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秋与连翘约见面的地方竟然是弋扬生前自己住的那套公寓。
葬礼结束之后冯厉行送她过去,不放心她,便将车停在楼下等着,连翘自己上去。
门开着,门上插着钥匙,董秋已经在了,说明弋扬生前与她也曾一度亲密过,不然他不会随便把钥匙给她留着。
“坐吧。”董秋招呼连翘,站在客厅中央,似乎对这个地方很熟悉。
连翘却没有心思坐,只问:“你要给我看什么东西?”说话的声音已经哑到不行,因为刚才在葬礼上数次哭得差点晕过去。
董秋见她精神状态实在差,也没强求,只走到玄关边,从小绿植的盆下面拿出来一把钥匙,穿过客厅,熟练地打开了靠近客厅的一间房门。
“进来吧。”董秋站在门口招呼连翘。
连翘不明所以地走过去,朝房间里探了一眼,直接呆在那里。
满屋子都是她的照片,墙上,架子上,柜台上。
不同的年龄,不同的表情,不同的衣服,不同的姿势和场合,但照片上都是同一个人。
连翘几乎是捂着嘴走进去,顺着墙根走一圈,发现照片还按照年份排了序。
有许多她小时候的照片,穿着公主裙在学校表演节目的,拎着手袋被余缨带着去参加活动的;接着便是越来越大的模样,婴儿肥稍微收了一点,个子变高了,头发已经披到肩膀上,轮廓初显;再然后便是高中快毕业了,17,18岁的样子,其中有一张他与弋扬的合照,背景是杂乱破旧的小饭馆店堂。
那时候弋扬已经上了大学,有一年他生日,晚上从学校溜出来请连翘吃饭,连翘说想吃鱼,他便带她去了大学附近一家专门做酸菜鱼的小餐馆,结果味道奇好,连翘一个人吃了一大份。
吃完弋扬问她索要礼物,她根本没有准备,于是耍赖皮,却撅着油滋滋的嘴在弋扬的脸颊哚了一口,自己再掏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硬要说把照片洗出来给他当生日礼物,因为那是连翘的初吻。
现在那张照片却被弋扬挂在墙上。
画面里两个人都笑得那么美好愉悦,仿佛全世界的幸福都握在手里,连翘当时也以为自己肯定会跟这个男孩结婚,可是谁料到命运天翻地覆,如今照片已经泛黄,弋扬入土,她的前路一片迷茫。
再往前走,连翘满18岁,生日宴当日的照片,穿着甜美的小礼服,挽着陆予江的手站在众人中间,光芒万丈,却也是在那一夜,所有事情被改变。
连翘不想回忆,略过去继续看,目光扫过,却在几张照片中睨到一个背影,惊得她立即用手捂住嘴。
那张照片是在机场拍的,照片上的连翘拖着一个小行李箱,头垂着,背影落寞地独自往安检口走去。
五年前连翘被陆予江赶去巴黎,孤身一人上飞机,登机之前她给弋扬打了无数个电话,可他却一个都没有接,为这事连翘伤心了很久,气他居然连最后一眼都不肯来见她,可这张照片却证明了弋扬当天有去机场。
他就躲在登记大厅的柱子后面,看着连翘神情绝望地离开,而他却只能用手机在背后拍了这张照片……
连翘逼迫自己不准哭出来,站在挂完照片的房间中央顺了一口气,这才有勇气继续往后看,后面大多都是连翘回国后出席活动的照片,穿着各式华丽的礼服,在各种场合出现,或娉婷立于众人中间,或回眸一笑,每一个角度都拿捏得刚刚好,且眉宇里已经散尽五年前的纯然和甜美,换了一副妖娆面容。
只是这些照片里的连翘已经戴上了一层厚厚的面具,有些来自活动现场的专业摄影师,有些却是弋扬直接从杂志上剪下来。
原本以为她回国之后两人也没有太多往来,却不知他在背后一直默默关注她。
连翘吸一口气,目光继续后移,后面却不是她的照片了,而是一些巴黎的风景名胜,如埃菲尔铁塔,凯旋门等,或是街头一角,甚至还有一些餐厅和甜品店的特写。
最后目光落在最后几张照片上,照片上的地方连翘认得,是她在巴黎念的设计学院,弋扬混进学院的陈列馆,找到了连翘念设计期间在学校里获奖的设计成品。
连翘惊讶得一时说不上话,只能回头愣愣看着董秋。
董秋问:“是不是觉得很奇怪,他为什么要跑去巴黎拍这些东西?”
