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唐,来了?”苏诀一开口,语气里就带了几分难得的讨好。
真是难为他了,一百四十九个未接来电,他那脾气何时这么对人死缠烂打过?
沈春光是第一个,又见他形貌疲惫萧索。不免有些心软。
“抱歉,你是不是等好久了?”她边说边把身上的大衣脱下来也挂到架子上。
苏诀立即回答:“没有,我也刚到一会儿。”
“哦……”
两人就这么冷场了,最后还是苏诀指了指他对面的椅子:“坐吧,坐下说。”
沈春光便坐过去,案上摆着成套的盖碗和茶具。水已经烧开。
苏诀镊了一块压成扁圆形的小茶块到她面前的盖碗里。
“普洱,你爱喝的。”
“谢谢,可我现在不爱喝了。”
苏诀也不介意,继续倒水洗茶:“没必要,人的喜好很难改,你以前就爱喝普洱,现在也一样,就像你以前放不下他,心里纵使再恨再怨。三年过后你绕来绕去最终还不是要绕到他身边去?”
苏诀这话的意思沈春光听得懂,说白了他是介意,介意昨晚关略接了他的那个电话。
沈春光也没打算瞒着。
“前阵子我出了点事,所以最近暂住在他那里。”
“我知道,你出来一趟还有这么多九戎台的人跟着,想必出的也不是小事!”苏诀说话的调子还是一如既往的清淡,只是手里的动作却没停,一会儿工夫已经将茶泡好,挪到沈春光案前。
“不说这些,尝尝。”
沈春光留意对面苏诀的样子,整个人都明显瘦了一圈,毕竟也在看守所里呆了这么久,吃不好睡不好。肯定会瘦,但脸上没有太多颓靡之情。
难怪之前田信和陈律师都说他在里头的状态不错。之前沈春光只当他生性稳实。原来却是他早已大局在握。
害她白白在外头担心,日夜吃睡不好就说了,甚至为了替他寻证据没少受关略羞辱。
沈春光想到这些不免就觉得心里委屈,没喝他泡过来的茶,只抱手靠在椅背上:“我还以为你找我有什么正事。”
“正事?”苏诀苦笑,“正事你不都知道了?”
“……”
“还需要我再重复一遍?”
沈春光倒一下子有些接不住,她没料到苏诀会这么回答。
“所以你是承认了?”
“没什么承认不承认,事实就是这样,关键是听的人怎么想。”
“我怎么想?”沈春光哼了一声,“其实说白了整件事跟我关系不大,更何况这是你们苏家的事,只是我惊讶苏总原来你还藏了这么深的本事。”
一场好戏,搅得整个苏梵和珠宝届都风雨翻滚,这两天沈春光也仔细想明白了,其实真跟她没关系,除了苏诀刻意隐瞒她某些事实之外她也没有受到太多实质性的伤害。
她这么愤慨无非是觉得人心荒凉,又有些怒自己不争气,一个与自己相处了三年的人她尚且看不透,还有什么理由喊着要回来报仇。
从玉麒麟的真相被揭发到现在,一波波巨浪朝她盖过来,仔细想想每一片巨浪都不曾跟她有关系,她一直是最无辜的那个人,但最后总被牵扯其中。
如今也是这样,浑浑噩噩地被牵到了这起藏毒案里,她之前还以为自己察觉得很早,从怀疑范庆岩和苏霑之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营生开始,她还一味提醒苏诀去查,到了缅甸又意外发现了营地仓库里藏的那些碎石,自以为洞察力不错,可到头来才知道原来苏诀和关略早就察觉,不仅察觉,还已经撒下大网。
苏诀要把苏霑和整个苏梵拉下水。
关略要清理门户,铲除异己。
他们各自都有目的,暗地里在布局谋略,只有她像个傻子,站在明处一事无成。
好吧,她承认她不聪明,以前虞欢喜就老说她,说她脑子里只有一根筋,那根筋还是直的,想人想事从来不舍得拐个弯。
现在三年过去了,她经历了这么多事,自以为脑子里的筋已经学会拐弯,可还是技不如人。
拐弯也没有用,这世上大有高山海洋,重峦叠嶂,她那颗小心思根本淌不过去。
沈春光看着瓶子里那枝早发的梅花发笑:“骗我是不是觉得很有趣?”
苏诀也不想解释,很多事情她不可能明白。
“唐唐,你有时候过于善良。”
“善良?是傻吧!”傻才会被他骗得这么团团转。
苏诀苦涩笑了笑:“随你怎么说吧,但有件事你必须要相信我,我是瞒了你许多事,但我的初衷是好的。知道太多反而不安全,所以我才故意不跟你说。”
这话听着就像狡辩,不过沈春光也无所谓了。
“我只是好奇你接下来会怎么做!”
