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肃贪官《盐法》出炉(1 / 1)

大明皇弟 老山活着 9934 字 2023-09-10

花了半个时辰,两个人这才看完齐王编篡的这本《盐法》,看完后,两个人都沉默不语。半晌,还是李东阳首先开口:“叔厚兄,介夫兄,两位读完后有何感受?”

“颠覆!”主管户部的杨廷和答道,“在下不敢想象,如果真的推行下去,会死多少人啊?天下的盐商肯定会起来造反的。”

“此言差矣,这是善法!”主管吏部的梁储却反驳道,“介夫兄,你有些耸人听闻了,老夫倒不这么认为。如果真的能够推行下去,盐税至少要翻十番。”

杨廷和神情激动,指着《盐法》的第一页,说:“叔厚兄,你只要看看第一条,盐就场征税,任百姓自由买卖,无论何人,不得垄断。可那些被触及利益的盐商,还有盐道的官员肯定不会合作。这样会出大乱子的。”

“那就杀!”梁储冷冷的说道,“这些盐道官员和盐商勾结,夹带了多少私盐,贪默了多少国家的税款,介夫兄心中没数吗?杀这些人,绝对不会有一个冤魂。”

梁储这话杀气腾腾,杨廷和一愣,张了张嘴,本想反驳,最终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梁储不再理会他,转头问李东阳:“宾之兄,齐王怎么说?”

“势在必行!”李东阳露出一丝苦涩,说道,“齐王说,盐法弊端不仅损害国家税收,还破坏吏治,导致腐败。齐王说:他决不会杀士大夫,但《盐法》关系到大明的江山社禝,谁要是敢阻拦,或者阴奉阳违,就请他去苦兀岛钓鱼。”

此言一出,梁储和杨廷和面面相觑,从这话里面,他们感觉到了齐王的决心。李东阳继续说道:“不瞒二位,仆看到这部《盐法》的时候,跟你们的感觉是一样,介夫说得对,的确是颠覆!昨晚仆和齐王一直聊到了深夜,可以说受益良多呀!盐政的确到了非改不可的时候,再晚,就来不及了。”

李东阳说道:”齐王明言,盐政之坏,始于正统年间。从正统开始,开中法逐渐遭到破坏,盐法的弊端日益暴露,再加上朝廷盐政改革没有取得相应成效,对私盐的查禁也变得松弛,私盐开始泛滥,私盐问题也变得日益严重。

正统五年,令淮、浙、长芦以十分为率,八分给守支商,曰常股,二分收贮于官,曰存积,遇边警,始召商中纳。常股、存积之名由此始。

由于常股盐和存积盐价格不一样,凡中常股者价轻,中存积者价重,然人甚苦守支,争趋存积,而常股壅矣。朝廷人为地把食盐划分为不同的种类,并规定不同的价格,无疑加速了盐法的败坏。

成化十九年,朝廷颇减存积之数,常股七分,而存积三分,于是商人报中存积者争至,遂仍增至六分。淮、浙盐犹不能给,乃配支长庐、山东以给之。”

说到这里,李东阳起身踱了几步,酝酿了一下措词,然后继续说道:”诸位都知道:太祖曾下令四品以上文武官员之家室以及王公伯之家人皆不得占中盐引,以免侵扰商民,占夺其利,旧例中盐,户部出榜召商,无径奏者。

可到正统以后呢?政治日益昏暗,权贵富豪多依仗手中的权势和金钱,依靠奏请、贿赂等方式获得盐引。成化二年十二月,富人吕铭等托势要奏中两淮存积盐,中旨允之。户部尚书马昂不能执正,盐法之坏自此始。

权贵富豪依靠特权,获得大量盐引,成化末年,阉宦窃势,奏讨淮、浙盐无算,两淮积欠至五百余万引,商引壅滞。这些权贵富豪获得盐引以后,自己并不卖盐,而是高价转手卖与盐商,挣取巨额利润,使正当商人的利益受到损害。

自此,势豪多搀中,商人旣失利,江南、北军民因造遮洋大船,列械贩盐。乃为重法,私贩、窝隐俱论死,家属徙边卫,夹带越境者充军。然不能遏止也。”

李东阳走到书案前,拿出几份密折递给两人,说:”两位看看吧,这是军机处参谋部的总结报告:仅仅是正德元年,权贵富豪奏开余盐或占中卖窝的数量就惊人啊!动辄达到一二百万引,可以想象财税流失有多大。

根据报告,大明全国每年固定行销官盐五亿斤左右,而参谋部经过核算全国户籍,估算出目前大明有丁口约一亿五千万,相应的食盐需求为十八亿斤,想想看,食盐市场三分之二以上被私盐侵占,朝廷流失了多少税收?”

