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卫也是乱了片刻,因分不清是敌人还是友军,所有人齐刷刷的看向了领头人。领头人犹豫了一下,终于一咬牙:“撤!往西北追!”
他们走了!
裴凰鸣松了口气,但不敢有片刻放松心神,只得全神贯注的缩在尸体里,专注的扮演一具“尸体”。
马蹄声在谷口停了下来。
等了许久,没听到打起来,反而听到鸣了金钟,这是收兵回营的信号,她知道一点。果然,马蹄声重新撤走,紧接着,周围便响起了脚步声。裴凰鸣不知这些人是要干什么,微微睁开眼睛,便瞧见同她一样身穿红白战袍的士兵正从谷口挨着搜过来,将同她和阿不一样的红白战袍的士兵往一边搬,将青色战袍的往另一边丢。
从前听阿爹说他在战场上的故事,裴凰鸣便晓得了,这些人是在打扫战场。
京师卫不知正埋伏在何地,她是万万不敢逃的,没奈何,只好继续躺在地上装尸体。
又挨了大半天,终于轮到她了。
两个士兵一人搬着她的手臂,一人抬着她的双腿,将她往摆放尸体的空地上放好,转头又去抬阿不过来。
如此忙忙碌碌,大半个时辰后,这些人就在谷口外的宽敞地方开始挖坑,就地掩埋东陆牺牲掉的士卒。裴凰鸣不舍的侧头看着阿不,眼中慢慢的湿润起来,已到了彻底分别的时候,越发想起这人的好,心头一阵痛楚。
阿不原本不会死的。
阿娘出身神农岭白家,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医药世家。阿娘年幼时在神农岭上同同门谢师兄有过婚约,后来为了阿爹毁了约定后,便同这位谢师兄约了儿女亲家。
后来,谢师兄离开神农岭,在临州城外开了家医馆,娶妻生子。世事纷争,战乱不止,天启二年时,北魏人打破了阳平关,闯入了临州,直逼京都荥阳。临州惨遭屠城,城外的几个村子更是被一把火烧成了灰烬。谢师兄一家死于这场战乱,只阿不一个人逃了出来,逃到京城投奔阿娘。
阿不大名叫谢不鸣,名字正是同裴凰鸣的相对应,原本该是叫凤鸣的,只因临州方言中“凤”和“不”的发音很像,户籍登录差役听错了,便成了谢不鸣。
阿不来到京城后,见了裴凰鸣,自惭形秽,数次提起要退婚,让裴凰鸣另觅良人。
阿爹不依,觉得已毁约一次不该有二次,坚持要为两人完婚。
于是,在谢家住了大半年后,某一天的晚上,阿不跑了,音讯全无。
直到裴家全部下了大牢,他才重新回来。这一回来,便仗着自己身手了得和医药仁心集结了一帮人,硬是趁着在裴家押送刑场的那一段短短的路上,生生将她从京师卫手中抢了出来,一路护送着往西北逃命去。
裴家的事情跟他没关系,朝廷的怒火牵不到他一个江湖客身上,他死了,都是为了自己……
裴凰鸣缓缓坐起身,目光留恋的看着阿不,伸出手去将阿不脖子上的玉坠子拿了下来,挂在自己的脖子上。她盯着阿不的脸,仔仔细细的扫过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子他的唇,将他的模样死死的记在心底。许久,又弯下腰去,轻轻的在他的唇上印下一吻。
阿不的唇太冷,她冻着了一般的颤了颤,顿觉气血翻腾,又吐了一口血。
“啊,诈尸——”
耳畔一声惊叫,却是士兵挖了坑过来搬尸体时,瞧见她在原地里坐着被吓到了。
裴凰鸣轻轻扭头,看着那个士兵没说话。
雪地反光,映着她的脸青白如鬼,目光呆滞,但胸口的红色却是艳丽的,鼻腔里吐出的气雾证明了是个活人。
那士兵旁边的人伸手打了一下他,怒道:“胡说八道什么,你看清楚,他没死,应该是受伤昏过去了!诈尸了哪里还会吐血!”
他快步跑过来,伸手来扶裴凰鸣,语气很是心疼:“年纪还这样小,就差点死了!瞧,都吓傻了,连话都不会说。还愣着干嘛,快点来扶一下,赶紧去他去大营,军医还能帮着看一下。哎哟,吐了这么多血,怕是伤得不轻。”
他说着仿佛受了启发,又吩咐左右:“都先别挖了,再仔细看看还有没有活的,别给那些闭气的活埋了,造孽哟!”
