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犊崮属于鲁中南低山丘陵的一部。这些低山多属海拔500~600米的石灰岩,山不高,却巉岩峭壁,高矗云端,山石突兀,峻峭神奇,令人惊诧不已。由抱犊崮往临城操小路大约一百二三十里,对于那些成天在山间林盘间周旋打劫的土匪们来说,乃如履平地--仅用了一天一宿就徒步奔袭到临城铁路线侧。
可是,对于这会被劫的那些早就习惯于乘车坐轿的城中殷实人家来说,走这百把里山路,不啻于服漫漫苦刑,更何况其间还有数百名羸弱的妇孺。因而当他们被土匪逼着赶路时,总先是一路哭声、叫苦声、叹气声,到后来所有都累得筋疲力尽,累得只有喘息工夫,只是一步一挨地向前机械运行了。
此时,橘黄的月亮渐渐西沉,荒凉的山峦上空,灰蓝的苍穹已在熠熠闪光。终于,一轮鲜红的太阳从越来越近的那一大片方形岗峦--那就是令鲁中南人望而生畏的海拔**百米的抱犊崮主峰--后冉冉升起,冲破了轻纱般的蒙蒙雾霭,将它那温暖和煦的光芒投射在这一支狼狈不堪的队伍身上。
“呜—”
突然响起了沉闷而令人兴奋的海螺声,土匪们都停止了脚步。原来孙美瑶看到已远远甩掉了追兵,而眼前这支队伍实在疲惫至极,于是下达了休息令。
这千多名“肉票”也学土匪们的样子,都疲惫不堪的慵倦地散落开来,纷纷择树阴、岩隙处躺卧起来。有的先前未及写信回家的,则借机互借纸笔,就着膝盖、提包或大石头写起来,边写边哭。又有一些小喽啰去逐一收检信件,再一并交到“郭当家”手中。
那解鸿芬、解鸿英两姊妹分别向上海与北京各写了一封信后,便起身来到一处正“咕咕”冒水的山泉,顿时那疲惫就消失了。两人高兴的跑到山泉边,先捧掬着喝了几口,然后从随身携带的小书包里翻出毛巾,洗了洗脸,便觉有了精神。
之后她俩仔细打量了一下周围的情势,看见土匪们虽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山林,但四周却仍布有不少游动的岗哨,不好脱身。便又怏怏地回到“肉票”队伍中。她俩看见在一处山岩下,几个土匪正围着那位《申报》记者方剑林比比划划,便走了过去。原来土匪们掏出从“洋票”那里抢来的一些刻有洋文的珠宝,请方剑林评估呢!
只见一土匪举起一枚差不多有鸟蛋大小的剔红钻石,听那方剑林不屑一顾地说:
“上面写明着,是仿品。一块玻璃石,只值两三角银元。”
那土匪怔了一怔,半天回不过神来。又有一土匪取出一只亮晶晶的金戒指,又来向方剑林讨问:
“你这也是假的,黄铜打造的,镀上一层金。现在时髦的洋人都兴戴假的,值三五角吧!”
方剑林接过来瞟了一眼上面的英文说道。这土匪也叹了一口气。又一个土匪从衣袋里掏出一只黄澄澄的带链怀表,可怜巴巴地发问:
“那……那,先生。这可是金表吧?”
“让我瞧瞧!”
那解鸿芬、解鸿英两姊妹看着方剑林欺诓土匪,很觉好玩,都争抢着来瞧这只金表。
“你们也懂洋文?”
五十多岁的土匪狐疑地看着眼前这两闺女,这两闺女长不单水灵,而且还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似的,若是不是大当家的立下掉脑袋的规矩,换做过去,只怕……这两闺女早都让人给祸害了。
“怎么不会!”
在教会办的女校一直读到高中,又读到大学的解鸿英不由分说。从土匪手中一把抢过金表。然后仔细看了一眼那金表上的文字,嘴巴里叽里呱啦了一阵。然后颇感失望地说:
“假金表,镀金24k,管一个大洋吧!”
