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着师门做了这么多事情,只因为吴越心中,有一个目的想去完成,或者说必须要去完成。
在将过半的师弟都笼络至门下,整个门派超过三分之二的弟子,也都暗中跟随了自己后,吴越的行径终于开始暴.露,于是赶在东窗事发,已经归隐的李长梦决心重新出山整肃门风前,带着诸多心腹之人逃离了念微山,正式叛出画灵派。
从此,再也无需戴着面具做人的吴越,便失去了最后一丝对师门,对于他而言恩重如山的李长梦的敬畏心理,可以真正大施拳脚,去实现他心中那个非实现不可的目的。
他给自己一开始受到心上人启发,后来被他画进画中的那些美艳女子起名为“艳傀”。“艳”是指美艳动人,不可方物,“傀”则具备双重含义,一是指被画入画中的美艳女子,会成为他的傀儡,完全听命与他,二是指那些迷恋画中女子的人,会在沉.沦中逐渐被画中女子控制神智,沦为画中女子傀儡而无法自拔。
而这些“住”着艳傀的画,则被他命名为“画中仙”。
每一张“画中仙”都是各自独立的存在,以美貌惊人女子为首选,又水性杨花欲.望旺盛者更忧,需首先俘获其芳心,使之在意乱情迷之下,魂魄被索出拘禁于画中而不自知,其中又以心甘情愿被锁魂者为最优。满足前二者条件之一后,再以女子容貌特征及生辰八字入画,加以“令魂”之法将魂魄索出,再以吴越自行领悟的“拘魂”之法拘禁于画中,“画中仙”便初步完成。
因为“画中仙”象征爱和永恒,故此也不能使用墨汁等普通颜料,需以“丹”“青”作画。
若是画中女子在不自知情况下被锁魂,初期需要作画者以神识入画,进行陪伴与安抚哄骗,以免其得知自己肉身已死,剩下的只是魂魄,又受了欺骗后因爱生恨,或于绝望中魂飞魄散。在初次以“鱼婴守元”,又生性放荡滥情者元魂喂养后,方可结束陪伴,对其魂魄意识加以影响甚至控制,使之永生无法苏醒,得知自己处境,只知听命于“心仪之人”。
而若是心甘情愿入画者,则可忽略陪伴过程,直接寻来“鱼婴守元”者元魂喂养。
此后,只需不定期以元魂喂养,增强画中女子魂魄蛊惑人心能力,维护画中幻境,逐步加强对其控制力即可。
元魂喂养次数达九次后,“画中仙”即可大功告成,画中女子魂魄将转化艳傀,可重获自由,在幻境中来去自如,也可遍行于世间,自行寻找“鱼婴守元”者充作食物,完成主人吩咐的各项指令,随时皆可召回。若吸够九九八十一元魂,艳傀将进化至终极形态,可将目标魂魄拽入画中,享受“极乐世界”。
吴越成立“圣元教”,以艳傀为诱饵大肆扩张蛊惑人心,煽动教徒,便是为了寻觅更多适合炼化为艳傀的貌美女子,及可喂养艳傀的“食物”。每个教徒只要做出一定贡献,便可与画中仙子共度一夜春宵,贡献达到一定程度后,更是可长期拥有一名画中仙子寸步不离,夜夜陪伴。
而更多的“画中仙”,则被他通过各种渠道,赠予朝中大员,利用艳傀将其彻底控制,进而把控朝局,横握权柄。
其中艳傀进化至终极形态的那一幅,则进献给了当朝皇帝。
听闻宠臣进献的,原本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画中竟然藏有仙子,皇帝当即便试验了一番,果然有惊为天人的绝美女子自画中出现,身着轻纱于自己面前翩翩起舞后,立时便被勾起了龙欲,挥手令退左右群臣,迫不及待地与“仙子”行了一场仙雨,并于当天夜里应仙子“邀请”,进入“仙境”缠.绵享乐了一整夜,从此爱不释手,每当午夜轮回,便要进仙境与仙女作伴,修炼所谓长生不老之术,愈发厌恶俗世朝政,只愿每日沉溺画中仙境。