”大明人口一定,食盐市场有限,欲多行官盐,必危及私盐。而目前私盐在市场上反较官盐更具竞争力,这是为什么呢?原因在于官盐价昂质次,私盐价廉质优。官盐税重,又要负担种种需索,成本高,售价必昂;私盐无需纳税,成本低,定价自由。

譬如湖广之淮盐,官盐约每斤售银二角银元,价涨之时或至六至八角;私盐或止八文每斤,官盐一斤之价可买私盐四十斤。官民商皆以私盐为利。私盐价廉质优,民乐于食,此不待言。

商人运贩私盐,无税费之纳,无守候之艰,购销时间短,资金周转快,其利甚巨,彼其买场盐也,朝贸而夕即可售,售必倍,则不难增价以饵灶。及其卖盐也,朝售而夕复可贸,贸必倍,则不难减价以速化。增价饵灶,则奸灶不乐售于商而乐售于私。”

”孝宗皇帝在世时曾感慨说:祖宗设立盐法,本以足边储而济军饷,以省挽运之劳。其为利甚博,其立法甚严。近来法令纵弛,奸弊日滋。盐徒兴贩而巡捕不严,课额损亏而侵欺罔治。势要占中,而商人之守之不前;小灶贫难,而豪强之吞噬不已。加以公差等项人员,假托名目,夹带私贩,漫无纪及,以致盐法大坏,商贾不通。”

”军机处参谋部这段时间一直在做统计。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据仆所知,仅一个江西的损失就触目惊心。江西故行淮盐三十九万引,后南安、赣州、吉安改行广盐,惟南昌诸府行淮盐二十七万引。既而私贩盛行,袁州、临江、瑞州则私食广盐,抚州、建昌私食福盐。于是淮盐仅行十六万引。数年之间,国计大绌。”

说到这里,李东阳神情激动,他一拍几案厉声道:”看看这段日子京师的动静吧!这么多官员不惜代价争夺盐道御史这个官,究竟是为什么,大家心里都有数!可仆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平日里振振有词的那些御史言官,眼下成了锯嘴葫芦。这个时候,一个个揣着明白装糊涂,倒是看不到一份弹劾了。盐商贿赂盐官,官商勾结,败坏官场风气。如此下去,大明谈何吏治!大明还能撑多久?”

公事房客厅里陷入长时间的沉默。李东阳胸口起伏,心情非常激动。他还有很多话没说,比如,私盐泛滥给社会带来的不安定因素,尽管朝廷对于私盐贩的惩处极为严厉,但贩卖私盐又有利可图。一些亡命之徒便聚众武装贩私,这给社会秩序造成了严重危害,私盐贩卖团伙规模越来越大,武器也越来越先进,这些私盐走私团伙成为社会最不稳定的因素。

譬如景泰三年,京官岁遣吏下场,恣为奸利。锦衣吏益暴,率联巨舰私贩,有司不能诘。江淮间盐徒高樯大舶,千百为聚,行则鸟飞,止则狼踞,动辄杀伤官兵。扬州县志曾记载当时的情形,自仪真抵南京,沿江上下;自芜湖至湖广、江西等处,具有盐徒驾驶遮洋大船,肆行劫掠。此等盐徒,不早扑灭,诚恐日久延蔓,渐成厉阶,必为心腹之患。由此可见,当时聚众武装贩私之猖獗。

另外就是官匪勾结,权贵势要的奏请侵夺,直接从皇帝手中获得大量盐引,这也是而今私盐的重要来源。私盐由于省去中间环节和政府税收,成本降低,因而价格便宜,百姓大多乐于购买私盐,使得明朝的私盐问题日益严重。私盐的泛滥产生了重要危害,最主要的影响莫过于使得官盐销售量下降,致使朝廷财政收入大大减少。

