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以一整座大山所雕凿而成的大佛,乃罗浮山边这几座大佛中最大的一座,明显已经经历了无数不可知的岁月,一路听净明低声细说,似乎远在梵音寺尚未出现之前,这几座大佛就已伫立在罗浮洞天之上,想来也是上古时期的仙佛中人所留下的遗迹,而梵音寺立宗罗浮之后,不知那一代的主持方丈便决定选这座大佛作为寺中的舍利佛冢,经历多代人的努力,终于在不破坏山体佛容的前提下中空了山里腹地,把这座大佛改建成冢地。
林辰心中惊叹着,随着前方几位大师的步伐走进了大佛肚腹这个深深巨窟中,就算肚腹中空,入到里面,给人的感觉依旧是顶天立地般的高大。
放眼看去,但见佛冢山壁上都雕刻着无数经文真言的符文,在透过碎石山岩斜照下来的阳光下,四处都透出充溢着整个山体的柔和佛光,佛光之中,竟隐约可见无数晦涩梵文漂浮空中,伸手可触,却无不碰空,片片虚幻飘渺却令人心动神驰,和着穿插其中的一束束碎阳,那些若有若无或隐或现的佛家真言,隐隐连成了一片微起波澜的禅海。
目及所处,如身临不似人间的辉煌佛地,说不出的美妙庄严,说不出的浩瀚圣洁。
林辰不禁有些目瞪口呆,不仅仅是因为这片梦幻一般的佛光禅海,这个挖空了一座大山的佛窟,里面别有洞天,走进这里,便如从世内走出了尘世,禅海光影背后,四方壁立千仞的崖壁之上,全是密密麻麻开辟着的无数个一丈见方的凹洞,里面有的是空着,有的矗立着一尊尊佛陀泥像,大多数的凹洞里依稀可见放着陈旧袈裟禅衣和一颗颗静静悬浮在空中的金光灿灿如珠子一般的东西,其形状也是千变万化,有圆形、椭圆形,有成莲花状,有的成罗汉或菩萨状,偶尔还能看到一些沐浴在禅光中的指骨,都是光明照人,佛气蒸腾。
“那便是传说中的舍利子么?”林辰下意识的吸了口气,即便相隔了这么远仍能感受得到那些金灿灿的东西通体上下无不透着一股浑厚纯正的佛力,林辰开始明白,为何一向与世无争,秉承以慈悲之意渡化众生宗旨的梵音寺,为何会有不让外人入罗浮主峰拜佛这条规矩。
舍利佛冢这个地方要是给心术不正的人闯了进来,绝对会令人为之疯狂,要知道,坐化圆寂后,经火焚身能留下舍利的佛门中人,必然是大德高僧,所谓舍利子,乃佛法高深之人死后一身佛力聚而不散所凝结而成之物,珍贵之处不想而知,若经炼制成佛宝,绝不下于任何一件仙家至宝。
自古相传,当年佛祖涅槃后,留下了八万四千颗珠状真身舍利子,代表着八万四千法门神通,为佛门无上至宝,传说虽然不可考究,但亦能看出佛门对舍利的看重,可谓视为圣物供奉着,哪里容许外人亵渎。
“天下间也只有玄门佛门正宗梵音寺有这等气魄的舍利冢吧,想必这些都是梵音寺历代高僧大师在人世间所留下的最后至宝……”
林辰怔怔想着,良久后长出了一口气,不觉间脚步也放轻了几分,脸色也变得极为的肃容恭敬起来,越往前行,竟越有不敢再走下去之意,生怕自己的举动惊扰了这些佛门祖师得道高僧的英灵,再看一旁同样怔怔发呆的净明小僧,显然也是有着同样的心思,看样子,这位年若不过二八的小沙弥,便是身为燃难大师的高徒,也是第一次进来舍利佛冢这个寺中重地。
燃苦大师几位大师在前头走着,步伐声音甚是沉稳一致,不知不觉间,一行人已经进入佛冢很深的地方了,林辰忍不住抬头看去,前方似乎窟道虽然平坦,却似乎永无尽头,越往里面走,阳光佛光照不到的地方,慢慢化成寂静而深沉的黑暗。
那其中,可有谁在千万年的光阴岁月中静静凝视着黑暗外的光芒?