现在苏梵因为这案子已经声名狼藉,走私逃税案还没判,所以账户资产都还在冻结中,大楼也封着,沈春光思来想去还是想不透苏诀要这么干的理由。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这男人肯定不会打没有把握的仗。
“接下来怎么做,我还是那句话,你不需要知道,知道太多对你不好。”
“呵……那就死死瞒着吧。”她也没兴趣知道,扫了苏诀一眼,他眼里有疲惫,也有冷清。
这个城府极深,贪欲极强的男人啊,他的终点到底在哪里?
“能不能再问你个问题?”
“说。”
“你费尽心机导演这场戏,自己能够全身而退的把握有多少?”
苏诀手指绕着杯沿想了想:“五成!”
“五成?也就是一半?”
“对!”
沈春光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伸手向苏诀比了一个数字:“七年,陈律师告诉过我,如果你的罪名成立,至少也要判七年,你知道七年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一旦这件案子有任何差池,你便再也没有翻身之日!”
苏诀不免发笑,心里又涩又暖。
“我知道,陈律师也跟我说过,他还说你在外面很担心我,所以仅为这一点我也很欣慰。”
这句话是真的,他在里面呆了这么长时间,沈春光的关心和在乎是支撑他挺下去的信念之一。
“谢谢你为我这段时间做的所有事。”
虽然这些事最终未必能够帮到他,但是她有这份心就已经足够了,他心存感激。
“可是你当时都不愿意见我!”想到这沈春光又觉得委屈,她好不容易求着关略带她去看守所,弄到最后苏诀却拒绝见她。
苏诀沉了一口气,伸手过去捏住沈春光搭在桌面上的手臂:“对于这点我也要说声抱歉,但当时那种情况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怕看到她担心难过,自己忍不住把事实告诉她,有时候确实是知道得越多越危险。
“好,就算你不愿见我,那有没有想过自己会失败?五成的概率,一半啊!”
他有一半会赢,也有一半会输。
赢,他自然会得到他想要的东西,输,便是后半生声名狼藉,一无所有。
这场赌局太大了,筹码压了这么多。
沈春光死活都想不明白。
“难道利益在你心里真的这么重要?重要到可以摒弃兄弟之情?重要到可以抛开自己的安全不顾?”
苏诀被她逼问得无所回答,手指轻轻刮了刮眉心。
“可能是吧,很多事在你眼里或许觉得不可思议,我做这么多无非为了一个利字,但事实或许不是,不过我也不想解释了,只是有句话你该听过,置之死地而后生。”
苏诀将扶在额头上的手挪开:“这么说吧,其实每个人从出生开始就在不断进行着一场又一场的赌局,而我的身世你也清楚,我无权选择自己的父母和出生背景,所以第一场赌局我就输了。”
苏诀稳稳缓口气。
“十二岁的时候我母亲去世,没几个人知道她的死因,去世之后我联系上了我父亲,我记得当时他给了我两条路选,第一条:他出钱,送我去国外读书;第二条:进苏家,承认我是他苏闳治的儿子。”
他说到这停了停,突然问沈春光:“如果是你,你会选择哪一条?”
沈春光想了想:“应该是第一条吧,大多数人都会选择第一条。”
因为第二条路便意味着寄人篱下,面对冷言讽语,这对一个才十二岁的孩子来说未免太残忍了。
可是苏诀却苦笑:“我选了第二条,路不好走,但未来还有无限可能,最重要的是我终于有了父亲。”
沈春光听到这的时候心里不觉就被撕扯了一下。
“那你觉得自己选对了吗?”
“说不清,可能选对了,可能这条选择题无解,无论我怎么选都是错。”
“为什么会这么说?”
苏诀一时没说话。
沈春光绕开这个问题:“然后呢?”
