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月还真是夸张啊,来医院都要盛装打扮。
何欢站在她身后看了她好一会儿,沈明月就站在走廊里,四处张望,却用带着白手套的手不断扇着风,大概是被这医院里消毒水和霉味熏得受不了,一副很嫌弃的样子。
直到转身看到何欢,她脸上的嫌弃才换成冷淡。
“你还真在这啊,怎么守着你这半死不活的爹连学校都不去了?”
何欢当时手里还捧着那只杯子,杯子里的水已经半凉,真想就这么直接朝眼前的女人泼过去,可这毕竟是医院,她不想闹得太不堪。
沈明月见何欢拉着脸,哼笑一声。
“走吧,我来都来了,去看看你爸。”
“不用,我爸没这福分!”何欢也不客气,沈明月被她白唾了一口,心里压着气,也就站在走廊中央了,没有往病房那边走的意思。
走廊上人挺多,下午正是家属探望的高峰期,加之来来回回换药查房的护士,沈明月那一身冷艳装扮实在是碍人碍事。
来回被护士的推车装了几次,她嘴里啧啧骂了两声。
“我想你来这应该也不是探望我爸的,有事直说吧,这地方容不下你。”何欢已经冷淡淡的模样,沈明月觉得她也挺有意思,都已经沦落到这地步了,居然还能保持这副清高的架子。
清高给谁看呢?
待会儿就把你的脸皮剥下来。
“行,那我也长话短说了,我来这确实不是看你爸的。”
何欢嘴角抽了抽,没吱声,等她接着往下说。
沈明月却将右手往上一摊,精贵的手上戴着手套,细腻的绒线软皮,尾端缝了一圈圆润的珍珠。
“钱,把钱吐出来!”
何欢心口一跳。
“什么钱?”
“装傻呢?真当沈家人都是冤大头?先不说我爸给你那十万,就当是可怜你这半死不活的爹给的施舍,但是你妈和我哥给的钱都得吐出来!”
何欢听明白,身子开始不可抑制地抖。
沈明月见她这反应,感觉自己是猜中了。
“看来你妈真给你钱了啊,吃里扒外的东西,居然拿沈家的钱来给前夫,真是不要脸!”沈明月骂得有些难听,走廊周围已经有人围过来。
何欢稳住自己。
“说话要负责任,我没有从她手里拿一分钱!”
“那你爸的住院费哪来的?你这么多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哪来的?还有你爸这个病秧子,自己都养不活还要每月做透析,这钱别跟我说全是你打工挣的!哼……平日里多清高啊,其实暗地里不知道从我们沈家偷了多少回去……估计你就是看中沈家的钱才勾引我哥,我哥也是鬼迷心窍,为了你居然跟池家人闹翻,现在弄得沈氏也受了牵连……我不管,把钱吐出来,不管你拿了多少,这钱我情愿拿去喂乞丐也不给你!”
沈明月气焰极其嚣张,叫嚷着要何欢拿钱。
何欢一只手搁在口袋里,沈岳林给她的那张支票快要被她揉成团了。
多想就那么抽出来直接砸到沈明月脸上去,可逞了一时之气,然后呢?然后她已经没有多余的钱支付何海的后续治疗了。
何欢当时想,她到底还是要死在这一个“钱”字上。
以前对着“钱”多有底气,现在就有多窝囊。
“滚!”
