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与武三思虽是各取所需,但并非毫无感情基础,像许多情侣一样,有亲密,也有纷争,横亘其间的矛盾始终都在,集中在立储的焦点上难以调和,但婉儿的态度不再如同以前那般强硬,相反软化了很多,武三思以为她心思有所松动,内心窃喜不止,殊不知婉儿却是有着别样的打算,她不是不支持武三思,只是往深远去看,李唐才是正统,武氏子弟若是做了储君不但不能服众,后患无穷,甚至还可能给自身带来祸患。婉儿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从某种意义上也是对武三思的保全。
“我能满足你的野心,但我会想方设法保全你。”这是在一次争吵之后婉儿郑重对他做出的承诺。
武三思当时不以为意,反而嗤之以鼻:“你保全我?呵呵,我们之间还说不定是谁来保全谁?”
婉儿也不生气,整理好发髻,轻缓地说:“我们之间毕竟有着非比寻常的缘分,我能做的发乎本心,都是为大局好。”
“你所谓的大局便是一心向着姓李的?我实在是想不明白,民间有句老话,一张床上睡不出两样人,我们谁也不比谁清白无辜,你到底在坚守什么?我出人头地,成为人上人,难道还会对你不利?”武三思倒是越说越气。
“三思,你已经是人上人了,想要的越多,期待越大,越是容易失落。”
“我真不愿听你这些说教,明明不是清心寡欲的人,为何还要这样——”他想指责她道貌岸然,但想了想似乎过分了些,于是把话噎在那里,拿眼定定看向她。
婉儿扬了扬嘴角,带起一抹笑:“我就知道你最了解我,既然如此相知,何必相伤?今朝有酒今朝醉,你就是思虑太多总败兴致!”起身去勾他的脖子,一双眼睛明媚得胜过窗外的日光。
“少来这套!”武三思嘴上不买账,双手却很诚实,顺势拥住了她,过了会儿,在她耳际低沉道,“婉儿,你就是我的克星!”
话虽这样说,武三思也明白不是婉儿在克他,真正阻扰他实现远大抱负的人是他的姑母武曌,说来说去,这是女皇一句话的事情,却也是女皇轻易不肯表态的禁区。
总有人想方设法去试探这禁区,女皇因此烦不胜烦。
经历了黥面一事后,女皇对婉儿给予了更多的信任,时不时会征询她的意见,即便是私密。
婉儿一直都知道女皇在立储上摇摆不定,并未真正下过决心,还需要一个恰当的契机。
这日接到传召,婉儿匆匆去见了女皇,正好遇到从殿中退出的张昌宗,两人打了一个照面,却没说任何话,连眼神交流都没有。
张昌宗心有愧疚,虽有意做出解释,却被五哥张易之早早嘱咐过了,他一再警告,若是不想再为上官婉儿招致无妄之灾,最好的办法就是远离,纵使相逢应不识。张昌宗不想再连累她,更不想惹祸上身,渐渐习惯了做个翻脸无情的人。张易之不失时机的教化这时也起到了预期的作用,张昌宗开始感到焦虑和压力,对未来、对前程忽然生出了憧憬,这与张易之一心所求的长远大业不谋而合,两兄弟开始达成一致,除了牢不可摧的地位,其余都是虚的,无益无用,根本不值得去追求。
见了女皇,婉儿心中感叹这一年来女皇明显憔悴和苍老了,确定储君之位的人选已是当务之急。
“奴婢见过陛下,敢问陛下可是龙体有恙?”见武曌一直用手按着额角,双眉拧成一团,婉儿显出关切来。
女皇唉声叹气,愁眉难展:“隔三差五就会有人上折子,不是推举这个,就是保荐那个,都在逼我做决定,个个暗怀鬼胎!这还只是明面上的,背地里还不知拉帮结伙、相互承诺到何种程度!”
婉儿一听便明白了,走上前去将丢得乱糟糟的折子理齐整了,温着声音安慰道:“都是质朴之心,也是为了我大周百代千秋、长盛不衰,陛下何苦劳心。”
女皇又叹一口气,不免沉重:“可是婉儿你说说,又有哪一个朝代真是延续了千年万代?以往做不到,大周就一定能做到?”
婉儿不能直言,却巧妙化解道:“子孙后代自有他们的福祉,我们只需做好当下,便已足够。何况无论如何,陛下您的丰功功绩都将青史留名,后世将以您为傲!”
武曌总算得到了些许宽慰,面部表情稍稍舒展了,“诚心而论,你觉得谁最适合?”
问得含蓄,婉儿却答得明了:“奴婢以为魏王殿下便很好。”
这是女皇始料未及的,她疑惑着又问:“怎么会是他?婉儿你究竟怎么想的?”
