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尚未放明,这河边的客栈里便忙碌了起来,行商、脚夫无不是纷纷起来张罗着货,准备启程。
在行商、脚夫忙活着的一样,那在客栈大堂里睡了一宿的和尚这会也启程了,临了时,那客栈掌柜还施舍其一碗稀粥。
这时正是三月天气,相比北方的酷寒,这浙江已经稍微见了些许春意,可即便是如此,那北风吹来的时候,仍带着些寒意,穿着一身破旧僧袍的和尚,就这么拄着一根竹杆,缓缓的向前走着。
偶尔的还会有行商从他身边路边,会招呼着他问其要不要坐车歇歇脚,和尚只是笑摇着头,表示感激之余,瞧见那些行商们已经重拾了汉家的衣裳时,脸上多少带着些笑色。
顶着仍显有些刺骨的寒风,和尚在这路上走了一个多时辰,那路边的雪还是未化,一路上,每当碰着茶棚的时候,他就会进去讨口茶,顺便的与那些茶棚里的聊上几句,似乎是在打听着什么,不过大家似乎对这和尚都没有什么防备。
听着那些人讲道着家长里的事时,和尚脸上带着微笑,偶尔也会插上一句话。
“我说和尚,若是我猜的不错的话,你定是当年不愿意剃发才当了和尚吧!”
“可不是,现如今已经是这大明的天下了,你又何必如此薄待自己,便是还了俗吧!”
“已经是出家这么些年,早已经习惯了!”
“嘿,和尚,还俗还能有啥,就像我们村胡老爷的女婿过去也是寺里出家的和尚,非但早就还了俗,还娶了胡老爷的女儿,前年刚添了个大胖小子……”
说话的人也就瞧着的二十来岁的模样,脸膛黑黑,穿着一身破旧的棉衣,一脸忠厚老实的摸样,扭头看着和尚憨憨道:
“和尚,瞧着你也像是读过书的人,咋个就想不开呢?”
这人的话,就像是给了和尚当头棒喝似,然后他先沉思片刻,然后问道:
“这位小施主家在何处?”
那脚夫打扮的青年笑道:
“和尚,可是想要去见见那人,这可巧了,你往南走三里,他正在唐村唐老爷家做教席,姓王,叫王士元。”
见和尚似乎仍有些不安,他又道。
“和尚,你就放心吧,便是还了俗,这日子还是继续过嘛,更何况,现在这天下不已经是咱大明的天了嘛。”
“唉……”
长叹口气,心情似乎有些沉重的和尚并没有说话,甚至连和旁人闲聊的精神也没了,喝完茶后便与众人告辞,朝着唐村的方向走去。
其它人瞧着那和尚的背影,也是纷纷摇头叹息,
“唉,瞧这人的模样,当年不定也是有功名的,都是狗鞑子造的孽啊……”
“不可是,老天保佑国姓爷打败狗鞑子,待到大明的皇上还了朝,这天下也就到好日子了……”
对于身后百姓们的言语,和尚自然不知道,他走到半道,碰上几个路人,又询问了唐村的位置后,便继续往前走着。待到了唐村的位置之后,已经快近饷午,问出村中私熟的位置后,和尚便朝着私熟走去,这会那熟中恰好已经下课,迎面碰着十几个孩童从房中走出来,待孩童纷纷离开之后,和尚看到一个二十几许的青年。
王士元同样也看到了熟前站着的和尚,瞧着和尚身上的破衣,连忙展出一个笑容,主动邀请道。
“师傅来的正是时候,这正是饭时,若是师傅不嫌弃在下这里的粗茶淡饭,便于此用过饭再走也不迟!”
对于王士元的邀请,和尚自然没有拒绝。
“如此,便打扰施主了。”
正像王士元说的那样,饭确实是粗茶淡饭,一碗米饭,一碟咸菜、一碟素炒的萝卜,在吃饭的时候,两人开始时谈得是经书佛法,可慢慢的却又谈到了文章,随后又谈到了时事。
“……和尚从江北过来时候,曾路过中都,听闻朱将军拨银数万两命凤阳地方官修葺皇陵,只可惜先帝之陵不在江南,若不然,以两位朱将军之忠,又岂不修葺先帝之陵……”
定一和尚口中的“两位朱将军”,前者自然是南京的郑成功,他被赐国姓,并且也以国姓朱自称,而另一位就是江淮经略使朱明忠。觉察到,尽管王士元想要掩饰,但是那微红的眼眶仍然暴露出他内心的情感。
“两位朱将军皆是大明之忠臣,如今江南能复以大明天下,得亏了两位朱将军!待将来京师克复之时,先帝于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借着喝茶的功夫,王士元用茶杯挡住了有些发红的双目。
“先帝如何能瞑目?”
