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黢黢的大院门外,一名道士入场,从诸多食客的表情变化来看,霎那间许云歌便意识到情况不妙:在丧事、守夜、出殡等场合,道士、先生、法师,他们便是拥有公认判断力和最高话语权的指挥官。
对于许云歌来说,死亡渐渐变得有些熟悉,熟悉到他没事做的时候就会搜一搜丧事是怎么办的。白事习俗方面国人思想保守。但凡做任何事,都要请示先生,否则冲了忌讳,闹出事故,轻则霉运连连,重则连累一家老小祸害无穷。
想到此处,许云歌也藏起怀疑,脸上伪装得敬畏起来。尽管那道士的衣着打扮平平无奇,身法脚步并没有半点习武修道之人的行走力道,看道长那一双虚浮的乱眼瞟来瞟去,鬼精着很,哪有得道高人的半点神采?可这里的主人还是把他当贵客。只要这位道长,主观认为谁不适合呆在这里,随便胡诌点什么借口,那个人立即就会被主人家设法赶出去。
对于众人尊崇的目光,道士很是享用。行走江湖的人都会察言观色,就算自己的道术念经和跳大神都是逢场作戏,当初在影视城里,跑个龙套一天也不会超过1000元。可是,现在演一场丧事却能赚好几万!
只要演得够逼真,吹得主人家满意,跳出一副为了他们家祖坟冒烟,贫道不惜全身筋脉尽断舞到海枯石烂,让他们觉得这钱花得值面子足,够气派有排场,这波操作就稳得一逼。不然,这些凡夫俗子还能当场验货证伪不成?你们懂个屁的道术。
怀灵道长的眼光,对于大部分人的表情神态甚是满意,只是不经意间扫过一桌食客时,却从他们身上看到满脸狐疑和古怪,隐约的,甚至还有一丝畏惧。跑丧事,跑成了一场少说几万,演砸了穿帮了那可是要被拿着菜刀狂砍十三里路的。怀灵道长可不是愣头青,曾经碰上几个硬茬子碰过一鼻子的灰,对于不给面子不买账的人,他可不会手下留情。
天色渐暗,一轮轮的酒席换人,必定不可能一直吃到天亮,而留下来的亲戚朋友都是愿意帮忙贴符咒烧纸钱的,要么是出份力气,讨个人情关系的,这在农村很常见。不像大城市高层楼的邻居对门,住很多年大家也未必认识。
怀灵道长不希望到口的肥肉又溜了,脸色也变得不是很和善,他跳了好几年的大神,最恨的就是被人拆台:“那桌人是哪里来的?”
胡小玉的母亲:“应该都是些乡里乡亲的吧,道长你又不是不知道,咱这小地方嘛,包个50块礼金,带着5、6个人过来吃酒席的人都有。我们办酒席嘛,他们讨嫌又不好说,估计是别人家的亲戚吧,不过礼金是都给过了的。”
怀灵道长便掐指一算,皱眉说道:“也罢,不过他们八字不对,请他们先离开吧,还有,孕妇什么的都要确认请走,有结婚生育打算的也是一样,若是出了什么怪事影响下葬,别怪我没提醒。”
“这,我这就去办。”胡母一听怪事,脸色突然一变,连忙找亲戚帮忙去说,尽管她完全不懂“八字不对”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许云歌看在眼里,十分无语,在道士分发符咒,让人在规定的地方贴好的时候他还特意要了几张假装帮忙。结果不仅没有特殊提示,自己身上的诅咒也毫无反应。一番折腾,已是深夜,但许云歌仍看到被请走的人,偶尔会在围墙外头露出半个脑袋,总是时不时的往里偷窥。
比起厉鬼,此时此刻的他们反而更加恐怖,许云歌眉头一皱,刻意避开他们,躲到一处隐蔽的衣柜角落。他现在一碰就死,只有封闭狭窄的环境勉强能够带来安全的错觉。
“怎么办?我感觉马上要生了!它一直想要从我的肚子里钻出来,可我根本没怀孕啊!要不我们向那个道士求助?我只是想多要几个钱,可我还不想死啊!”捂着肚子的女人,被歪打正着的假道士吓到了。
但其余的人,不仅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反而迅速拉开了距离。
“拿了诅咒的好处,不割点肉还想全身而退?真当诅咒是做慈善的不成,要不我还是帮你长痛不如短痛,毕竟我很讨厌关键时刻出乱子。”一名黑发青年歪着脑袋冷哼一声,一把漆黑的砍刀随之抽出。
周身黑雾缭绕,一道晦涩的猩红符文浮现在他的眼中。
【诅咒?壮士断腕!】:以肢体血肉为代价,换取切断命运的机会。
【诅咒特性】:献出左手或右手时,立即斩断任何意义上能够切断的关联体,如仇恨、缘分、诅咒、血脉关系等,但斩断对象的等级,不可超过此诅咒等级,否则无法生效。
【追加特性?金盆洗手】:若同时失去左右手,则斩断等级变为2倍。
“不,不要啊!我怕疼,没有手我以后怎么活,有没有其他办法可以取巧的,你一定知道……”孕妇显然是看到了青年共享给她的信息,可在恐惧之下,她完全没有办法鼓起勇气自断一手。
“哼,什么都舍不得的人往往死得最快,我看你也没什么活下去的资质,典型的不见棺材不落泪,自己遇到的是什么心里没点逼.数,早晚被诅咒玩死。”青年轻描淡写的一声冷笑,忽然听见院内传来声响。
原来是那怀灵道长布置完了阵法和道具,人早就去休息了,胡小玉却被父母拖了出来,按在棺材前要她守夜。只是,大多数人散场离去之后,胡家父母原本的宽容和喜庆表情,渐渐变得阴沉诡异,说的都是些不堪入耳的烂话,连缩在衣柜里闭目养神的许云歌,也听出几分不对劲。
那男人踢了女孩儿一脚:“你干脆不要读书,回来结婚算了!”