婉儿微微笑了:“陛下,魏王是宗族中的翘楚,又是您的至亲,无论从威望上,还是资历上,都很难有人能比得上他。”
女皇顿了顿:“或许以前是这样。”言语中充满了不确定。
“陛下还在因为当年魏王送假窈娘入宫的事而心有不快?”婉儿笑意不减,只是愈发柔美。
这本是一件女皇早已淡忘的事情,此刻骤然回想起,只觉被愚弄之感加深了,用了恨铁不成钢的语气:“为了丁点儿私利,他便这样瞒天过海,叫我如何委以重任?承嗣不值得信赖,他和春樱合起伙来谋算我,我对他们已经仁至义尽了!”
婉儿适时又问:“不是还有梁王吗?他是可造之材,也是陛下的希望。”
女皇苦笑着:“三思何尝没有自己的主意,他的城府可比承嗣深。”
“但凡是人,皆有心思,陛下何必求全责备?”婉儿的话说得直白。
女皇并不容易被激怒,她有狭隘的时候,但更多的是宽宏的气量,只是此时有些不耐烦话题本身,挥一挥手,“说起这些就头痛不安,且让我再缓一缓,我又不是即将就要断气了。”
婉儿立马跪地告罪:“奴婢失言,陛下与天同寿!”
“好了,本就同你没有干系,传你前来本是想问问今年的科举可有出众的人才?”抬抬手示意婉儿起身回话。
婉儿拾裙而起,她心中确有一批青年才俊可供选拔,只是女皇亲口过问,只能挑最出彩的来说。
说起可用之人,婉儿的话匣子打开了,女皇也听得津津有味,直到有些困乏了才吩咐婉儿退下。
婉儿还有未处理完的公务,因此告退之后急急赶往政事堂,想趁着几位阁老都在请教一二。走到长廊的拐角处,闪出一个瘦长的身影,他出现得有些突然,却不知是否有意。
“见过临淄王殿下。”
李隆基冷哼道:“内舍人还是这样行色匆匆,为武家卖命真的这么有吸引力?”
还是那个敢想敢说的孩子,婉儿已经很久没有细细看过他,此时猛然觉察到小阿瞒俨然已经长成了少年的模样,唇角下有着好看的梨涡。
她也意识到,李隆基一直对她没有任何称呼,如今却同旁人一样称她为“内舍人”,这明显的疏离让人倍感失落。
果然,心有芥蒂的李隆基不等她回答又说:“不知道内舍人是缺乏廉耻心,还是学人卧薪尝胆,宫人都夸内舍人的梅花妆如何精巧,可在我看来,实属欲盖弥彰、碍眼得很。”
婉儿对他素来包容,竟笑笑道:“临淄王殿下教训的是,奴婢不该如此招摇,更不该寡廉鲜耻。”见他唇角一抖,清秀干净的脸上既有蓬勃的朝气,又有初生的豪气,心中欢喜着:“不知殿下近来可好?读书可还顺心,听人讲,殿下的马术精进了不少,务必要注意安全。皇嗣可好?丹药之物不可全信,还请殿下适当开解——”
“你真有这么关心我们?”李隆基用生硬的声音截断她的话,更加冷漠地质疑着:“你受刑的事情说到底是咎由自取,不是什么人都能去沾染,内舍人一定是得意忘形了!你在人群里八面玲珑、游刃有余,这我管不着,也不屑搭理,可你若是一心帮衬着武家那几个名不正言不顺的贪婪之人,做出有损我李家威仪的事情,我第一个不答应……我知道,你并未把我放在眼里,我对你来说够不成任何威胁,是的,我承认,今日的我与你无法抗争,可自古以来邪不压正,你们不会永远占尽先机。”
他这是在下战书?婉儿仍是笑笑,却不知这淡然的笑落在李隆基眼里成了未加掩盖的鄙视。
“殿下言重了,既然殿下知道我受刑的事情,那么必然知道我这额上黥的是什么字。我只是你们皇家的奴婢,所做的全部都是细枝末节,你们的躯干不是我能撼动的,甚至落下的每一片树叶也不会掉在我头上。殿下有这样的想法,证明你们看得起我,对此我深表感激,但也无地自容,我实在没那个能力。”婉儿不卑不亢说完这席话,只觉意犹未尽,接着又说:“殿下,我无心与李氏为敌,相反我与皇嗣和公主私交甚笃,与李家的渊源极深,你无须与我抗争,我代表不了邪的那一方,而所谓的正义也未必就是无懈可击。”
李隆基的面色看不出波澜,丢了句话:“巧言令色!”像往常一样扭身就走。
婉儿只觉他任性,暗暗想着主动挑衅的是你,妄下断言的也是你,难不成寻着机会遇我就是为了这通没头没脑的指责?自己没办法不听不辩,只是不知他听进去了多少,又相信多少。
这样一想不禁有些郁郁寡欢,这时有人将手搭在了她的肩上,玩世不恭的声音径直传入耳中:“怎么?这年轻英俊的小王子你也对上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