弘治皇帝曾进行了一系列盐政改革,其主要目的都是为了解决日益严重的私盐问题,虽然有的改革取得了一定成效,但治标不制本,都无法从根本上解决私盐问题。

这个时代的统治者和官僚们并不懂私盐问题的本质,这不单单是一个经济问题,还是一个体制问题,不从体制上改革封建盐政制度,就注定了弘治违背经济规律的盐政改革会走向失败。

鉴于以上种种,针对时弊,朱厚炜总理的军机处下决心从盐政入手,先消除这个帝国的隐患。

新的《盐法》其实是原时空民国三十五年时国民政府推出《盐法》的修改本。这是中国真正意义上的现代成熟的盐政法律,新中国的盐政也是在这个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新的《盐法》计有总则、场产、仓坨、场价、征税、盐务机关、附则等七章三十九条。

开宗明义第一章规定盐务大政方针是:“盐就场征税,任百姓自由买卖,无论何人,不得垄断。”在“附则”中明确规定:“自本法施行之日起,所有基于引商、包商、官运官销及其他类似制度之一切法令一律废止。”

这部《盐法》可以说是华夏有史以来第一部对盐的产制、运销、征税、缉私等行为进行全面规范的盐政专门法律。

从此,《盐法》将彻底的颠覆几千年来封建时代的盐政,保障了老百姓能够用很低的价格获取食盐,可以预料,未来华夏不再被外国人讥笑为吃土的民族。

……

公事房里气氛有些压抑,李东阳缓和了一下气氛,待书办重新上过茶后,李东阳便把话切入正题,说道:“好了,《盐法》推行还需要一些时间,咱们先放一放,两位请务必保密,这件事暂时不能公开。厚叔,介夫,今天找你们来,是有一件事要同你们商量。”

“什么事?”梁储问。

李东阳因梁储是老朋友,也就不绕弯子,索性挑明了问:“刘瑾被诛后,两淮盐运使空缺下来很久了,不知两位兄台考虑到接任的人选没有?”

“这事应当先征询介夫兄的意见。”梁储看向杨廷和说道。

“介夫兄,你有什么想法?”

杨廷和略作思忖,说道:“人道盐政、漕政、河政是江南三大政,盐政摆在第一。全国一共有九个盐运司衙门,两淮最大,其支配管辖的盐引有七十万窝之巨,占了全国的三分之一还多。所以,这两淮盐运使的人选马虎不得,一定要慎重选拔才是。”

“兄台是否已经考虑了人选?”李东阳问。

杨廷和摇摇头,依旧摆道理:“常言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如果盐官选人不当,套一句话说,就是‘三年清御史,百万雪花银’了。”

“这些道理不用讲了,大家心底都明白,我要问的是人选,这个人选你想了没有?”李东阳句句紧逼追问同一问题。

杨廷和精明过人,猜定了李东阳已经有了人选,所谓商量只是走过场而已,因此笑道:“宾之兄,你就不用兜圈子了,你说,准备让谁接任。”

“仆是有一个人选,”李东阳沉吟着了半天,方说道,“这个人,可能你还认得。”

“谁?”

“王守仁。”

“他,你举荐他?”

杨廷和惊得大张着嘴巴合不拢。对王守仁他是再熟悉不过了,现在只不过是个五品的兵部主事,品秩根本不够。

他不解地问:“王守仁只是正五品,而且是新学领袖,争议颇大,你知道吗?”

现在大明士林对新学和旧儒学的学术之争,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形成了两个对立的集团。尤其是那些守旧的清流,对新学的打压是不遗余力的。

“知道,仆当然知道,不过这是齐王安排的,他肩负军机处一项秘密的使命。”

“跟《盐法》有关?”

“你是明白人,何必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呢?”李东阳长叹一声,感慨地说道,“为了国家大计,学术之争,必要时也得放在一边了。”

李东阳点到为止,一旁的梁储这才理解了故友的难言之隐,不过,他仍不忘规劝:”宾之兄,王守仁一旦就任两淮盐运使,两京士林必定舆论哗然,咱们仨都要准备背黑锅啊,说不定会划归新学党了,以后清流对你的攻击……”

李东阳不屑地一笑,说道:“只要朝廷的大政方针能够贯彻推行,背点黑锅又算什么?”