放下茶杯,定一和尚摇头长叹道,
“想当年闯逆入寇、清虏入关,经此剧变,先帝子嗣更是下落不明?如此,即便是将来天下光复,先帝又如何能瞑目?”
见王士元因为这番话似有些伤感,定一和尚似有意似无意的说道。
“小僧在江北时曾听闻,朱将军命人探寻先帝后人,听说,似乎有了些消息……”
随后他又用相对平静的语气说道。
“曾有王姓乡绅往衙署禀报,其父曾收留过先帝之后,说来也巧,因为那乡绅称其父为他改名为王士元……”
“啊……你、你……”
原本还沉浸于那伤感之中的王士元一听这话,就像是道惊雷于耳边炸响似的,猛的从椅上跳起身,惊恐的看着对方。
“定,定一,你,你到底是何人!”
惊恐的看着这衣衫破旧的和尚,王士元从未曾想到,有一天居然会有人当面点破他的身份,惊恐非常的他,眼睛更是盯着那房门,大有夺门而逃的意思。不看着已经站起来挡于门前的定一,面上尽是惶恐不安之色。
“在下是忠义军军正司军正李德才,奉江淮经略使朱将军之命,往江南探寻先帝后人,先前有所隐瞒还请见谅!”
盯着欲夺门而出的王士元,已经扮了一个月和尚的李德才,没想到这位任务居然那么容易,刚到余姚便找到了目标,不过想来也是,毕竟经略那边已经提供给他很多资料。
他就是先帝子嗣?
如果没猜错的话,肯定是他,若不然又岂会因为这几句话,吓的面上全无丝毫血色。
而且是与不是都不重要,对于他来说,完成任务才是最重要的。这次任务是经略直接部署,甚至就连他的顶头上司军正丞也不曾知道其来此的目的。
尽管来人已经表明了身份,但是王士元仍然是一副面若灰的模样,他看着面前这人喃喃道。
“为,为何非欲寻我,你,你便、便放过在下可好,在下……”
既便是坐到船上,看着船舱中的妻儿,王士元仍然是一副唉声叹气的模样,他根本就不相信那李德才口中的话语。
什么不会伤及他分毫,什么会保证他安危,在他看来,不过都是托词罢了,即便是直到现在,当年弘光朝“伪太子案”依然影响着他的判断,在他看来,有永历皇上在那,那朱明忠又岂能保他安危。
将已经睡下的儿子放在床上,王胡氏有些怯怯的看着相公,尽管相公让她不要担心,但从他的脸色中,她又岂没看到相公的惊惶,自从两人结婚以来,这几年,他总是会在噩梦中惊醒,直到这几个月,才算睡踏实了,可谁知道,前天却突然收到相公的信,让她带着孩子到码头。
“相公,咱,咱们这是往那去?”
往那去?
面对王胡氏的话,王士元只是摇头常叹口气。对于他来说,他同样也不知道,这是去什么地方。
倒是恰好掀帘进舱的李德才听着这句话后,立即笑道。
“王兄难道还没有告诉嫂妇人嘛?想必嫂夫人也知道王兄家于江北,这不,小弟是奉王兄家中故友之请,请王兄回家!”
回家?
错愕的看着李德才,见妻子神情中的期待,尽管心下苦涩非常,但王士元仍然点头说道。
“是啊,回家,回家……”
回家!
那个家能回吗?
整整一夜,王士元都未曾睡下,躺在床上的他,脑海中所浮现出的是当年闯逆进城后的一幕幕,既有与父皇的最后一面,同样也有被舅舅献出后的绝望,但更多的却是十几年颠沛流离的惶恐。即便是娶妻生子,但是那层身份在那,仍然让他每每总是会从噩梦中惊醒,尤其是儿子生下来之后,更是唯恐因为自己连累着妻儿。
年前,这余姚重归大明之后,原本他想着总能安稳下来了,毕竟无论是谁当大明的皇帝,都不会真个去找先帝的后人,只要他加以保密,便可以不用再像过去那样提心吊胆,便是生活艰难一些,又有何妨?
可谁曾想,终于还是有人找上了门!
“士章兄,你这又是何必呢?”
想着那朱将军居然知道他的名字,王士元自然而然的想到曾将他赶出家门的王士章,只以为是他为了向官府邀功,才让惹来那朱将军派人上门。
“但愿,但愿……但愿,他真是大明的忠臣吧!”
几天后,在船沿着大运抵达常州的时候,刚一到码头,王士元便听说今天正是那位朱将军大喜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