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你都知道那是一开始的时候说来的了,既是一开始的时候,为兄又怎能轻易答应你呢?那时你还没想明白,随便答应也是对你不负责。”谢一凡笑笑说,有些学我之前的话的意味。
我眉头不由渐渐皱紧。
“我每天来这里,不是来陪你打哑谜的,你爱说不说,总有一天我会搞清楚你所有目的。”面无表情盯着他看了一会后,我毅然收起有些迷茫的思绪,转头出了店门。
失去才知道拥有的可贵,所以只有我自己才知道,能轻而易举,至少听起来好像轻而易举拿回自己三魂,对我来说究竟有多大的诱惑力。所以刚才,我真的险些想把那句话说出口了。
幸好最终理性还是战胜了感性,而谢一凡这阴人那句“随便答应也是对我不负责”的话,也充分表明了,一旦把那句话说出口,我需要承担相应的、目前我还不清楚的代价。
接下来的几天,我依然还是会每天早上九点,准时走进这间十来平米的店子,看店子里的人泡茶喝茶,待上两个多小时后离开。只是很少再主动开口说话,到最后不再主动开口说话,即使谢一凡很明显和我说话的时候,若是觉得没有什么价值,也很少再开口回应。
而相应的,看我很少回应,谢一凡带着指向性的话也变得越来越少,然后又变得话越来越少,到最后甚至完全沉默了。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坐着,准时来,准时走,一句话也不说,只有茶具偶尔轻碰发出的细微声响,和喝茶的声音。
记不清这样的局面又过去了多久后,才终于又发生了变化。而这时,虽然记不清究竟过去了多少天,但我也隐隐觉得,似乎早就应该过年了,可是却从始到终,都从来没有感受到过哪怕一丝年味。
“为兄要走了。”
尽管一早出门的时候,就隐隐有一种,今天应该会发生一些变化的感觉,但也没想到会这样大。所以当一壶茶快喝完,我也差不多准备离开的时候,听到谢一凡说他要走的瞬间,我整个人都不禁怔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愣愣地看着他。
“为兄准备离开了。”似乎生怕我没听清楚,谢一凡又将他之前的话重复了一遍。
说完低下头,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
“我不会让你走的。”沉默片刻后,我轻轻开口道。
“为什么?”谢一凡微微一怔,似乎觉得这话有点好笑。
我认真看着他道:“因为你该下地狱,也该从这里下地狱。”
“为什么?”谢一凡又问,等了一会也没见我回答后,只得自己又道:“就因为师弟你,觉得为兄是个十恶不赦之人?”
“你以为你不是?”我反问。
谢一凡呵呵一笑:“为兄也不多加解释什么,更不会否认,为兄确实曾终结过一些人的性命,但是为兄只想问一个问题:师弟你可曾亲眼见过为兄残害无辜滥杀生灵?当然,取走师弟你的三魂那一次属于事出有因,而你现在也依然存活于世,而且还成了家,无需多久就能初做人父了,所以不能包含在内。”
“杀傀。”我轻轻回答,同时有些奇怪的看了他一眼。
奇怪,是因为他说要不了多久,我就会成为父亲。要知道,目前为止我也就是和张晓微领了证,她也还没有任何怀孕的迹象,这人就这么知道我要当父亲了呢?
至于杀傀这由我的三魂炼化而来的凶物,将活人活生生折磨至死的画面,至今还依然历历在目,无论过去多久我都不会忘记,也是对面这大阴人无论如何都狡辩不过去的罪证。
“杀傀。”谢一凡轻轻一笑,然后道:“为兄为了维持师弟你的三魂不散,将之养成了一具相对完整的魂不假,但却从未赋予杀傀之名,所以敢问师弟,你是从何处听来的这两个字呢?”
“也罢,其实这并不重要,姑且就把你三魂养成的魂称作杀傀吧,也姑且相信,师弟你确实亲眼见过杀傀残害无辜之人,但师弟你,又如何断定,你当初亲眼所见害人的杀傀,和为兄的这只“杀傀”是同一只呢?”