“在外面读书花钱不说,一年到头一事无成,化妆不会,洗衣服做饭不会,还越来越不尊重长辈,谁知道你在外头鬼混什么!”
“每次给你发短信打电话,你就不耐烦不高兴,要你脱光衣服给你爹我看看你有没有长胖,你他娘的还不乐意!还老说什么艾特人艾特人,老子不叫艾特人,你还是不是我家闺女,老子是你爹晓得不!”
说完,胡父一脚踢在胡小玉的肋侧,她面色痛苦,却习惯性的蜷缩在一旁,王宝芝却刚刚换好衣服看到这一幕,正好对上了胡小玉那双蒙着烟雾的眼睛。
“叔叔!你们这是干什么啊!”王宝芝吓得一愣,她头一次看见这么打孩子的。
“我们家的事,轮得到你一个外人多管,再管连你一起打!要是你敢说出去,我撕了你的嘴!”胡母红着眼睛抹着眼泪,守夜灵堂阴风阵阵烛光摇动。王宝芝浑身一僵,只能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
“你知不知道你几岁了?古代女生13岁结婚,16岁都给爸妈抱孙子了!你看你呢?一点逼用没有!天天浪费钱不说,你奶奶都死了你还没结婚!”
“给你安排相亲,这嫌弃那嫌弃,说好的娃娃亲20万彩礼,你居然还给我把人赶了!就是头猪子也比你值钱有用啊!要不是你个短命鬼,克死了你弟弟,再生又要交罚款,老子才不想伺候你这个废物!”
“你也是当爹的,你……”
“别劝,我看这女儿没屁用,养这么大白养,不如卖给人贩子拉倒!老子的亲妈死了她居然一滴眼泪都舍不得给,怎么说怎么劝,让她哭几声装个乖,让她奶奶看见了以后好保佑我们家她都不肯,你说她怎么这么蠢这么不听话!别人家的孩子多怪啊!大学一毕业就结婚生娃,父母少操多少年的心啊!我看你就是想把我们害死才好是吧!”
子夜凉气惊人,胡父唾沫横飞的破口大骂,却引燃许云歌一道心底的邪火。那男人一脚又是一脚,胡小玉的眼泪却像是哭干,一双红肿的眼睛,冲着王宝芝颤抖地笑,两行清泪落下,却不是为她的奶奶而流:“好看吗?”
见王宝芝没有回答,她又披头散发的笑:“好笑吗?”
“有趣吗?”
“过瘾吗?”
“好玩吗?”
“小玉……”王宝芝不忍的摇头,这和她原本想象的农村家庭完全不一样,她一直以为胡小玉出身在一个淳朴自然的家庭才会那么心地善良,可她完全想不到胡小玉一直在承受着怎样的精神痛苦。
“笑什么笑,给我哭!我养你这么大,花这么多钱,你一滴眼泪都不给老子的娘,我现在就要你哭,你今天不哭,你就给我跪一辈子!“你这贱.婊.子,宁愿给外人哭也不给我娘哭,我白养你这么多年!”
胡父似乎被胡小玉的叛逆刺激得越来越发狂,他一脚又一脚的踹在胡小玉的肋侧。
每踹一脚,他就想起打牌输钱时的恼火,一帮人不但要说他牌艺不行,还要把他的烟酒零花钱统统带走。
每踹一脚,他就想起和人吹逼被人揭穿取笑,说他家女儿在外面被别的野男人天天搞大肚子,每个月都去做流产,村里的每个人都笑他,笑得他颜面无存永远抬不起头。
每踹一脚,他都想起自己赌博被抓,在派出所想跑被警察一脚踹在地上摔得像条乱滚的狗。
每踹一脚,他都觉得都是这废物女儿的错,如果她弟弟还在,把供她读书的钱拿来养儿防老,再怎么也不至于这样!