久而久之,皇帝便性情大变,暴虐成性,喜怒无常,苛政严令接踵发布,不断广兴战事,大修运河,最终导致天下大乱,灾祸四起,饿殍遍野,民不聊生,使原本富丽繁荣的帝国,极具转向衰弱,最终彻底崩塌。
而当变得昏庸暴戾的皇帝,最终逃窜被叛军所擒,饮鸩自尽不成,被叛将缢弑,彻底宣告灭亡,新朝建立起来后,吴越也收回了大部分艳傀,从此消失。
他已经完成了此生最大的,必须完成不可的目标,接下来所需要面对的,便是来自各方面的追剿,尤其来自师门的追剿,所以他必须要尽快。
倒不是他自己有多怕死,而是舍不得陪伴自己完成了所有目标的挚爱随自己一同消亡,所以他没有多少时间去享受胜利的喜悦,尽管他知道,那一天迟早都会来,但也仍然还是不想放弃。
对于他来说,能多与最心爱之人共存一天,便好上一天。
新朝建立十二年,距离画灵派被屠灭也过去了十个年头后,这一天终于到来。
十年来,吴越始终带着心爱之人,过着东躲西藏的日子,要面临的,不光只有来自曾经师门的李长梦的亲自追踪,同时寻找的,还有以新朝为主的好几股势力。曾经一手创建的“圣元教”,在他收回大部分艳傀消失,失去他这个最重要的精神象征后,也很快分崩离析,继而在新朝的无情碾压下灰飞烟灭。
当然,“圣元教”的毁灭,对于吴越来说,不过只是一件无关紧要,不值一提的事,甚至他自己也希望这个教派毁灭,而以新朝为主的那些势力的追踪,于他而言也不是太难应对的事。
真正让他感到无比艰难的,主要还是曾经老师的追索。
十年来,曾经好几次,他都几近无法再躲藏下去,彻底暴.露在恩师面前无所遁形,甚至有一次,他自己都已经放弃了再逃跑,做好了接受最后制裁的准备,最终还是凭借着极大的运气成分,才侥幸成功的躲过了那次死劫。
而这一次,则比那一次来得更加令人喘息不过来,更加令人感到绝望许多,更关键是,他知道这一次,自己绝无再逃脱的可能,曾经对他恩重如山的老师,也绝不会再让他有任何一丝脱逃的机会了。所以很自然而然地,在逃了一段路,让自己做好了全部的心理准备后,他便完全停了下来,坦然地等待着追兵到来。
停下的地方,也是二十几年前,某种程度上而言,是死在他手上的心爱之人坟墓前。
二十余年动荡下来,心爱之人所属的那个家族,也已经在王朝更替的波动中覆灭,一口人不剩,所以在多年无人打理的情况下,心爱之人场面之处早已不是当年的样子,变得荒草丛生。疯长的野草树木,甚至将坟墓存在的痕迹都几近完全掩盖了去,如果不是当年,他亲手在旁边不远栽的那棵桃树还在,如今于野草林中开得正艳,便很难再精准找出坟墓所在位置。
既然从这里开始,那就从这里结束吧。
这是完全已经不再年轻的吴越最后的想法。于是停下来休息了一会后,他便起身清理起了坟墓周围的灌木野草,将被推倒砸毁的墓碑从黄土里挖出,又找到散落附近的棺椁和心爱之人尸骨勉强拼凑好,重新垒了个简易的小坟堆后,在出土的墓碑上坐了下来。
两天后的黄昏,在天地开始转为混沌,万物逐渐沉寂下来时,最后的时刻也终于到来。
睁开眼,看着从远处而来,一点一点走近的三道身影,吴越长吁一口气后,从墓碑上起身,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三人走在最前面的,是已经一百一十七岁高龄,须发皆白,身子还依然硬朗的曾经的恩师,再后面,是年长他几岁,曾经亲如兄弟,还和他一起对病母尽了七年孝心的师兄陈安,走在最后面的,则是曾经的师侄袁清茂。