“那些清流凑在一起嚼舌头,也是挺烦人的。”

“宁做干臣勿做清流,这是仆一贯的主张。厚叔,年轻时,你不也是这个观点吗?”梁储点点头,也不再就这个问题争论,而是掉转头问杨廷和道:“介夫,户部呈文推荐王守仁,你怎么说?”

“我还能怎样?”杨廷和苦笑了笑,揶揄说道:“老夫已经被首辅拖下了水,这事不办也得办。要背黑锅,咱们仨一起背吧。“

李东阳狡黠地一笑,正欲掉转话题谈谈部务,忽见书办冒冒失失闯进来,对李东阳禀道:“首辅大人,传旨太监苏林到。”

书办说完,梁储和杨廷和赶紧踅进文卷室中回避。苏林人还未进屋,那又尖又亮的声音已是传了进来:“李首辅,皇上传旨给您了。”

话音未落,只见他已是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后头还跟着两名小火者,各托着一只盒子。李东阳一提袍角,准备跪下接旨,苏林咯咯一笑,忙道:“李首辅,免了礼吧,今儿个,皇上是口谕。”

说着,他习惯地清咳两声,有板有眼地念道:”皇上口谕:说与李首辅知道,朕每见你忠心为国,夙夜操劳,心实悯之,且慰何如之。今特赐金币一百枚,大红纻丝二匹,光素玉带一围。钦此。”

念毕,苏林吩咐两名小火者把几样赠品放在茶几上摆好,请李东阳过目。

这意想不到的赏赐,叫李东阳既激动又惊诧,他朝乾清宫方向深深打了一躬,说道:“臣何德何能,蒙圣上如此眷顾。”

按规矩:中官传旨,不可多说一句话,所以苏林也不接腔,只向李东阳行礼告辞说:“李首辅,奴才这就回去缴旨,皇上还在东暖阁等着哪。”

“啊,皇上今在乾清宫值事?”

“齐王陪着,在议事。”

李东阳恍然大悟,怪不得今天皇帝没出去豹房,原来齐王也在,看来这意外的赏赐,跟这位齐王殿下有关,这位正德皇帝可没有这么心细,会特意为某件事嘉奖一位大臣,齐王倒是很有可能。

想到这,李东阳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正德皇帝和齐王兄弟俩真是奇葩,年纪大的正德皇帝性格跳脱,喜欢玩乐。而齐王倒像个大哥,总是为他拾漏补缺。可惜齐王晚生几年!

乾清宫御书房里,正德皇帝放下手里的《盐法》草本,看了看坐在对面的朱厚炜问道:“二弟,这么说,《盐法》颁布,势在必行喽。这是个马蜂窝啊,恐怕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了!”

“为了大明的长治久安,皇上一定要下这个决心。”朱厚炜态度很坚决,“现在盐政带来的腐败,社会问题可以说是在动摇国本,已经到了非改不行的时候,你看看这个周延皓,挖空心思,主意都打到母后身上来了。”

“那行!朕听你的,立刻下旨颁行下去。今后,朕这个皇帝说不定又会多一个残暴的名声。哎,无所谓。只要大明长治久安,这个锅朕背了!”

“不不不,还要缓一缓,渤海的长芦盐场和涯州莺歌海盐场才刚刚投产,臣弟还需要一段时间准备,囤积一批食盐以备不时之需。皇上,改革盐政,光靠铁血手段不行,经济手段也要跟上,对于盐商也要区别对待,只打大老虎,放过小盐商,这些小盐商我们还用得上,我需要他们的销售网络做补充。又打又拉是最好的策略。

嗯,臣弟还需要三个月的时间,皇上就可以颁布旨意,所有的平叛军队可以秘密到位,随时可以镇压叛乱,将损失降低到最低。而且皇上到时候正好在南京,您的禁军正好可以配合一起剿匪。皇上也正好就近指挥。”

“行!呵呵,还是你考虑的周道,连朕都被安排了。”朱厚照呵呵一笑,又问道,“对了,二弟,你刚才怎么突然让朕赏赐李东阳,这不年不节的,朕咋觉得朕在拍臣子的马屁呢?”

“皇兄啊!这是惠而不贵的好事啊!您也不想想,抓了刘瑾后,内阁只剩下李东阳一个人苦苦支撑这么久,难道不应该奖赏一下?也可以体现一下皇上您是很关心臣下的嘛!不过,内阁的确要增加人手了,最好增加两个。皇上有没有好的人选?”

