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水兵、贺伟龙带着失望的心情离开了背山山坳的那座房子。
三个人的失望却各不相同。
贺伟龙失望的是他没有完成家里人交给他的任务,请到神仙阿婆给他二爷看病。虽然她答应办事回来之后会去治病,但对贺伟龙来讲,他今天是空着手回去的。
水兵失望的是他今天第一次知道奶奶和太姥姥之间存在着某种不愉快,这打碎了他心目中一个从未怀疑过的既定观念。他一直觉得他生活在一个幸福和谐完美的家庭里,因为他的爸妈平时从不吵架拌嘴,两个人永远都是和和睦睦的,这在庄里是很少见的;爸妈对他也从来没有说过重话,对他的疼爱更是无微不至,这也某种程度上归功于他自己作为典型的好孩子的一贯表现:懂事,学习好,从不惹事;他奶奶在的时候,对儿子儿媳和孙子都是关爱有加,慈祥和善,婆媳关系处理得也很好,可算得上庄里的楷模,他爸妈的孝心也是庄里人人都知道的;太姥姥虽说一直住在背山,很少见到,但他一直都惦记着她老人家,打心底里爱她,他觉得他爸妈、奶奶也应该和他一样,心里爱着那位别人看起来古怪离奇的老人,毕竟她也是他们一家最亲的亲人。可是今天他知道了,在这个他认为的完美家庭里,就连奶奶和太姥姥这样的亲母女之间也有嫌隙。这对他心灵的打击是巨大。
我的失望不是单单一件事。
第一,这次看到的神仙阿婆一点也不凶狠,甚至还挺和善,这和我所知道的要置老爹爹于死地的那个人没法划上等号。
第二,所有我对那座房子的疑惑,以及庄里各种各样对它的离奇传说,都得到了科学上的解答,并没有发现有跟神怪相关的东西。这让寄希望在这房子中寻找解开心中其他谜团线索的我,有种一拳打在棉花包上的挫折感。
第三,那段神秘对话的谜底最终也没有揭开,虽然她拿收音机做了完美的解释,两个小伙伴都信以为真,但我始终觉得这里面有些蹊跷。
无论如何,我有幸看到了那个藏在地底的仙境洞天,这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这就足以抵消我心中的失望。
三个人心中的失望与烦忧,一到西坡就全都烟消云散了,这是我们这个年纪的孩子的天性。但有一件事却总会在最开心快乐的时刻跑出来搅扰我们。
那就是肚子饿。
当我们在西坡玩到三四点钟的时候,每个人的肚子都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再也没力气在山坡上撒野。
“走吧,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我灵机一动,计上心头。
三个人来到了老爹爹的窝棚前。我把火盆端到田埂上一块大草滩上,开始生火。让水兵和贺伟龙一个去我家的土豆地里刨土豆一个在老爹爹的豆子地里摘青豆。
当我们欢天喜地坐在田埂的土崖边一边吃着煮青豆和烤土豆,一边找山下各自家的房子时,太阳渐渐落向了西边的山峦间,西山顶上的白色云朵先变成金色,再变成橙色,然后变成火一样的艳红。大地逐渐失去了光泽。
“明天有人要挨板子了。”
听到有人说话,我们回过头一看,是老爹爹上山了,他刚从上山的大路上拐到这层梯田的田埂上,朝着我们坐的地方走过来。
水兵本来不知道这窝棚和火盆都是老爹爹的,看到老爹爹走过来,他起身就走。
老爹爹叫住了他:“水兵啊,光吃土豆和豆子会伤胃,过来吃点馍,我给你们熬油面茶。”
老爹爹说着走到窝棚门口,从窝棚里面拿出煤油灯点上,挂在窝棚口的人字支架上。
回头一看,水兵还站在原地,他笑了笑说:“水兵,你是个聪明娃。别人说什么那是别人的事,你自己心里要有杆秤,不管怎么说,老爹爹我跟你可没有什么仇怨吧。人呐,就像飘在空中的风筝一样,冥冥中有线牵着。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有哪两根线会缠在一起。这就叫缘分。如果有缘分,割也割不断,如果没缘分,粘也粘不到一块儿。这个道理你慢慢会懂的。过来吧,今天这山上就咱爷儿四个,不是在庄里,没什么避嫌的。”
说完看了一下我,我立刻会意,走过去拉着水兵坐在了火盆边的石块上。贺伟龙坐在了我们对面老爹爹旁边。