姐姐解鸿芬也连连附和称是,在她附和时,心里却是强压着笑,妹妹实在是太坏了,这明明是瑞士的高档金表,可她偏说这是镀金的。
瞧着这“镀金表”,土匪却是不相信,又递给方剑林,方剑林亦说是假,土匪们只好自认倒霉,连骂洋鬼子小气。
方剑林他们的这番逗趣,被离此仅两三尺远的一胖一瘦的两个英国人瞧见,心里直乐。先前举钻石的土匪这时又侧转身,指着那胖胖的英国人问方剑林:
“听说这胖洋人是督军?”
方剑林闻此暗暗好笑,因为中国有督军,土匪们便以为外国也有督军呢。于是决心再耍耍他们,便板着面孔说:
“那两个人你们可要小心侍候。那胖子叫约翰,确是个督军。瘦子叫亨利,也是个巡阅使,都管着千军万马哩!不小心惹恼了英国政府,谨防又来个八国联军闹中国呢!”
那几个土匪先是一脸的肃穆、敬仰,听到末句,又一个个面面相觑,露出胆怯的神色。一个赶忙去报告了正在不远处商议事情的“大当家”、“五当家”和“郭当家”。远远地听见“五当家”的说:
“怕个屁!有外国督军、巡阅使在我们手头,看他袁世凯不给我们送个千两万两黄金来才怪呢!说不好就把这两个洋将军撕了,八国联军要打,首先是北京城,离我们这里远着呢!”
五当家的态度虽仍强横,但重新启程时,却叫喽啰在山间农户家寻了两张木椅和几根竹木,绑扎成像川人的“滑竿”样的凉轿,请那两个外国“将军”坐上去。那约翰与亨利倒也不推让,大模大样仰天睡卧在上面,让喽啰颤悠悠地抬着行进,这一待遇的区别只令众“肉票”羡慕不已。
这样走了一天,虽说那黑魆魆的抱犊崮已近在咫尺,却总是未能进入。傍晚时分,山林中忽然刮起大风,一时天昏地暗;继而又鸡蛋般大的冰雹从天而降,毫不留情地击打着行人,令人躲闪不及。一会儿又大雨倾盆,整个世界都消融在黑暗与雨幕中了。
这千多人的长长队伍不由得加快蠕动,一口气奔了十多里。才进入抱犊崮山洼处的一个村庄,土匪们如同回到自己山寨一般,挨家敲门进去,唤醒山民,每户人家分配几个至十几个土匪和“肉票”,让山民们打酒烧火,煎高粱饼,煮绿豆汤。暂时将他们安顿下来。
宋致渔、方剑林和解鸿芬、解鸿英姊妹四人被分配到村庄口处于山边的一座修筑得颇为结实的石墙茅草房中歇息。房主人是一名二十六七岁的年轻寡妇,也姓方,身材娇小,颇具姿色,土匪们唤她做方嫂。方嫂身边只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已在里屋炕上睡着了。
方嫂轻身将他们三人让进屋。在外屋坐定,看他们个个淋得浑身水湿,就迅速到里屋给他们拿干衣服来换。这5月的山区雨夜,气温很低,他们三个从头到脚直淌水,冰凉的衣裤紧绷绷地贴在身上,冻得直打哆嗦。
“这是我死去的男人的衣裳,恐怕短了些,将就着穿吧!”