连翘点头。
董秋悲切苦笑一声:“他说他从小陪着你,陪你读书陪你撒野陪你长大,也想陪着你一起老去,可惜你去巴黎的那五年他没见过你一面,所以他第一次从思慕离职之后便去巴黎住了一段时间,走你可能走过的路,逛你可能逛过的街,吃你可能吃过的餐厅,因为他想把那空缺的五年补全……”
连翘听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
他用这种方式去弥补他们缺失的五年,可她又该用什么方式来弥补后面他将缺席的整个人生?
“知道为什么我要带你来看这些吗?”董秋见连翘哭,自己绕着房间走了一圈,“这个房间之前他是不允许我进的,门一直锁着,打算瞒你一辈子,可有天我留意到他把钥匙藏在花盆下面,于是趁他不在家偷偷看门进来过,余连翘,你知道我当时进来看到这些照片时的第一感觉是什么吗?”
“是什么?”
“是震撼,是绝望,终于知道他一直把你藏在这房间里,藏在自己心里,别人再也住不进去。”
……
连翘咬着唇站在房间里,泪早就已经决堤。
原本她与弋扬是美满姻缘,可惜命运作弄,冯厉行的一张假DNA鉴定书害了陆家,同时也生生将他们之间的姻缘割断线。
一步错,步步错,全盘皆错。
无奈一句“青梅竹马”,都不如“人生若只如初见”。
连翘与董秋下楼去。
连翘走在前面,董秋走在后面。
冯厉行见她下来开了车门在旁边等着,连翘正要上车,董秋却将她喊住。
“等一下!”
连翘身子一抖,回国头去。
董秋穿着宽松的线衣站在树荫下,三个月的肚子似乎已经有些显怀。
她一手扶住小腹,微微笑,带着几分孤勇和释然:“你昨天当着弋扬的面问我,是不是信命,我现在回答你,我信!”
连翘听完一下子笑出来,走回去,激动地握住董秋的手,泪却像断了线似地往下掉:“谢谢你。”
“你不必谢我,我这么做也不是为了你,只是单纯地想为弋扬留个后,当然孩子生下来我也不会给你,我会自己好好抚养他长大,看着他一点点长成弋扬的样子…”
最终深爱便是如此,为他生儿育女,教他长出对方的样子。
连翘突然记起来第一次从董秋口中听到弋扬的名字,那时候她刚去担任瞑色的创意总监,董秋还是个毛躁的小丫头,知道连翘认识弋扬,便揣着一块丝巾来找她。
神神秘秘地说:“余总监,如果你真认识ROYE,能不能麻烦你让他在这块丝巾上签个他的名字?这是他去年发布的思慕秋冬新品里面的一件配饰,我攒了三个月的工资才买的呢…”
彼时她还只是弋扬的小粉丝,抱着痴狂般的火热和迷恋,现在却怀了弋扬的孩子。
人生际遇,姻缘,宿命,谁说得清?