“你继续狡辩,我倒想看看,为了撇清罪行,你能胡说八道东拉西扯颠倒黑白到什么程度。”我冷冷一笑。
“不,为兄决不是在为自己狡辩,而是只想问师弟你一个,或许你从来不曾考虑过的问题,如果师弟你不想一辈子活在迷茫中,或许可以先让为兄把话说完。”
或许是对此时的对话充满了重视,谢一凡第一次收起了那谦谦君子一般淡淡的和煦笑容,语气也加快了几分,看着我顿了顿后,认真道:“画灵之术从开山祖师李长梦开始,迄今已经传承一千三百余年,不计为兄这样被师门驱逐追杀的,到师父这一代为止,也已经延续了三十五代,除了李长梦祖师那个昙花一现的短暂辉煌时期以外,所有时期都以单传的方式传承,那么为兄就想问师弟你一句:在如此艰难,始终只有一脉传承的条件下,谁敢保证一千三百年的漫长历史中,画灵之术就始终没有出现问题,始终没有误入歧途,传到现在,正统依然还符合李长梦祖师时期的正统精神呢?弟子若是误入歧途,身负掌门之责的师父可以来纠正,甚至秉承开山祖师遗志清理门户,但如果是掌门人自身出现了问题,又有谁可以来纠正呢?又有谁可以保证,每一代掌门,皆是无欲无求,闲云野鹤,超脱凡尘看破生死之人,从未出现任何思想或者抉择方面的问题?”
我不禁一愣,下意识便想驳斥,但一时间,却又有些找不到话说。
看我说不出话,谢一凡有些凄苦的笑了笑后,又道:“想来到了这个阶段,师弟你已经听过,开山祖师李长梦座下吴越,叛离师门入魔,致使门派毁于一旦,彻底失去发扬光大机会的事迹,而且也听说过,这吴越本是质朴善良,德行兼优,以孝为重之人。就连他这样的人,在领悟画灵最大的奥妙之后,都尚且经受不住诱惑,更何况其他人呢?为兄不知道师弟你对画灵究竟有了多少领悟,但若光是想明白这是何其难的一件事情,想来应该也很容易。”
“你做不到,不代表别人也做不到,一味拿他人为自己开脱,除了会显得无耻,还特别可笑。”皱眉沉默一会,我抬头看着他反驳,然后脑中又浮现出,开山祖师李长梦和逆徒吴越做最后了结时的画面,于是又道:“而且你也没有资格和吴越相比。”
“这自然毋庸置疑,吴越当为画灵派历史上最天资绰约之人,若非误入了歧途,定当能将画灵之术领至更高的巅峰,甚至超越开山祖师也大有可能,与之相比起来,为兄不过只是萤火之光,自然无法相提并论。”对于我的话,谢一凡一如既往丝毫不恼,认真点头道:“但也正是如此,才充分说明,画灵之术传到至今,依然秉持正统,没有出现偏差是一件何其难的事,难到几乎没有这个可能。”
“说来说去,你也还是在为自己辩解,为洗清罪行,不遗余力用最坏的心思揣测给予你今天的师门,揣测我师父,这就是你口口声声的尊敬,感恩于心?”我冷笑。
“你口口声声说为兄在恶意揣测师门,揣测师父他老人家,可师弟你又何尝不是如此?”
谢一凡摇头苦涩一笑,沉默小片刻后,看向我道:“这样吧,远的我们师兄弟就不谈了,为兄只问一句:师弟你认为自己,能否做到在巨大的诱惑面前,完全无动于衷呢?如果有一天,你的至亲至爱面临生死攸关,需要以无辜之人鲜血性命拯救于他们,师弟你该作何抉择,又会如何抉择?”
我心里不禁一震,看着他有些愣住。
“师弟,为兄真不是想为自己辩解什么,只是想告诉你,同样的抉择,几乎每一代画灵人都曾或多或少面临过,包括师父他老人家自己。所谓正邪之分,往往不过一念之间,所以谁又真能保证,一千三百余年独脉传承下来,画灵之术从来不曾行差踏错,或者行差踏错后,又完全回到了符合开山祖师遗志的正轨上呢?”