“说说看,你有什么好的建议?”正德反问。

朱厚炜也不客气,说:“既然如此,臣弟推荐两个人吧,户部右侍郎毛纪,吏部右侍郎靳贵。这两人已在军机处挂职,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推上台。让军机处和内阁之间界线模糊起来。皇上觉得咋样?”

朱厚照一拍大腿,翘起大拇指说道:“好主意!不动声色的潜移默化,咱们就这么办!”

兄弟俩相视一笑,很有默契的不再谈这个话题。自从前几日两人和母后吵过一架后,兄弟俩的关系越发亲密,也更加的信任。相互之间越来越默契。

……

时间一晃,就到了正德三年二月,正月刚过,连绵淫雨来到人间。说来也怪,自打春分过后,老天爷便发了邪,不断头儿只是下雨,或淅淅沥沥,或飘飘洒洒,不是重云浓雾,便是潇潇冷雨,总无三日晴好。直隶、山东、陕西、河南新修的驿道像一条条泥龙蜿蜒伸向远方的雨帘。

浑黄的潦水从田里流到农民冒雨培起的毛渠,再进塘沟,汇至大渠。永定、滏阳、海河、滹沱、运河一时都变得暴跳如雷,咆哮着,呼号着;卷着泥沙、草根、树叶、秸秆、断檩残梁、各类瓜果……打着可怕的漩涡奔冲逆折,泛起豆浆一样的白沫滚滚东去。

最令人胆寒的还是黄河。一望无际的河面上,凄风将白雨扫来扫去,搅成团团水雾,狠狠地抛向狂浪滔天的浊流,发出闷雷一样的河啸。江南清江县地处黄、淮、运三河交界处,自立春以来,淮水上游高良涧、板工等决口二十六处,高家堰石堤决口七处,黄水、淮水冲决千家岗,灌入烂泥滩,将清江县的清水潭灌得水高丈五,登城一望,溟溟渺渺,黄浪无涯。

清江城是一座小县城,因地处交通要冲,永乐皇帝迁都后,朝廷便设了粮道、盐道,往来漕船常在此放缆打尖,渐次成了集镇。其实平日仅有万余人口,但此时四面被水围困,灾民挤入城中避洪水,竟一下子骤增至十余万人。

所有城内馆舍店肆、棚庵庐檐聚满了面黄肌瘦的人群,一街两行堆得到处是湿淋淋的行李,城里所有卖吃的店铺全关了门,一张平日只要一二个铜板的面饼,要花一块银元才买得到。

清江县令邵东,字国贤,江苏无锡人,出生在一个破落的书香门第。他幼承母训,一心做清官。明成化二十年生,弘治十一年中进士,说起来,他的起点并不低。不低是有原因的,他考中了二甲第二名,也就是全国第五名。

那年他的座师正是大学士焦芳,虽然人坏,但选人的眼光很准,看出这是个可造之才,就倾心拉拢:你前途大着呢,按规矩你是庶吉士,能进翰林院,历练几年,将来就是大学士的料……

可是邵东却诚恳请求:我不想进翰林院,要派,就把我派到基层去吧。焦芳真晕了,只见过想拼命要留京名额的,没见过这样的傻瓜,但他毕竟爱才,这小伙子聪明机智,前途远大着呢。

于是在焦芳的活动下,邵东得到了一个好差事:清江县令,属扬州管辖,可以说是富庶的膏腴之地。邵东来到了清江县,却大吃一惊,他人生里首个工作的战场此时变得乌烟瘴气。

说来话长,本来是物产丰富的好地方,却被人闹得乌烟瘴气,满街都是装神弄鬼跳大神的,老百姓不好好干活,却天天出入寺庙道观,求神拜佛,放眼望去,满街都是封建迷信。

衙门里的情况更糟糕,政府机关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积压的公文年头最久的竟然有五年了,堆积了好几箱子,有经验丰富的老办事员提醒他,都是牵涉当地恶霸的,别管了,挂起来算了,少得罪人……

血气方刚,年轻气盛的邵东愤怒了,这是什么世道,怎么会有这样的地方?一打听才知道原因,却还是明宪宗朱见深惹的祸。当年朱见深喜欢炼丹修道,底下的人也就跟着胡闹,当年清江县这里来了个法师,正是朱见深宠爱的妖僧继晓的得意门徒。