“然后第二年我便进了苏家,日子可想而知,我这出生在苏家肯定不好过。”
连他唯一的至亲之人苏闳治都对他不管不问,苏家其余人就更不用说了。
“好不容易我熬到大学毕业,分配到市立医院实习了很短一段时间…”苏诀讲到这便抬头看了沈春光一眼,笑容瑟瑟,“也就是在那一小段时间里我在医院认识了你,可惜你没记住我。”
“……”沈春光不免尴尬,头往旁边偏了偏:“我那时候眼睛失明。”
“我知道,或许这也算我和你之间的一种缘分。”
缘分注定他们在十年前就认识,可牵扯这么多年关系还是若即若离。
“也就你出院没多久吧,我跟医院提了辞职,弃医从商,这是我堵的第三场局!为这事峥子还跟我大吵过,不过我主意已决,没人能够改变。”
这事沈春光也听闻过一点点,苏诀一开始毫无从商经验,又无人支持,刚进苏梵的时候他是从基层开始做起。
“一切从零开始熬,夜很长,路很远,我一度以为自己那次赌错了,直到我认识了姚晓棠……”苏诀微微垂下头。
沈春光突然觉得心口闷得紧,陈年旧事了,为何提到姚晓棠她还是觉得难过。
“你负了她。”这四个字沈春光几乎说得咬牙切齿。
“没有!”苏诀也分辨得坚决,这是姚晓棠去世这么多年之后他第一次为自己辩解,“我承认我心里装的不是她,但我从没想过要负她,我计划里是要娶她的,所以与其说是我负她,不如说是我负了自己。”
他为了自己心里想要的东西而放弃了婚姻和爱情,去娶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一辈子那么长,他这是拿自己的终身岁月去赌。
沈春光明白这个道理,吸口气,看着苏诀:“你连自己的终身幸福都舍得拿出来当筹码,所以你不赢都没有天理。”
这么狠的男人啊。
沈春光这话听在耳朵里就是赤裸裸的讽刺,苏诀也不生气:“对,我赢了,可是这不是我最终的目的,这只是一个开始。”
他走的每一步都是算计,步步为营,草木皆兵,所有人和事他都可以信手拈来当作自己攀上高峰的踏脚石。
当年迟峰手里的证据,姚海政的势力和资金,加上这次苏霑贩毒一事,甚至三年前唐稷入狱,玉麒麟被盗一案,原本已经被关略压了下去,可苏诀却将其曝光了出来。
他便是这么一个人,为了目的可以不折手段,甚至不惜把自己都搭进去。
沈春光还是不明白:“你现在拥有的已经够多了,苏梵总经理一职,只仅次于苏闳治之下,还得了他名下17%的股份,还有什么不满足?”
“当然不满足。”他要的岂止这一点点,而且很多事并不如沈春光想的那么简单。
“我父亲偏向谁大家都心知肚明,有朝一日他去世了,整个苏梵归于谁已经了然,到时候就算我不动手,苏霑也不会再容得下我。”
商战如同战场,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苏诀未雨绸缪也好,狼子野心也罢,反正他先踏出了这一步。
“更何况苏霑利用石料藏毒一事早晚会败露,败露得越晚苏梵越没救,所以倒不如由我来动手。”
他先起牌,拨个头筹,至少可以掌握一点主动权。
对于这些理由沈春光真是无可反驳。
他似乎说得一点都没错,可是她就是想不明白:“你拥有这么多,真值得用所有一切去换一个未知的输赢?”
“拥有这么多?你真觉得我已经拥有很多?”
“……”
苏诀依旧苦笑,这男人苦笑的时候眉头皱得很紧,看上去有一股令人心疼的无措感。
“好,这么说吧,牌面越大赌注越多,最后赢的也就越多,这是赌桌上的定律,你不会不懂。”
呵…道理真是一点都没错。
沈春光只能用手捧住半边脸,笑:“苏诀,我们果然不是一路人。”
“我知道,你心里肯定正在狠狠鄙夷我。”
“这倒没有,或许三年前我会鄙夷,就像当初你用手段把我手里那樽出水芙蓉夺走一样,我那时候多么恨你,觉得你这种人简直无耻,可是现在不会了。”
经历这么多她总该有些成长,对人对事沈春光也不再像三年前那样永远只站在自己主观的立场去评判。
“你有你的功利心和手段,不能简单地论对错,只是我刚好不能接受而已。”
“你不能接受?”苏诀摸着凉凉的茶杯,杯子里的水已经冷了,他突然抬头问了个让沈春光无法回答的问题:“那他呢?他既然能够告诉你这些事,就说明他早就已经洞察一切,甚至那起爆炸案应该也是他一手策划,所以他这些手段,你能接受?”
沈春光不知如何回答,只能用手抱住自己的脸。
苏诀将她的手拿开:“唐唐,别说你跟我不是一路人,你跟他其实也不是。这世上有的是暗涌波涛,远比你想象的要凶猛,更何况九戎台是什么地方?三教九流各种人物都有,可他竟然能够坐稳主位那把椅子,可想而知他在背后使了多少手段,这些你都清楚吗?”