万种委屈和屈辱,最终从何欢嘴里也只是吐了这一个字,没有反驳没有辩解,她是没有余地再辩了,这会儿她需要钱,挨沈明月多少骂多少糟贱,她也需要钱。
沈明月甩开膀子,将手里名贵的手套脱下来捏在手里。
“赶我?拿了我家的钱还有脸赶我?”那副皮绒相间的手套戳着何欢的脸,前端坚硬的皮革一下下刮着她的鼻子。
周围好多人都对着她指手画脚,何欢闷着头,死死拽紧口袋里那张支票,身子往后缩……
到底她还是为了五斗米折了腰。
平时多高贵的灵魂啊,多仇富的心理啊,沈明月都看在眼里,找着这机会要将她羞辱回去。
她其实也不在乎那点钱,更知道江秀瑜手里根本没多少闲钱,她来医院无非就是想撕开何欢那张脸皮,那张傲慢清高的脸皮。
何欢让她得逞了,只因为一个“穷”字。
沈明月发泄通透了,喘着气,将手套又一根根戴上手指,拎了拎大衣的领子。
名门千金啊,不说话不张嘴的时候谁能看出她这泼妇一样的面目。
“如果你真有脸咬着不把钱吐出来,那也行,就当给你爸的棺材钱了,回头别再来坑我们沈家,好自为之吧你!”沈明月将手往大衣里一揣,挎着包与何欢错身而去。
周围人群没有立即散去,指着何欢讨论了一番,渐渐无趣才慢慢走开。
何欢一声呼吸从心底散开,像是经历了一番厮杀,还剩最后一口气撑着自己。
等周遭空气宽松一些了她才抬起头来,目光尽头处却站在一枚身影,奶白色的绒线衣,或许觉得太单薄,又在脖子上围了一条宽厚的男士围巾,围巾好大,包住了他半个下巴。
何欢那仅剩的一口气顶到了喉咙口,望着周沉温润又心疼的眼睛。
是,心疼的眼睛。
他心疼得那么明显,眼睁睁看着何欢被沈明月骂得连还嘴的余地都没有。
她多清高的人啊,但凡还有点办法,绝对不会为了钱受这样的委屈。
何欢却不觉得丢人,很奇怪,她竟然在这男人面前一点都不觉得丢人,仿佛他有资格可以窥清她心中所有的软弱和不堪,虚伪和逞强,甚至在这种落魄的时候见到他出现,何欢心里还有不可抑制的欢喜。
不指望他出手帮忙,不指望他出言安慰,只要他在就好,就像之前多次无家可归的夜一样,他出现在她身旁,什么都不说,只带她回去,给她一个安身的地方。
“周…”何欢往周沉面前走了两步,刚出声,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她掏出来,于玮彤的声音穿入她的耳膜。
“何欢,开发商是哪家我帮你问到了,是华茂星光,买那地皮是要建一个大型商业广场,对了你知道华茂星光的老板是谁吗?是周沉,你认识的,Z传媒的周沉……”
何欢最后一口气从喉咙一直沉到心底。
“咕咚”一声……彻底没有力气了。
周沉见何欢拿着手机站在离他两米开外的地方迟迟不走过来,他只能自己走过去。
“何欢…”喊了一声。
何欢握住手机抬头。
于玮彤已经挂断电话了,剩下何欢要来面对这个事实。
“怎么了?”他看出她脸色不对劲。
何欢嘴角咧了一下,眼泪毫无预兆地滚了下来。
一切来得太快,周沉只觉心口战栗,忍不住伸手想碰她一下,可何欢却往后躲了躲。
“你给我爸垫付费用,是以开发商还是其他名义?你昨晚来医院陪我,是因为同情还是愧疚?”她目光凛冽地看着周沉,直接问出这个问题。
周沉觉得自己仿佛被暴露在日光之下,灼烧难忍,但他没有存心隐瞒,这种事早晚会被她知道,想瞒也瞒不掉,可是何欢伤心了。
他将她的伤心都看在眼里,一时之间心里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来。
何欢笑了笑,泪却已经止不住了,她没法再在走廊里站下去。
“麻烦,借过。”
周沉被她撞得往后踉跄了几步,何欢擦过他肩膀的时候还能闻到她头发的清香气息,可是她说“借过”。
何欢一口气跑进洗手间。
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在这个男人面前流这么多眼泪,可是镜子里的人明显是哭惨了,眼泪弄得到处都是,撑着洗手池哭得气都喘不过来。
其实何欢哭也不仅仅因为周沉是开发商的身份,她自己不愿意承认,眼泪里还夹杂着其他情绪。
何欢一夜没睡,作了某个决定。
她不知道自己这个决定对不对,只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其他路可以选,更何况被沈明月侮辱了一通,她觉得仿佛出卖自己也没那么难。
池姗姗是早晨六点多接到何欢电话的。
电话里她字句简单,直奔主题。
“我同意嫁给池荣杰,但必须等我毕业之后才能领证,另外我先要一百万礼金,礼金不能给沈家,必须全到我手里。”
池姗姗当时还没睡醒,直接是被何欢这个电话吓醒的。
她没料到何欢的态度会转变得这么快,但转念想到她父亲出事了,或许只是奔着池家的钱来,不过此时何欢的目的对于池姗姗而言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能够嫁给弟弟。
“好,你的条件我会跟我父亲商量一下,应该没什么问题。”
何欢嗤笑一声:“那我等你消息,尽快,我没有太多时间等。”
挂了电话何欢重新躺到病床上,头顶的天花板上有一条条裂痕,可能是因为年代久远受了潮导致开裂。
她就看着那一道道裂痕翻了一个身,嗤嗤又笑出声音来。
多疯狂的决定啊,可是她还能怎样?
谁都不知道她心里有多么恐惧,那种恐惧从她进入沈家第一天就开始了。
这么多年她一直在害怕,害怕什么呢?害怕被人羞辱,害怕被人欺负,所以才始终带着清高的面具,可是归根结底,她只是害怕“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