其他人一听,都急忙放下手中的铁锹跑过来,见裴凰鸣真是活的,个个都觉得惊奇。
有人将裴凰鸣扶到一边,她急忙拉住那最先跑过来的男人,匆忙间,将怀里的几个铜板塞给他,指着阿不哑声开口:“我大哥战死了,我没法送他尸骨还乡,能不能劳驾几位大哥替我埋了兄长,给他竖一块墓碑?石头木头的都不挑,要是将来我还能活着,我要回来将他挖回去,葬在我们家里的祖坟的。”
男人大为动容,将她的铜板塞了回去,憨憨厚厚的道:“你有这份心,我帮你立就是了。”
先前吼着说裴凰鸣是鬼的那士兵更是机警,四处寻觅,很快搬来一块小半人高的石头,问道:“你大哥叫什么名字?”
“他叫谢凰。”裴凰鸣低声说。
男人问了是哪两个字,用短刀在石头上刻了“谢凰之墓”四个字后,当着裴凰鸣的面儿先将阿不埋了。
裴凰鸣感激的再三谢了他们,便在一旁等候这些人查寻死尸。寻了半天,真给这些人找到了一个还活着的,连同裴凰鸣一同被抬着回了城里。
夜,风雪更大了。
等进了大营,裴凰鸣才从这几人的口中得知,眼下她已经到了石头城,是陈明关外的第一座小城,阿不带着她没敢走正路,是绕道而行,相当于是从关外返回,这才好巧不巧的遇到了战事。
她什么都不清楚,还活着的另一个士兵却口齿伶俐得很,裴凰鸣从他嘴巴里,很快就理清了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她扒了战袍的这一支军队并不是正规军,而是寒铜军派来押送粮草至陈明关的小部队。这些人除了一百来个是正规军,其余人都是火头军和器营军,说白了,老弱病残,没什么战斗力,北魏人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消息,在石头城外埋伏,只损伤了几百人,就将这一支两千人的粮草押送队杀了个干干净净,粮草抢夺一空。
那个侥幸活下来的幸运儿名叫于喜林,真是天不绝他,他在火头军里是掌厨的,战斗打起来时背上背了个大锅,行动不便,被马儿撞摔了,脑袋正磕在他自己背着的大锅上,将自己撞晕了过去。
战场无眼,后来又被人踩了不少下,这才一直没醒来。
于喜林说得唾沫横飞,说着说着,忽然撞了撞裴凰鸣的胳膊:“兄弟,你也是火头营的?我先前怎么没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谢不鸣。”裴凰鸣低着头:“我是刚参军的。”
她的名字是不能用了,好在阿不不为人所知,又是知根知底的,还能让她冒个名。她已经想好了,阿不没了,她需要新身份,以后,她就是阿不,阿不就是她!从今天起,裴凰鸣这个名字,将永远的消失在她的生命里。
想到阿不,心里又一阵酸。
阿不来京城救她的时候,可曾想过两人会以这样的方式融为一体?
“看你年纪也是刚参军的,有十六了吗?”于喜林盯着她脸看个不停,眼里很是疑惑。
谢不鸣点头:“我今年十九了。”
“十九啊,真是看不出来,长得细皮嫩肉的,跟个娘们一样!”于喜林大笑,笑着笑着扯着胸口,疼得龇牙咧嘴。
谢不鸣没说话,心中却被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的长相随了阿娘,大眼,挺鼻和秀唇,只眉毛长得像阿爹,不像一般女孩子那样婉约秀气,反而修长英朗,几乎飞入发鬓。也亏得这一双眉毛和神采奕奕的眼睛,她才不那么快露馅。但终究不是男人,要是处得久了,要想瞒住肯定不容易。
这来的路上,她已做了决定。
她要留在军营!
京师卫一定想不到,她敢明目张胆的藏在军营里,堂而皇之的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晃。只要她不出军营,她就一直都会是安全的。
“哟,还委屈上了。”于喜林见她闷着不说话,双眼湿润,恨恨的看着自己,不觉好笑,忍不住打趣的招呼大家来看:“你们快看,嫩皮小子要哭。啧啧,说你像个娘们,你还哭起来了,要不要脱了衣服给我们大家瞧瞧,你到底带没带把儿啊,大男人哭哭啼啼的,难看不,羞不羞呀你!”
“再说我像个娘们,看我不撕烂你的嘴!”她等他说完,才慢慢起身,目光瞬间染上了几分狠绝。
她要活着,从现在起,任何阻拦她活着的人,她都会毫不犹豫的除去!
“好啦好啦,怎么还急眼儿了!”其他人见她火了,都过来劝架。
于喜林不服气的嚷嚷:“连个玩笑都开不得,小气吧啦。本来就像个女的,还不让人说,什么人啊。”
谢不鸣起身就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