一脚又一脚,许云歌看见胡小玉双眼发直,她呆呆的望着王宝芝,眼中的光芒渐渐熄灭,蜷缩,挣扎,可她就是流不出一滴眼泪。
王宝芝猛然想起,有一天晚上她起夜,看见胡小玉站在宿舍阳台上,没开灯。夜晚的一线城市灯火通明,而胡小玉却站在黑暗中,长发飘舞。
“宝芝,我活得好累,你说我以后的人生,会不会每天都是噩梦?”
“傻瓜,毕业以后独立工作,人们的生活肯定是越来越好的啊,时代这么好,每天都有新的机遇和工作机会,为什么你会这么问?”
“宝芝,我好羡慕你,真的……”
“可我没你人那么好,长得也没你好看啊?都没人给我送情书。”
王宝芝从回忆中清醒过来,听见胡小玉“啊!”了一声便俯卧在地,但胡父还在狂踹,胡小玉的身体抽搐了几下,已经了没有动静。许云歌倏然间浑身汗毛炸起,他感觉到了一种,熟悉又诡异的气息。
从攻击角度来看,很可能是连续狂踹造成的内脏破裂大出血,胡小玉应该是被她父亲活活踹死的,但这和许云歌知道的新闻报道完全不一样。
难道,问题出在这里?
“小玉?小玉?造孽啊!你出气归出气,怎么把她给打死了!”胡母感觉不妙,连忙拉开胡父,忽然间扯开嗓门哭天抢地嚎啕大哭。
胡父一愣,满脸红晕似乎酒醒大半:“不,不可能啊!我下手很轻啊!养了她二十几年,她这死了,我彩礼钱还没收,我不亏大发了吗!”
“你赶紧看看还有没有气!”
胡母把手指往那鼻孔一探,又把手往那怀里一塞,又是一阵嚎啕大哭:“没了,全没了,都没了!我的女儿啊!你命好苦啊!”
突然间,胡父猛地冲了过去,一把抓住王宝芝的手,把她推在胡小玉的尸体上大喊:“是你干的!是你干的!有指纹的!你和小玉守夜,你打死了胡小玉!我要你赔钱,我要你偿命!”
“我……我没钱啊!救命啊!”王宝芝完全没想到剧情变得如此之快,只得惊呼逃跑,却不料被胡母红着眼睛一椅子撂倒,一把捂住了嘴。
“小玉是上大学死的,这几万学费不能白交!人在学校死了,学校就得赔钱!女娃娃,你没钱,那么小玉的死只是一个意外,我们也很难过,但是如果你把真相说出去,我们谁都没有好处,你是她的好朋友,你应该不想她死得毫无价值吧?你知道该怎么做吗!”
“呜!”王宝芝在惊恐万分的情况下,根本无法反抗胡父胡母。
紧接着,王宝芝看见胡父胡母把胡小玉的衣服脱下来丢在一旁。接着把尸体像折被子一样,随便几下快速塞入行李箱,一边打电话和某人询问,一边说。
“明天早上,你挤巴士去学校,你穿上胡小玉的衣服演成她,我们会和你一起去,尸体先放在行李箱里,到站了赶快冰起来,你等我们一走,过几天就把尸体放出来,说小玉自己想不开自杀,到时候我们找学校要钱,只要你不说就一点事都没有,小玉在天有灵也会原谅你的,知道吗!要是出了差错,我们都得坐牢,都要杀头!知道不!”
“呜!”王宝芝睁大眼睛,在绝望恐惧中最后妥协。
从这一天开始,她的三观,彻底爆炸了。
原来如此,许云歌目光黯淡。
都说现代大学生心理问题严重,现代年轻人是被毁掉的一代,可看见这些人的所作所为,许云歌竟然一点都不觉得意外,甚至甚至任务说明也没有骗他,只是语句隐晦,他一时还不懂。悄悄拉上了衣柜,在目睹了胡小玉惨死家中以后,任务进度提高到了40%,这说明剧情关键转折就是这里。
不管别人是否看得到,许云歌发现,那只行李箱正在不断蠕动,仿佛有囚禁在内的灵魂正在承受地狱烈火的折磨,无法控住的发出哀嚎。这股邪恶将摧毁她的每一处理智与温暖,强化每一寸暴戾与疯狂。直到它彻底变成一种无法交流的恐怖存在,破茧而出。
“王宝芝,对不起,我不该带你回来,我不该让你经历这一切,这是我的错,这是我的错……”
“好疼,好疼啊,为什么这么疼,我,到底要怎样做才能平息下来,全部,全部都堆积在这里,出不去了,烧了起来,啊!宝芝,救救我,谁来救救我啊!”
“……果然没人救我,嘿嘿嘿,看来,我只能靠我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