很快。方嫂就抱出一大堆衣裳出来,先递给方剑林一套,然后又给解鸿芬、解鸿英两姊妹怀中各塞一套,说:
“快把这身湿衣裳换下来,我这就帮你们烤干。”说完,努努嘴,示意两姊妹进里屋去换。那两姊妹抱着衣服却你推我让,总不肯一齐进去,不知是不好意思还是怕惊动里屋的小孩;最后。还是姐姐先进去了。
这边。方剑林也顾不了许多,就当着方嫂和解鸿英的面。脱得只剩下一条蓝色短裤,又匆忙去换方嫂给他的这套短襟衣、灯笼裤。方嫂也赶快拿过方剑林换下的西装及白布衬衫,去灶膛前烘烤。
不一会儿,姐姐换好衣裳出来,俨然一副典型的农家少女装束;而青布小褂又显然瘦小了一些,挤得胸脯挺起老高。妹妹取笑了一下,也抱着衣服进去了。又过了一会儿,只听见妹妹“哇……”的大叫一声,像见了鬼一样地逃出来,上身穿着一件丝质的内衣,下身还穿着她的湿漉漉的白花内裤,脸蛋吓得一片苍白。
方剑林和方嫂见状急忙奔进里屋,借着昏暗的油灯,看见一条三四尺长的青蛇正沿着小女孩睡着的炕壁蜿蜒上行,顺着屋檩很快就不见了。
“没事,这蛇没有毒,不咬人的,我们都习惯了。城里人没见过,也难怪!”
方嫂边推着方剑林出来,边笑着说。
外屋,解鸿英惊魂刚定。她看见方剑林出来,似乎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只穿着内衣,脸上顿时一红,而方剑林这时也才猛地领悟到自己的失态,不好意思地转过脸去,在他转过脸去时,进层的宋致渔便把他朝门外一推,顺道又关上了门。
“快穿上,不要凉了身子!”
这时方嫂将衣裳从里屋拿了出来,递给解鸿英,才打破这一难堪场面。让解鸿芬帮助妹妹穿上了同她一样的农家女装。
过了半晌,方嫂烙好一大张煎饼,熬了一大盆绿豆汤。三个人边吃边与方嫂拉起家常来。说话间,方剑林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便问方大嫂:
“这里也是那位“大当家”的范围?”
“你们想逃?”
方嫂似乎一眼看穿他的心思,在灶膛前一边翻烤着湿衣裳一边说:
“这儿8座山冈,从山顶到山脚的10来个村庄,都可以说是土匪村。不过我们彼此相处倒还和睦,也因此少了官府和官兵的许多骚扰。只是我们平时常要帮他们照管些“肉票”,一个也少不得的。而且这里四面都驻扎着土匪,想跑也跑不脱的。即便有跑掉的,一抓住就会“撕票”,犯不着哩!”
方嫂一脸忠告的神色,令方剑林不得不打消了逃跑的念头。
而这时,宋至渔却说道。
“逃是犯不着,想来这些土匪也算是讲规矩的,否则……”
话时宋至渔打量一眼面前的这对双胞姐妹花,然后说道。
“否则恐怕你我早已遭难了,既然对方是要银钱,只要给了银钱,想来也就放人了!”
在他说话时,他的手不时的摸着手指。
“可不是,先生说的在理,这大当家的原本就不是什么恶人。进山后,一直讲着规矩,后来军师来了,更是讲起了绿林规矩,这些年,为啥大当家的能让众人信服,靠的就是这些规矩,只要你们安生在这里呆着。家里的银子一到,保准放人。”
方嫂在那边说道着,临了时又看着四人说道。
“可千万别一时犯了糊涂,到时误了自己的性命才是大事!”
方剑林三人,闻罢则感慨不已,心下自然打消了想趁机逃跑的念头。单是方嫂那么说,或许他们三人不信,可那位宋先生显然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他也这么说,自然有他的道理。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砰、砰”的敲门声,方嫂赶忙止住话头,前去开门。进门的是一个40来岁、看似颇有心计的粗壮大汉和一个手持簿册的年轻人。
“郭当家,查人数吧?放心,我这里四个一个不少。”方嫂指着方剑林他们说。说话间。方嫂眉眼中闪过一丝娇嗔,被方剑林看在眼里。
“郭当家?……”
方剑林心里回味着,猛地他记起这就是今早混乱中向那位大当家的献计的那个“郭当家”。“郭当家”扫视了屋里一眼,随即指示年轻人在簿册上划了一个勾,然后有礼貌地向方剑林他们点了点头,便把目光与方嫂双眸相接,两个似有柔情相吐又不便吐出。不一会儿,“郭当家”一个转身,便带着手下到其他家巡查去了。
方剑林看他回首转身的姿态。颇有职业军人的风度。又向方嫂发问:
“这“郭当家”大概也是行伍出身吧?”
