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沉默不语,无人劝解,也无法劝解。
无人流泪,唯有沉默,兔死狐悲的哀伤聚满每个人的脸上。
片刻之后,几个囚犯用刀挖了个浅坑,将之埋葬。
红尘俗世多舛多难,多有自杀者,这些人多半被人叹息以及瞧不起,认为是无能与逃避;而有些所谓的英雄豪杰,刀光剑影中厮杀,冲破尸山血海,穷途末路之时自刎,这些人被人赞叹。
这些人和罗学良其实没什么不同,连死都不怕的人,无非到了极其无奈的境地,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东西比死更深切和更可怕。
看着山坡上浅浅的土包,雷少轩忽然明白,死都一样,致死的命运却不同。
如果罗学良乡试后荐为官或为吏,如果不被掳掠为盗匪,或者掳掠为盗匪后及时逃脱,如果路上小心护理伤口,也许都不会死。最后的死看似必然,其实不然。
俗语曰:时也,运也!看似无奈,时不我与,其实不对。命运每一步,都曾给你无数机会,如果能及早谋划,会有无数的坦途,否则世上怎会有人说:逆境为舟船,乘风破浪时?
雷少轩有些明悟。
埋葬了罗学良,整理了一下队伍,一行人准备继续前行。
此时,天色忽然暗了了下来,天空黑云聚集翻滚,狂风大作,湖中掀起了滔天巨浪,激流直冲湖岸高坡,众人感觉到一阵眩晕,天地翻转。
“快跑,巨浪冲来了。”
“往远处跑,往高处跑……”
“……”
惊叫声,呼喊声,狂风席卷着湖水呼啸而来,发出轰鸣声。
众人跑出好远,回头看,惊恐不已。
西海沸腾,湖面高涨,惊涛骇浪撞击着湖岸,高耸的龙牙镇天峰被激流撞击,岌岌欲坠,黑云往湖面压来,黑云间隐约闪现着可怕的闪电,顷刻间大雨倾盆,狂风呼啸。
漆黑如夜的湖面忽然升起两团火光,不,不是火光,是两只巨大的眼睛,一只巨龟浮出水面。
巨龟长数十长,昏暗中,巨龟仰天怒吼,吼声如雷,声震千里,众人只觉得轰鸣欲聋。
天上云风咆哮,一道粗大的闪电凭空闪现,劈在巨龟身上,如同巨石砸地,巨龟黝黑如铁的背壳发出噼里啪啦的可怕断裂声,巨龟更怒,声声嘶吼,巨口大开,露出狰狞可怕的利齿。
闪电在黑云中闪烁,雷鸣压抑中爆发,一道道闪电如刀如火,毫不留情砸在巨龟身上。
巨龟暗血横流,血肉横飞,却毫不退缩,痛苦地嘶吼,愤怒地咆哮,伸直巨大脖子,张开尖利牙齿的嘴,朝天怒啸,仿佛要把一切加在自己身上的痛苦和伤害,加倍还回去,脖子片片如铁鳞片竖立,显得凶残无比。
终于,一道紫色的闪电击中了巨龟的脑袋,将脑袋狠狠地砸进湖面,掀起了一轮漩涡,巨龟趴在湖面上,一动不动。
天上黑云逐渐散去,湖浪消退,湖面逐渐平静,转眼间雨后天晴,晚霞灿烂,风平浪静。
众人依然不敢动,湖面巨龟忽然动了,缓缓抬起了头,似乎极其痛苦的样子,转过脖子,眼睛看了过来。
每个人仿佛被一个巨大的透明空洞包围,心头大骇,惊恐间,巨龟却忽然闭上了眼睛,沉下湖底,再也看不见了。
雷少轩心头巨震,他似乎听见巨龟看着他,眼里含着无比痛苦和哀伤,缓缓对他说:“救我,救我……”目光中满是恳求和渴望。
烟消云散,仿佛一切未曾发生,只有湖水因血而红,表明这一切是真的。每个人都有种死里逃生的感觉。
“这是怎么回事?”大家惊魂未散,把目光转向余正。
“我也不知道。”余正苦笑道,“只曾听说西海无边阔,内有巨兽。”
“没准巨龟吃人太多,惹怒上天,降下雷电。”
“胡说。龟是瑞兽,从未听说有龟害人。那巨龟刚才也没有吃掉咱们,它要想吃咱们,谁能逃脱?”
逃?巨龟一个眼神就让众人全身颤抖,怎么逃?
“我看过一本书,名叫《西域记》。”众人闻言看了过来。
雷少轩继续说道:“书中记载:龟欲争天,雷击而化龙,成则龙门显,甘霖降,败即亡。龟争天,百不存一,可叹!”