十年来,他和曾经的师门一直斗智斗勇,你追我赶,发生过好几次惊心动魄的角逐,但是双方从来也不曾真正会过面,他从来没有真正看到过恩师和师兄的面容。如今他们终于愿意出来直面自己,也就意味着自己气数已尽,再也看不到明日的朝阳升起了。
将一直负于背上,十年来从不曾放下的画轴摘下,置于脚边轻轻一笑后,吴越走下墓碑前迎几步,双膝跪了下来。
“因何下跪?”与此同时,恩师也携着师兄师弟到来,在数丈之外停下,继而发问。
“弟子与恩师阔别二十载,如今终得再见,自须下跪相迎。”吴越回答。
“你已非画灵门人,你我亦无师徒关系,所谓弟子相迎子虚乌有,所以无需如此。”
“弟子满身罪孽,所犯罪业罄竹难书,无论恩师为肃清门派而来,亦或者为天下受弟子所害苍生而来,弟子皆须跪迎谢罪,断然不敢站立相迎,更无资格站立相迎,所以自须如此。”对恩师所言,吴越并无意外,于是解释。
“你……可知罪?”短暂地沉默后,李长梦再开口问,算是接受了他的下跪。
“弟子知罪。”吴越立时回答。
“既知是罪,为何一犯再犯?”李长梦又问。
吴越轻轻笑了笑,没有回答。
沉默片刻后,李长梦再问:“因一己之私蛊惑帝王,祸乱苍生,视天下人为蝼蚁木偶,铸下此等弥天大罪,除知罪,你可曾心生悔意?”
吴越想了想后,回答道:“曾。潜逃十余年来,弟子几近无一日不曾悔罪。”
“既知罪,也常悔罪,为何仍要犯,仍要潜逃?”
吴越认真回答道:“因为弟子做了,会于悔恨中不得善终,一死便可偿还罪孽,而若是不做,会在更大的悔恨中苟且终生,哪怕下了地狱,或者沦为孤魂野鬼,也依然逃不过煎熬二字,弟子不想做那苟活之人,因此便做了罪孽深重之人。至于潜逃,除心愿未了,便是为了赎罪。”
李长梦没有说话。他知道,眼前这个罪孽深重,谁也无法赦其罪的逆徒,为赎罪而潜逃并非虚言。
十余年来,若非这孽徒带着自己到处走,“圣元教”毁灭后那些四散而逃的余孽,尤其或从门派叛逃出来,或教中地位颇高,被授予画灵之术的那些余孽,也不会被自己如此轻易找到并清理门户,甚至这孽徒,自己也有动手清理颇为棘手的一部分。所以,表面上他是在潜逃,但实际上,却是在带着身后的所有追踪者,挖掘“圣元教”余孽,尽最大力量将画灵邪术所带来的遗患减小,确保不会再扩散,至少不会再大面积扩散。
若非如此,自己也不会在这孽徒好几次插翅难飞的时候,有意放他一条生路。
如今,大部分“圣元教”余孽已经被清剿,而他自己也完全没了再逃的打算,来了这个罪孽开始的地方,一切也就该了结了。
“可还有心愿未曾了结?”既然这孽徒求的是灰飞烟灭,再多说也无意,于是收回思绪,李长梦最后问。当然这也不是真问他是否还有心愿未了,而是问他是否已经准备好结束一切。
“皆已了结。”吴越微笑着回答:“弟子是首个抛弃良知,泯灭人性大肆豢养“艳傀”之人,但决不会是绝无仅有之人,故而,还请恩师与师兄多加费心,毋使后世之人重蹈弟子覆辙。”
李长梦轻轻点头,然后道:“你罪孽深重,因一己私念害尽天下苍生,门派因你而覆灭,数百弟子及家眷因你血染山门,你面前既是画灵一门最后仅存之人,如此罪孽,便是为师也不得赦免饶恕你,所以,便让为师成全你吧。”
吴越身躯微微一震,终于露出了真正如释重负的笑容,然后直起身整整衣冠,重新对着恩师及师兄跪拜了下去。
而这一拜,便再也没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