这个名叫慧贤的和尚当年是奉旨来的清江,说是给皇上祈福的,其实是装神弄鬼,还外带蒙骗敲诈地方百姓,甚至奸淫民女,实在是禽兽不如……

就在这个时候,偏偏这个法师慧贤登门求见拉关系来了,原因很简单,邵东得焦芳青眼,而他是继晓的徒弟,继晓和焦芳当年有过勾结,走过他的门路。慧贤自然就认为:那咱俩也是一家人了,万事多关照嘛。

慧贤当然不是空手来的,送上银元五千元,按照后世的购买力换算,相当于人民币五六十万,邵东的俸禄是一年二百四十块银元,这钱,够他花一辈子。面对白花花的银元,一心要做清官的邵东微微一笑,抬手——收下了。

慧贤高兴了,接着告诉邵东,三天后,他要在黄河边举行祭龙骨仪式。所谓祭龙骨,就是祭龙头入黄河,据说能确保黄河平安,他已经搞了好多年,蒙了不少钱。

邵东微微一笑,荣幸,荣幸之至。钱收了,事答应了,慧贤放心了,他相信从此他将和这个知县大人手拉手,在清江县继续过着幸福的生活,他却没听见在他转身高兴离开的身后,邵东的那一声冷笑。收钱,那是为了麻痹你,也是为了当众戳穿你。

三天后,祭龙骨大典,邵东亲临现场,热烈致辞,却突然间一声猛喝:慢着,既然大师说自己有法术,不如露两下看看。慧贤猝不及防,满脸通红。

接着邵东就给老百姓们上了一堂古代版的魔术解密课:斩龙血,那是之前涂了药水;下油锅,是因为手被醋泡过;刀枪不入,刀枪都是假的……百姓们恍然大悟,原来这个慧贤是骗子!

当场打,龙骨被砸碎,接着邵东率领百姓,将慧贤设在城里的各个祭坛全部砸碎,然后给大家做思想工作:乡亲们哪,要致富不能求神,要靠我们自己的劳动,至于这个骗子,先打,打完了扔监狱里。

开河、筑堤坝、修缮农业设施、建学堂、捐书,邵东夜以继日地工作着。当然,启动资金用的就是那五千块银元,却把京城的焦芳气得牙痒痒。反了天了!本来打算培养你,你却如此不知好歹,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弹劾、陷害,不信我治不了你,可是准备动手时才发现,哟呵!这人他还真治不了。为啥?因为邵东的背后站着齐王,人家是王阳明的弟子,齐王也非常器重。

弘治十八年,朱祐樘也听说了邵东的事迹,有心调他回京工作,可又被邵东拒绝了:皇上,我给当地百姓的承诺还没有完成呢。

啥承诺呢?清江原本是南直隶文化比较落后的地区,邵东承诺要大力抓教育,兴新学,要让清江的科举成绩达到南直隶第一。他修缮学校、购买图书,钱不够就从自己工资里面扣,亲自聘请同门师兄弟来清江讲学,给家庭困难的孩子减免学费……

就这样又过了四年,到正德元年,邵东终于完成了他的承诺:清江县科举南直隶第一,新学普及率江南第一。这时,他已经多次官吏考评第一,但和他同年的官员基本都升职了,只有他原地未动,堪称大明朝的最牛知县。

本来这个月他的任期到了,刚接到圣旨,他被调任京城任户部员外郎。不过因为发大水,新委县令尚未来,就连传旨太监苏林也一同被困在城内。

处在这种情势下,责任心很强的邵东不肯交印,传旨太监怕担待责任,也乐得听他自为,自己躲进东门内大粮库去享清闲。

此刻雨已暂歇,邵东搀着年近六旬的母亲邵李氏站在清江城南门箭楼下,怅然望着远处一线露出水面的黄河大堤。两个人的衣裳似乎不耐春寒,身子有些瑟瑟颤抖。护城的衙役个个泥浆满身,东倒西歪地靠在箭楼壁下小酣。

“东儿,”邵李氏半晌才道,“看这天,一时恐怕还晴不了吧?”