“龟寿可万年,何必为化龙而死?也是一傻兽。”
“兽争天,人争命,也不差啊。”
“争个婆娘都争不过邻居老王,你争个屁。”
“嘿嘿,你看马巡校就不争,说媒的踏破他府上门槛。”
“苦海荒原回去,银子一扔,天上人间的姑娘,一天接一个换,爽!争啥呀?”
“……”
“就你还上天上人间?也就是去紫石巷的命……”
众人哈哈哈大笑。
一行人忘却了恐惧害怕,继续前行。
争命、争天的念头缠绕着雷少轩,久久不去。
巨龟的眼睛和声音,似梦似幻,不知真假。
真?雷少轩觉着这个念头可笑,巨龟一个眼神可杀掉自己,哪里轮得上自己救人;幻?感觉却无比真实。
自身难保,救人?先到苦海荒原,然后活下来再说吧。雷少轩摇摇头,紧走几步,驱散心头杂念,跟着队伍前行。
离开西海,队伍迤逦着向西而去。
走了一天,下午时候,终于到达了南屏驿。
丈高的土墙,围成一座四方的土城,与南北两道门,组成了南屏驿。
进入土城,是热闹的集市景象。
一条街道穿城而过,两边是各种商铺。粮店,酒家,布匹店,铁铺……虽然铺面都不大,却也鳞次栉比,颇为齐整,显然驿站商业颇为发达。
这里是方圆数百里内一处大集市,虽然已经是傍晚,街道上依然人来人往,颇为热闹,看不出到底是驿站,还是集市。
走了数日,每个人身体都到了极限,恨不得马上躺下休息。
原本驿站只传递官府或者军情文书,供往来官员食宿,如今驿站对往来商队也提供服务,当然对民间的服务是收费的。
由于西海道地广人稀,盗匪横行,相对安全的驿站便成商品交易的集市,许多商人在驿站内开设商铺,南屏驿也因此成为了相对比较大的集市。
见过驿长,校验印信公文,安顿了囚犯,马少腾带着余正,拉着雷少轩和胡友德悄悄来到了集市上。
“马叔叔,咱们干嘛去?”雷少轩早就精疲力尽,强忍着疲惫,问道。
马少腾看了一眼余正。
“雷少爷,您出身大户人家,知道大户人家老爷的兔儿吗?”余正不紧不慢道。
雷少轩一愣,浑身顿时打了个寒颤,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余正看着雷少轩一眼,点点头,道:“死囚营囚犯有今天没明日,多有变态者。营中没有女子,稍有姿色或者年少者多被这些人摧残,少有幸免,除非悍勇或者自残。雷少爷面目清秀,而且年少……”
“别说了……”雷少轩浑身发抖,脸色煞白,“我宁愿死也绝对不会玷污自己。”
“进入死囚营便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余正正色道。
一路跋涉,余正与雷少轩相处日久,对雷少轩印象不错。加之雷少轩的母亲公孙倩在北川郡怜孤惜寡,颇有善名,余正是北川本地人,对公孙家遭遇颇为同情,一路对雷少轩自然多加照顾。
“过了南屏驿,翻过前面雪山,再走十数日便是西平道。此去一路之上都是荒原,再无集市。”
“送你们进入死囚营,我们就必须返回。胡兄不是死囚,也无法进入死囚营,死囚营内,你只能自己照顾自己。”马少腾道,“一路之上,你勤练刀法,苦修内功,但是功力不可能一天练成。以你目前的力气,远不是一个成年人的对手,如不及早谋划,结果可想而知。”
“那怎么办?”胡友德乱了方寸,急道,“少爷如此年少力单,深陷虎狼窝,怎么可能是他们对手?”
胡友德一直担心雷少轩在死囚营中如何生存,心里尽管焦急,但是对夫人的安排一直抱有希望,心里存一丝丝幻想,如今马少腾和余正将血淋淋现实撕开,他如何不急?
余正道:“死囚之中,不怕力单,不怕体弱,也不怕他身高力强,唯独有几怕。”
余正盯着雷少轩,残忍地缓缓道:“丛林无规矩,人与兽其实没有什么区别,唯强至尊。兽无情无灵,以力为强,所以狮虎为王。人有情有灵,却也多了一分计较。牢狱之中,不怕强却怕狠,怕忍,怕毒,怕阴。至狠、至毒、至阴皆能纵横狱中,至少能活得舒服。力至强,有用却多被别人所用。”
“大不了一死。”雷少轩脸色不变,说到死,雷少轩心里一片平静。
“不怕死的念头在普通牢狱之中极为有用,毕竟不是每个人都不怕死,还想着出狱。死囚营都是该死之人,不怕死的人比比皆是,光不怕死不够。”
余正面无表情道:“不过雷少爷不怕死,加上马长官照应,那么就有了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