老爹爹把我们煮过豆子的熬茶罐洗干净,放在火上烘干。从刚刚带上山的布袋里掏出一个纸包,纸包里是几块猪肉肥膘。他把肥肉放进罐子,然后把罐子推入炭火中。不一会儿,罐子里发出滋溜滋溜的声响,老爹爹拿起一根筷子在里面搅了搅,从布袋里拿出一小包茶叶倒进罐子,炒了几下。——这次他没有用砖茶。接着哧地一声倒入清水。
“小元,进去拿三个茶杯出来。”他一边往刚烧开的罐子里加炒过的油面,一边说。
当三杯浓浓的油面茶放在我们面前时,我们才感觉到吃了一个下午的土豆和青豆是那么难以下咽。
吃着酥软的白面馍,喝着香喷喷的油面茶,三个装满土豆和蚕豆的肚皮终于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伟龙,你爷明天要出去[注1],晚上要很多事要准备,你带着水兵早点下山去吧。小元在山上睡,一会儿他爷会上来。”看我们吃饱了,老爹爹转过头对贺伟龙说。
贺伟龙和水兵起身要走,他又对水兵说道:“今天去背山的事别跟你爸讲,就是说是我叫你到山上帮我来摘豆子的。他也不会怪你逃学的。记得找同学问问今天的作业,明天见到老师就说今天生病了没去上学。——对了,把手电筒拿着,天黑了路难走。”
水兵没有回头,只嗯了一声,贺伟龙回来拿了手电筒。两个人一前一后下山了。
“我知道你今天又有很多问题要问,但是你应该清楚,问了也是白问。”老爹爹一边拿筷子把罐子里的茶叶夹出来送进嘴里嚼着,一边说。
“您猜错了,我今天没有问题!”我故意说。
“哈哈哈——!”老爹爹会心地笑了。
然后他开始了今天的故事。
“我和你六爷沿着大道一直往东北方向赶路。到傍晚的时候走到了一个镇子地方。
“我们先找好了住店的地方,又到一个饭馆里,每人叫了一碗面片。吃完面片,找到老板打听延安怎么走。
“老板说:‘我们这里经常有盐商去延安的,听说把我们这里产的井盐贩进去,能赚好几倍的利钱,可是要被官府发现了,就活不成了,要就地枪毙。你们年纪轻轻去那里干什么?你要问我延安在哪里,我也说不上,都说比省城还远呢。’
“没有得到有用的信息,我们只好从饭馆出来。这个镇子很小,只有沿着大马路两边十几个铺子,再往外就是农田了。
“我们在镇子上转了一圈,问到的每个人都听说过延安,但延安在哪儿,没一个人说得清楚。
“我们只好回店里睡觉。
“大概晚上八九点钟的样子,听到外面马路上有人在敲锣,接着就听到街上闹哄哄的。
“你六爷爱凑热闹,急忙穿好衣服就往外跑。我叫住了他:‘咱现在是逃难在外的人,躲麻烦还躲不及,你就别跑出去参和了,安心睡觉吧,明天还要赶路呢。’
“你六爷根本听不进去,说去看一眼什么情况就回来。
“我没有办法,怕他出去又闯祸,就跟着一起出去了。
“来到街上,看到满路都是人,都打着火把。镇子西头好像有人在嚎叫,又像在哭。
“我们跟着人流来到镇子西头,哭叫声是一家卖猪肉的铺子后面的院子里传来的。
“院子门是敞开的,周围挤满了人。
“你六爷拉着我从人缝里挤到了院子门口。看见院子里躺着三个人,脸上都盖着白布,但白布全被血染红了,只有边缘能看出是白的。
“三个人身上全是伤痕和血迹,其中一个手臂断了,只连着一点皮肉;一个肚子上开了一个大口,肠肚都散了出来;还有一个脖子上有个窟窿,能看见白花花的颈椎骨。地上流的全是血。
“有个十四来岁的妇人走在地上呛天喊地地大哭,边哭边把双手往地上摔。还有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站在她身后,一动不动,像傻了一样。
“这时人群中在纷纷议论。
“有人说:‘养了这么多年怎么就成精了呢!’
“有人说:‘造孽呀,他们父子三人天天杀猪,看来是罪孽太深了,上天惩罚了。’
“还有人说:‘它跑上山去了,今晚会不会再下来伤人呀。’
“看到此情此景,听了人们的议论,我惊出了一身冷汗。虽说我是傻胆子,什么都不怕,但是在一件事不完全知道真相的情况下,是最令人恐惧的。
“你六爷却不在乎,直接向那个哭着的妇人身边走去。”
注1:出去是本地对出殡的习惯叫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