她不清楚,她当然不清楚,她也根本清楚不了!但她知道关略也不会干净到哪里去,那个男人也是心思深冷,细细嗅应该能够嗅到手上沾的血腥味,甚至应该比苏诀更狠。
“唐唐,你其实心里都明白,只是放不下执念,不过我想劝你一句,离开像我们这样的人吧,找个干净一点的地方,认识干净一点的人,或许你会过得比现在要好。”
沈春光终究没有留在那里陪苏诀吃午饭,茶也没喝,只是临走前问苏诀要了那张照片。
“之前我手机落水烧坏了,里面存的东西无法恢复,那张照片你还有吗?”
“有,不过在另外一只手机里。”围投广圾。
“能否找个时间发给我?”
“可以。”
沈春光起身道别,拿了大衣穿上。
苏诀坐在那里开始煮第二壶茶,烟还没冒出来。
沈春光走到他身边:“谢谢你曾为我做的一切,我会铭记在心,至此感激。”
最终他也只是换来她“感激”二字。
苏诀苦笑,轻轻“嗯”了一声,坐在那里慢条斯理地捻茶叶,没再多说一个字。
沈春光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回头,那个男人依旧稳稳坐在那里,背对着她,烧水煎茶,案上瓶里插着一枝梅花,却衬得他背影潇漠,不动不移。
“我先走了,有机会再见!”
她撩开门帘出去。
半分钟之后茶案上摆的手机闪了闪,沈春光发来的短信,一段英文:“eareallinthegutter,butsomeofusarelookingatthestars.”
至此水已经烧好,烟雾滕起来模糊掉手机上的字。
苏诀捏着茶杯的手沉了沉。
沈春光穿好大衣走出院子,七八个人立即围上来。
“沈小姐…”
“走吧。”她坐上为首的一辆车子离开。
几辆车缓缓驶出小巷,刚行上大道时沈春光突然接到雾菲的电话。
“喂…”
“喂,陶小姐?”沈春光口吻是掩饰不住的惊讶,这女人怎么会突然给她打电话?
“有事吗?”沈春光直接问。
雾菲在那边似乎虚虚地笑了一声:“没事就不能找你?”口吻过于热络了些,弄得沈春光都有些不自在了。
“也不是,出院了?”
“嗯,昨天办的出院手续。”
沈春光算了算日子,距离雾菲出事也就大半个月的时间,那么大一个手术,这么快就出院?
“身体恢复得怎么样?”
“就那样吧,不活不死,只是在医院里躺乏了,而且老有记者去,所以想想还是索性回来吧,回来清净。”
沈春光也不便多说什么,她与雾菲之间本没有太多交情,只是人家主动打电话过来,她也不好拒绝。
“对了,上回你去医院看我,我对你态度不好,实在是当时心情比较糟糕,弄成这样我自己也是…”说着说着雾菲的声音便有些哽咽。
沈春光赶紧接上去:“没事,我理解。”
“你能理解就好,为这事我一直过意不去,这不一出院就给你打电话,想请你吃顿饭表示一下歉意。”
“不用了吧。”沈春光立即拒绝,“都过去了,我也没放心上。”
“要的要的,不然我会一直良心不安。”雾菲顿了顿,“春光,你不知道,这次住院我也算看清了,这圈子果然都是虚情假意,红的时候谁都排队巴结你,一旦失势了恨不得谁都要往你身上补一脚,我住院这阵子其实也没几个人去看过我,你却是其中之一,所以就为你这份情谊,我也该请你吃顿饭。”
雾菲声音诚恳,又是惆怅又是亲热地喊她“春光”,弄到后面沈春光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只能应了下来。
“那你定时间地点吧。”
“好好好,那要不就今天中午?”
沈春光想了想,赶是赶了点,但这会儿反正她人也已经在市里,于是便答应了。
“也行,在哪儿?”
“要不嫌弃就来我家吧,现在外头我也不敢去,这副样子没法见人,而且到处都是记者。”
沈春光听了难免有些心酸。
“那好吧,半小时后我到。”
“好,地址还记得吧?上回你来过。”
沈春光一听这话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上次雾菲请关略去她家吃日料,沈春光问苏诀要了地址上门闹过。
现在想起来觉得那会儿自己真是幼稚。
“记得。”
“那一会儿见。”
“好,一会儿见。”
沈春光挂了雾菲的电话,转手又给关略打过去,不过他当时正在通话中,想想不过是去见雾菲一面,吃不吃饭在其次,更何况还有这么多人跟着,应该没事,所以她也就没再打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