冯厉行开车带连翘回去,她身子依在座位上,一直没有说话。
他便用余光偷瞄她,看出她的疲惫,脸色也极其差,眼底下一片乌青,应该是因为守夜已经连续20多个小时没有睡。
“一会儿回去早点休息,别想太多了。”冯厉行握住她的手宽慰。
连翘却将手抽回来,用稍带祈求的调子说:“我想去看看弋伯父。”
“明天再去吧。”
“我不放心,顺便想把孩子的事跟他讲一下。”
毕竟今天弋扬刚下葬,弋正清一个人在家难免处境心酸,冯厉行知道扭不过她,只能同意。
冯厉行陪着连翘上去,弋正清正蹲在弋扬的卧室收拾东西。
“他之前也很少回来住,房间又不许阿姨进去打扫,说怕把他的东西弄丢了。”弋正清半躬着背,一边说一遍将东西放进旁边的纸箱子,“我平时工作也很忙,经常加班,家里只有阿姨,这个房间基本没什么人进来,现在他人不在了,我想把它收拾干净,虽然他不可能再回来住了,但我也能偶尔进来坐坐……你知道的,弋扬他妈很早就不在了,一直就我和他两个人,如今连他都不在了,屋里太空,我还考虑要不要换一套小点的房子……”
弋正清就一直闷着头收拾东西,略微佝偻的背弯着,身上原本合身的黑色西装显得有些松松垮垮。
这段日子弋正清明显消瘦了许多,英挺的面容写满憔悴,现在这么蹲在那,嘴里喋喋不休,不知不觉收了三四个箱子,里面都是弋扬生前看的设计书籍,旧杂志,成卷的手稿和画图笔。
连翘没有过去帮忙,始终站在卧室门口。
那是属于弋正清与他儿子的世界,他独自沉浸在里面,谁也插不进去。
晚饭弋家阿姨做了好些菜,连翘和冯厉行留下来陪弋正清吃了顿饭。
席间连翘告知董秋已经愿意把孩子生下来,弋正清表情没有明显欣喜:“其实这么做对她不公平,那姑娘还年轻,以后还能嫁个好人家,而弋扬已经不在了,她如果把这孩子生下来,难道让她守一辈子寡?”清淡说着,喝了一口汤,“这事我会再找那姑娘谈谈,先吃饭吧。”
一顿饭吃得也极度伤心。
饭后连翘又陪着弋正清喝了半盏茶,因为考虑到冯厉行在这不自在,所以没有多耽搁。
临走的时候弋正清送他们到门口。
连翘没有哭,这段时间眼泪好像都流干了,况且若自己再哭,弋正清又该难受,所以她只是抱了抱他。
“弋伯父,我过几天再来看你。”
“你不用老惦记着我,你还有两个孩子。”弋正清的声音除了有些许沙哑之外,听不出太大的悲恸。
连翘知道他虽然平时看上去清润,话不多,但内心无比坚毅。
“我知道,可是我想多陪陪你。”
“我没事。”弋正清居然笑了笑,又想起什么似的,突然转身回屋,拿了两个玻璃罐出来。
“这是什么?”
“梅子酒,你之前不是说让我给你浸的吗?其实早就弄好了,只是一直没有时间给你。”
弋正清把玻璃罐给连翘拿着,连翘抱在胸口,心里窒息得难受,话却一句都讲不出来。
“好了,早点回去吧,这阵子你也累坏了。”他还是轻描淡写的口吻,说完又揽了揽连翘的肩,“傻丫头,你不需要为弋扬的死感到自责。我知道你在弋扬心里的地位,他是心甘情愿救你。如果重来一次,我相信他还是会义无反顾把你推出去……这便是他的命,命里有劫,而这个劫便是你!”
……
那晚冯厉行回去后没有工作,早早地陪着连翘睡觉。
连翘经过弋扬这件事后整个人沉默了不少,甚至都乖顺了不少,身上的刺好像都没了,让冯厉行觉得不适应。
“别想太多了,弋正清也说这是命中注定。”他将连翘的身子扳过来。
连翘咽了一口气,声音沙哑:“不是命中注定,原本他不该有这一劫。”说完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清冷,那一丝清冷让冯厉行莫名觉得心里不安起来。
“你想说什么?”
“你知道那天我去看守所见裴潇潇,她对我说了什么吗?”
“什么?”连翘越来越冷的口吻让冯厉行愈发紧张。
她却冷笑一声,说:“我只问了她一个问题,为什么非要取我性命!”
“然后呢?她怎么回答?”
“她说我做事从来不给别人留后路,起初我曝光了她在禾田会的视频,导致她被公司解约,所以她找了人把我骗去水晶樽想报复一下,后来没报复成,她也怕了,本想息事宁人,可我居然赶尽杀绝,把她在华克山庄进行交易的事捅了出去……”
她讲到这里,停下来,寒森森的眸子看着冯厉行。
“可是你知道的,她在华克山庄卖淫的事不是我曝光的,而是你,你没有跟我说一声,自作主张把这事曝光给媒体,把裴潇潇逼急了,恨得要取我性命。如果最终取的是我性命,我也就认了,可是最后却是弋扬替我枉死……”
说到最后连翘开始抖起来。
“冯厉行,其实最不给人留后路的不是我,而是你!不管五年前你对我和我父母,还是五年后你对裴潇潇,都是一样!”
传闻里的阿修罗,爱一个人便爱到心骨里去,恨一个人便恨到要让她下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