邵东摇了摇头,清癯的面孔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他从怀里取出邸报,递给母亲,说道:“娘,这是朝廷递来的邸报……”

老太太轻轻推开,说道:“娘的眼不中使了,这几日又上了一层翳,越发不行了,你说给我听听。”

邵东抖开纸看了看,低声道:“是。一件是朝廷任命恩师阳明先生出任扬州盐道御史的邸报;一件是调任戚宁将军前往南直隶奉命组建盐警总队命令;再一件是郑州花园口决口了。哎,上游郑州既决口了,这里的水就涨不起来了,母亲您就放心吧!”

“我老了,死都死得着了,有什么怕的?”

一阵凉风飒然而来,邵李氏被呛得猛咳,邵东忙替她捶背,却被她一把推开手去,喘吁吁说道:“要紧的是城里聚着十几万人,又冻又饿,怎么消受得了?你是这地方的父母官,得赶紧打主意,听说昨个儿又饿死二十好几人了!”

这件事正是邵东最犯难的事,守着粮库里的麦山米垛,城里几乎家家断炊,他觉得揪心般痛苦。但粮库却不归他统属,且不说传旨太监苏林住在那里,单是粮库守备、转运大使都是比他大着几级的大官。这件事真正叫人难为。

邵东听着母亲的话,沉思着说道:“娘,儿子知道,饿死百姓儿也心疼。我已经叫人去请张大人、刘守备和一同查看灾情,总会有法子的。”

说着便把母亲搀进箭楼里头安置了,叫起衙役们,说道:“一同到库里走走。”

刚刚出来,却见张春和刘平、两个人带着几个师爷提着袍子拾级上城。张春因是转运使,职位最高,兼统文武,走在前头,见邵东站在上头,忙拱手寒暄道:“国贤兄,辛苦辛苦!哎呀呀,几天不见瘦得这样儿了,缺什么东西找我嘛!”

“张大人,刘大人”邵东行了礼,一边将他们让进箭楼厅中,坐在石条凳上,一边说道,“下官今早差家人邵平至府上呈书,想必几位已经展读了吧?”

两人听了对视一下,张春笑容可掬地说道:“大札已经拜读。先生拳拳爱民之心兄弟已是了然于胸。不过开仓济灾,事非寻常啊……啊啊,老兄在这里已是五年有余,这个规矩还不晓得?不好意思,兄弟爱莫能助啊!”

刘平听了笑道:“就是这个话。这几日我们几个公余闲论,言及老兄。清江城这次安然度过洪汛,水总算没进城,全仗老兄领着人日夜防护,这就是大功一件!兄弟已经高升调任户部,前程无量啊!就不要多管闲事了。”

邵东听着,揣摩着他们的话意,半晌方冷冷说道:“前程啥的,下官并不在意。本官此时仍是一城守牧,朝廷备粮原为百姓,几位大人都晓得,三日来城里已饿死七十余人。万一激起民变,内无兵,外无援,请问谁承担责任,又如何善后?”

“我们到这里拜会贵县,也正为这事。”刘平不安地说道,“本官听手下人报告,城里百姓已经在商议聚众抢粮。不瞒老兄,昨日粮库门口已打死了三个闹事刁民……”

邵东嘴角闪过轻蔑的一笑,说道:“既是闹事,来一个打死一个,来两个打杀一双,何等爽快!他们闹事到库里,正是阁下该管,兄弟有什么法子?”

刘平乃勋贵子弟恩荫的官,不学无术,哪里听得出邵东话中揶揄之意,干笑一声说道:“邵大人,若是万人起哄,兄弟也是鞭长莫及,何况守库兵士都是本地人,都不愿下手,谁他娘的有办法?”

“所以我们来,就是想借重贵县。”张春听刘平说的粗鲁,不禁皱皱眉头,身子倾了倾说道,“来这些日子我已看出,老兄虽要走了,但仍是众望所归,此地百姓肯听你的。由老兄你出面晓谕一下,弹压一下,定会收效。过了灾日,上峰难道不来赈济?也就是十几日的光景么。”

待在里屋的邵李氏听着,实在忍不住了,拄着拐杖几步出来,朗声说道:“十几日光景,你知道十几日断粮是怎么回事吗?那是上千条人命!”她站在门口,满头白发颤颤巍巍。

“你是谁?”

众人正议得不可开交,猛听局外有人发话,都是一怔。刘平见是个穷老婆子,断喝一声道:“这是你说话的地方?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