“换而言之,如果不是已经有了先入为主的主观印象,你会不会一见到为兄,就认定为兄一定会是大凶大恶,十恶不赦之人?”
“再有,为兄知道,师弟你一定发自内心认为,为兄此番前来,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师门至宝玉清笔。可直到现在,你有看到为兄有任何抢夺的意图么?你第一天来的时候没有任何防备,为兄就已经见到了玉清笔,当时就系在那小千金手腕上,如果主要目的是为了玉清笔,为兄想得到岂不是易如反掌?可为兄根本不曾这样做,所以师弟你可曾想过,为兄因何没有这样做?”
“你的主要目的不是玉清笔,而是我?”我眉头大皱问,只觉脑子此时已经有些乱。
不,不是有点乱,是很乱很乱。
“确切说,是为了把今日这番话说与师弟你听。”谢一凡认真道:“为兄最大的渴望,就是有朝一日能得到你和师父他老人家的理解,就算得不到理解,我们师徒三人,也能心平气和暂时放下干戈,面对面好好谈一谈,就像一千三百年前,李长梦祖师最后和吴越了结时一样。只要能好好谈一谈,即便得不到你和师父理解,为兄也死而无憾了。”
“往近一点,就是为兄希望,能多多少少先得到师弟你的一些理解,至少往后再有机会见面时,你还会像现在这样,能坐下来先听为兄说说话,稍加解释一二,而非一见面就如同生死大敌,有不共戴天之仇。”
“但是这次前来,为兄唯一的目的,就是把这番话说与你听。”
“你真的要走?”这时我想起,老头子曾经和我说过的,让我谨守本心,不要乱七八糟想太多,因为我魂魄不齐,注定不善于思考,还容易陷入误区的话,于是收起思绪问。
虽然此时,我已经不可避免的对这句话,多少有了一些之前不曾有过的想法,但也知道,目前的状况,确实不适合我再多想下去了。面前这人,天生便具备让人觉得他值得信任的魔力,就算再不相信他的话,继续想下去,也只会被他牵着鼻子走。
“为兄和你说今日这番话的目的已经完成,自然没有目的再留下去了。”谢一凡笑着回答。
我眉头再度轻轻皱起,看着他没有说话。
“如何?师弟你,还是不想让为兄离开么?”看我不说话,谢一凡索性问。
我还是没有说话,只觉心里矛盾重重,想说很多,却又一句也说不出来。
“哦对,还有一事险些忘了。”这时谢一凡也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轻轻拍了拍脑门后,有些面含歉意笑道:“之前为兄说过,只要师弟你开口,便随时可以将你的三魂交还与你。之所以说一开始那次不算,便是因为还没有对你说今日这番话,既然现在这话已经说了,自然就该言出必行了。”
顿了顿后,看向我道:“所以师弟你,现在要么?”
我轻轻一怔,聚起精神认真看向他。
真只要我说,他就能给么?
没有时间让我判断他这话是真是假,以及要不要开口了。因为几秒钟后,已经下落不明有了一段时间的老头子,便毫无预兆的突然出现在门口,向我们走来。
猛地楞了一下,反应过来后,我不禁心里大喜。
而谢一凡,显然也没有料到,老头子会神不知鬼不觉的突然到来,不仅脸色,就连五官都瞬间有些扭曲了,大为震惊的看着老头子,眼里闪过一丝惊惧。
“走。”面对我们“师兄弟”相同震惊,但反应截然不同的表情,老头子没有多言,只面无表情说了一个字。
我很快反应过来,这是让我走的意思,所以一时有些愣住,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一来就让我走。
“走!”发现我毫无动作,视线完全集中在谢一凡身上的老头子又道,语气骤然严厉了很多,犹如当头棒喝。
我不由一个冷颤,想也没想,就条件反射地手忙脚乱起身,做贼一样往外小跑而去。
也就是在这瞬间,周围的一切骤然发生了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