不知怎么,林辰心神忽有几分飘忽,背后剑囊中幽煌所散透出来的淡淡幽光,似乎这个时候也显得特别的柔和,那曾经拥有的煞戾凶气,此刻竟彷彿都消失了一样。
在又转过一个岔道之时,便在这个时候,前头几位大师的脚步声突然停止,片刻后燃苦大师平和的声音传了过来,道:“林施主,过来吧。”
林辰怔了一下,很快就回过神来,大步走了过去,眼前是一间平实无华的石室,沉重石门半闭着,室内透出一丝淡淡火光来。
林辰深吸一口气,用力推开了石门,大踏步走了进去。
一股寒意从石室中涌了出来。
几位大师默默立在门前,却是没有进去,口中轻轻念佛,脸上的神情肃穆而庄重,净明见得师父师叔如此,抬了一半正要迈过门槛跟随林辰进去的步子,也下意识的停了下来,伫立在师父身边,静静地看着里面。
对于自己还有一位曾经那般传奇的师叔,净明虽然也颇为激动,但却并不如林辰那般惊愕,梵音寺乃传承千古的佛宗,玄门过往历代有名有数的大德高僧,绝大多数都是出自于罗浮佛门正宗,而且梵音寺大多弟子都知道,在寺中除了他们师父这一辈的人,还有一些隐居深山中的长老人物,要是哪天忽然多了一个他们不认识的前辈高人,也并不出奇。
净明目光一直追随着林辰的背影,石室中有些昏暗,四面密不透光,只有其中一座石台上点燃着的长明灯柔和火光,照亮着几丈方圆。
石室并不大,里面空空荡荡,简朴到极点,前方只有一个冒着丝丝寒气的寒玉圆台。
林辰停住了脚步,静静地立着圆台跟前,因为背对着缘故,净明看不到林辰前方是什么,但看到光照下地上的那两个隐约影子,料想其中一个也应该是那位传奇师叔的遗体。
四周悄然无声,时光,便似在这里静止了一般。
林辰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盘坐在圆台上的人。
灵慧禅师双手合十,眼皮闭合,神态安详地盘坐在圆台蒲团之上,他花白长须静静垂在胸前,柔和的灯光下,容貌一如当年那般苍老慈祥,他仍然披着记忆中那件陈旧袈裟,静静地坐在那里如一个安睡着的老人。
然而,他却永远也不会再醒来了。
是岁月不饶人么?
林辰平静的脸容下,一股悲伤怅然之意,从深心中泛起,他很想说些什么,尽管他知道这位老禅师再也不会听到他的话,但一时间却也不知到底要说什么才好。
这个慈和的僧人,和他虽然没有师徒之缘,却有师徒之实,仅仅只是一面之缘,便给了他一场世上最珍贵的造化,只是这份恩情,他这一生再也没有机会偿还了。
林辰本来就是个骄傲到骨子里的人,尽管这些年的坎坷经历慢慢磨平了他那份这个年纪应有少年轻狂意气风发,外人眼中或许会觉得这个年轻人已失去了昔日那份峥嵘,却不知他的骄傲早已渗入骨髓,再也看不见棱角。
传承了这个老人一生衣钵,虽非他意,却已成定数,他此后能做的,只有带着灵慧禅师的期望,把这一身佛法好好修行下去。
“大师,你安息吧。”
沉默了许久,林辰嘴角动了动,嘶哑着声轻轻说了一句,声音低沉而有异样情怀。
在众人眼中,他双手慢慢合十,慢慢跪了下来,恭恭敬敬,重重地拜了三拜。
林辰一生不敬天地,不拜鬼神,一生之中只跪过三次,第一次是离开蓬莱之时跪别老头子,第二次是出师燕惊尘,这是第三次。
背后燃苦大师几人微微动容,这是佛门中的拜师礼,林辰此番动作,等同变相承认了自己是灵慧禅师的弟子。
对于执着了一辈子的灵慧禅师来说,或许能收下一个传人,便是他生前最大的遗愿吧?
“阿弥陀佛!”燃苦大师面上动容,低低念了一句佛号,身旁燃难、慧远、智光三位大师双手合十,默然低首。
林辰缓缓站起身来,微光闪烁,照耀着灵慧禅师和他两个人的身影。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灵慧禅师没有丝毫生气的苍老容颜上,似乎柔和了几分,似露出了一丝欣慰笑容。
一声极轻微的碎声,在这间安静的石室中,忽然响起。
就像是湖风轻柔拂过莲叶。
冥冥之中,隐有佛家梵唱,悠悠轻荡耳边。
几乎所有人一瞬间都忽然感到石室中出现了一股纯和的温暖,驱散了所有寒意,这一处密不透风之地,竟是突然有种莫名之力,吹起了微风,暖洋洋的拂过所有人的脸庞。
如沐春风。
微风吹过带起细微的响声,安详盘坐的老僧身躯仿佛风化的沙雕骤然干裂散开,一点一点化作白色烟尘,如落雪一般飘下。
“噗”的一声,曾经穿在灵慧禅师身上的陈旧裟衣落了下来。
一颗散着月光般华光的圆润舍利,静静从裟衣中飘起,悬浮在寒玉圆台之上,在长明灯下金光发亮,灿烂夺目。
燃苦大师看着这一幕,眼中含泪,心怀触动,忍不住悲声道:“师兄,你也算后继有人,师弟亦代你高兴,好好安息吧,佛海无边,你与枯荣师弟在岸的那头也千万勿忘了我这个师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