您两位,还有您两位的子嗣,弄个什么十恶不赦的罪名回头顺理成章的株连到俟吕邻部头上去,完了呢可汗再给图律提俟力发的妻儿一个特赦俟吕邻部并入莫那娄也好,并入可汗麾下也罢,对于可汗还有可贺敦来说,多好”
阿芮轻快的笑出了声,“两位,还觉得我在消遣你们么”
来人没作声,但急剧起伏的胸脯,说明了她们内心的不平静。
好一会儿,之前拨弄莫那娄氏送过来的赏赐的人才哑着嗓子开口道:“你们穆人都这么擅长挑拨离间么可汗跟图律提俟力发的感情,根本不是你们这种只会窝里斗的人能够想象的他绝对不会对俟吕邻部做这种趁火打劫的事情否则又怎么会让莫那娄氏容忍我们这些年”
“今日不同往日,再深厚的感情也是会变的”阿芮冷笑了一声,说道,“可汗跟图律提俟力发早先当然是感情深厚无比,说是过命的交情也不过分但前番既然为了攻打穆国,铲除密贞郡王,放弃了图律提俟力发,接下来,为什么就不能为了自己的子嗣,干掉俟吕邻”
“坐上了汗位的人,想法怎么能跟做臣子的时候比”
“莫忘记穆国的周大将军”
“这位的名头,想必两位就算是一直在草原上,也该有所知吧”
“他活着的时候,功劳赫赫,论官职却不过从三品,到死都没混上个爵位”
“就是这样,朝廷尚且担心他会造反,捏造罪名,满门抄斩”
“而茹茹呢”
“郁久闾虽然是王族,俟吕邻、莫那娄、阿伏干、胏渥这些部族谁不是跟着郁久闾初代可汗传承下来的”
“说句不好听的话,以俟吕邻等部族的实力,若果郁久闾衰微,取而代之,根本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中原的皇朝,近几代以来,就没有出现过皇室之外的显耀门第,可以长久,甚至数代十几代手握兵权的道理”
“位高则权力必定受到限制;权大则地位必定不高”
“这是他们的皇帝总结出来的经验”
“前任可汗登辰利予临终之前,心心念念的就是保证他的骨血可以顺利承位”
“这天底下做父亲的心,都是差不多的”
“难道可汗没有这样的想法吗”
“两位可不要忘记,咱们现在的这位可汗,是对穆国最了解,说的一口比许多穆人还流利的穆国官话的”
“可汗这样的关心穆国,岂会不学习他们的皇帝制约臣下的手段”
“最重要的是,可汗少年时候在前任可汗登辰利予手里吃过亏,如今放任可贺敦行事,分明就是不希望自己的子嗣发生内斗”
“只是对于可汗来说,嫡子庶子都是他的骨肉,他就算重视嫡子,也没有说一定希望庶子去死的。”
“然而对于可贺敦来说么嫡子是她亲生的,其他的王子公主们,如两位的子嗣,于她就是威胁”
“毕竟,谁叫两位出身俟吕邻部,就算可汗不重视两位的子嗣,如果两位,还有两位背后的俟吕邻部起了心思,仍旧可以出人出力,支持他们有一番作为呢”
“我不知道可贺敦会做到哪一步,但我知道,穆国的后妃们,为了给自己的孩子争取大位,自来是什么事情都做的出来的”
阿芮一口气说到此处,端起陶碗,但很快因为感觉到水已经凉透了,无奈的放下,舔了舔干涸的嘴唇,继续道,“两位如果觉得我是危言耸听的话,不妨送了我去见可贺敦”来人沉默着,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
好一会儿,方才没有碰东西的人缓缓出声,问道:“你是穆人女奴,虽然被我们看不起,然而也正因为这个缘故,可汗的防备,可贺敦认为的威胁,八成都不会包括你。你又是出于什么缘故,要主动掺合这样的浑水”
“你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
“或者说,你的目的,是什么”
“如果我说,我的目的就是刚才讲过的,我想好好活下去。”阿芮沉思了会儿,说道,“你们一定不相信。但事实就是,我想好好活下去”
她抬起头,直视着对方隐藏在兜帽下打量的眼神,沉声说道,“我人微言轻,身份也卑贱,就算怀了可汗的骨肉,对于我将来处境的改善,其实也是有限毕竟可汗根本不缺子嗣,更何况是流着一半穆人血脉的孩子,这个孩子注定跟汗位毫无瓜葛,将来是否能够受到他兄弟的认可与接纳也未可知”
“所以不管是可汗不喜欢兄弟争位,还是可贺敦不希望有人威胁到大王子,都不会瞄准了他”
“但我很怕我自己成为目标”
来人再次对望了一眼,似乎作了个挑眉的动作,笑声里满是讥诮:“你你比你的孩子还不如毕竟,你的孩子,至少有一半属于可汗的血脉,你又算的了什么”
阿芮看着她们,半晌,古怪一笑,缓缓道:“两位,从来都没想过,如果可贺敦要铲除你们跟你们子嗣的威胁,且还要牵累俟吕邻部的话,最可能使用的罪名”
来人显然愣了一下,才道:“王帐的争斗,来来回回就那么几手,无非就是栽赃嫁祸什么的”
“栽赃嫁祸也要看是什么事情的”阿芮毫不客气的打断了她的话,说道,“如今可汗帅兵在外,国内空虚,而且可汗承位不久,登辰利予的人手尚未完全铲除可贺敦在这情况下若是搞什么大动作,哪怕有可汗的纵容,却也难保不弄出什么大的风波来,耽搁了前线的战事”
“而可汗属意可贺敦的亲生骨肉承位,这会儿耽搁可汗的事业,等于影响她的孩子的前途,可贺敦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
她脸色如霜,“所以,这种情况下,最好的选择,就是,将罪名限制在家事上头”
“如此,才能够保证,罪名足够隆重,打击面却都在可贺敦的控制之内,不会出现预料之外的动乱”
“家事”来人语气有点惊疑不定,是在思索。
不过不待她们想好,阿芮已经意味深长的说出了答案:“譬如说,非礼父汗的姬妾不是我自夸,然而可汗不好美色,近年都不曾纳过人,如今帐子里头最年轻美貌的,就是我”
“我还是个没有根基没有靠山,穆人女奴出身的妾室”
“将我拖下水,甚至不需要考虑会引起谁的不满与报复”
“本来我没有身孕,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你们跟你们背后的亲人长辈,还能劝说可汗还有可贺敦,只是一个穆人女奴不打紧的。”
“这会儿有孕在身,可贺敦还专门提了我的位份,列为可汗正式的姬妾”
“如此,若是诸王子再有对我无礼的嫌疑,可贺敦大发雷霆要求严惩岂非理所当然”
“噢,对了,两位今日当众带人过来抢走了可贺敦的赏赐,还殴打了我,这一点,王帐附近,里里外外都是看在眼里的”
“那么回头两位的子嗣有点什么动作,可贺敦还能说成是为了给你们帮手什么连动机都是现成的”
“你们说,我如何能不自救”
目送两道人影有些仓皇的离开,阿芮眼中闪过一抹得意,但旋即有些疲倦的叹了口气,正打算起身到帐子里间去收拾,帐子的一处阴影里,油灯照不到的地方,却突兀的传来一个沙哑的嗓音:“你确定她们会信了你这番胡说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