“咋个不是,当年郭当家的可是在前清那会当过棚长哩!”
方嫂讲到这里。脸上不无是可惜之色,似乎是在为这位郭当家的命感觉可惜,可偏生爱唠叨的方嫂却不再说下去了。
看看他们三人已渐有睡意,方嫂便进里屋抱了一对枕头和一床半新旧被子出来,交代两姊妹在床上歇息;又发给方剑林、宋至渔两人一条簇新的毯子,要他们丙从将就在外面的一张马架草堆上躺下。安顿完毕,她也进里屋自顾睡觉去了。
在方嫂离开后,方剑林和宋至渔两人看着那马架和草堆自然是一番礼让,最后方剑林以宋至渔年长为由,方才让他上了马架,而他自己则睡在草堆上。
这时,已是10月27日凌晨4点。抱犊崮山间又刮起了大风,随即响起沉闷的雷声,紧接着听见雨点由稀入密,噼啪地敲打着岩壁和草屋的门墙。方剑林想起一天一夜的所见所闻,颇觉离奇而又感触良多,一时难以入睡。借着点点星月之光,他看见睡在对面的宋至渔同样没睡。
“宋先生,您说,这件事会不会生出什么祸乱来?”
睡不着的方剑林便问道这位见多识广的宋先生,虽说他是记者,可有些事情他却是不敢猜,也猜不出来。
“祸乱?”
冷冷一笑,宋至渔却又是长叹口气。
“要是生出一些祸乱反倒是好事!”
“宋先生,这话怎么说?”
对于宋至渔说的话,方剑林却是摸不着他的意思来。
“你没看到吗?”
黑暗中,宋至渔躺在那马架上,语气变得有些激烈。
“你没看到劫车后,那些官军,只是摆着样子,远远的看上几眼?现如今这全国各省那个省没有匪患?那个地方的老百姓不遭匪祸,当真是官逼民反吗?怕还是因为官府纵容,这地方上把剿匪当成发财的门路,剿匪者表面剿匪,私下通匪,这匪患能不起吗?”
他这么一说,方剑林却是一时无言以对,他沉默着看着那室外的星空,虽想反驳,但他却知道这位宋先生说的话是实话,若是没有官府的纵容,官兵的通匪,中国又岂会各省频出匪祸,这地方上如此,中央上……
“宋先生,其实,这不过都是地方的事情,地方上害怕剿匪有损实力,所以才会纵容土匪,若是中央能派兵来剿匪,想来,不出年余,这中国之匪就尽除了,你看,现在小李总理可不就在……”
一声冷笑从宋至渔的嗓间发出,他似乎是在笑着方剑林的天真,又似在笑他虽是记者却不通时事。
“方记者,小李总理确是大刀阔斧行以改革、推进实业、维护国权,可别忘了,这国务院可是不掌兵的,即便是小李总理有心剿灭匪患,可手中无兵,让他如何去剿?这军权可是在总统府那边,若是……”
沉默片刻,黑暗中却听着宋至渔说。
“全各国地,唯江苏无匪患,这剿匪啊,总归还是要军队的,不管是大总统,还是山东省恐怕都不想江苏陆军进他们的地盘上剿匪吧!”
听着宋至渔的话,方剑林随即在心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便强迫自己闭上了双眼,努力去听室外那越来越带劲的风吹雨打声,借以排除杂念,好尽快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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