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三思个子高,这样的坐姿保持不了很久,稍做调整,满腹的心事涌上了心头,他把婉儿的手拉了过来,握在掌中,“说起艰难,我永远忘不了,当年父亲因为对姑母无礼被贬职流放,我那时年岁还小,并不能接受从贵胄一下子变成贱民,流放岭南龙州的那些年真是无比凄苦,我的整个少年时代都在那里被虚耗了,本以为将在田间地头过完这一生,姑母却又下了旨将我们召回京城,说是要委以重任……在回来的马车上,山路颠簸,我对堂兄说:‘承嗣,真是滑稽的事情,将人踩在脚底,然后又扶起来,需要感恩戴德吗?’,承嗣胆小,一个劲儿朝我嘘声,我明白他是害怕再过回从前的日子……”
婉儿心事重重,愈发难以自拔,靠在武三思肩上,望着在牢中根本不可能看见的月亮。
所谓的同病相怜莫过如是,她在掖庭十四载,何尝不是将人间酸涩尝尽饮遍?
“回来后,我摇身一变,又成了高高在上的人,姑母老了,但是更厉害了,惹不起,我们弟兄两人对她唯唯诺诺,唯她马首是瞻,恨是什么?我们渐渐已经回想不起,女皇的恩泽像棵参天大树,我们都在她的遮蔽之下,没有阳光,可也没有冰霜,仰望着,日复一日的仰望真的很累,婉儿,若是有朝一日,也能俯视俾睨该有多好!”他娓娓道来,说的是梦想。
听者难免动容,可婉儿却捕捉到别样的气息,这个看上去深情款款的男人野心勃勃,从未放弃觊觎储君之位。
“沿途的风景最好,顶峰荒凉,风还大,未必是个好去处。”她一语双关。
武三思有些敷衍地笑道:“婉儿,你不会因为这一点打击便看破红尘、失去斗志了吧?”顿了顿又说,“我们是同一类人,适合走同一条路,未来的日子,我愿为你风雨兼程,更愿为你遮风挡雨,只要你永远在我身边,你不离,我不弃!”
连告白都不是纯粹的,婉儿不禁失望,可她依然需要他,想想他说得没错,他们的确是同一类人,那就不能采用双重标准去苛责他,笑着叹道:“三思,我不知道能陪你走多远,或许走着走着你会发现,我其实并不是你想要的那个人,你或许还会遇到更适合的,你们才能携手并进。”
武三思也失望了,“我的心声你听到了却置若罔闻,而你想什么,我却只能靠猜。”
“如果你有足够的耐心,如果你能绝对的包容,我愿意告诉你很多很多。”婉儿深深吸气,她决定敞开心扉,于公于私,有些话越早说明白越好。
“我想我能试着去理解。”他向来作风武断,却说出模棱两可的话。
婉儿开门见山道:“从私情来说,我对殿下已生仰慕之心,可若受朝堂羁绊,我对殿下又是避而远之。”
“你不妨说得详细些,越详细越好。”武三思看上去十分冷静。
“什么是天命,什么又是人伦?”婉儿抛出两个问题。
玄之又玄的抽象让武三思无从回答,“这该问集贤院的鸿儒。”
“他们可不敢说!”婉儿笑笑,莫名严肃起来,“这天下分分合合,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大周只会成为插曲;父母和子女之间是最深的亲缘,纵然隔了千山万水、历经坎坷,始终还是心脉相连……”
都是大道理,武三思却听懂了,他沉思良久,触目生愁:“你是说天下还会是姓李的,我们武家只是为他人作嫁衣。”
“我只是想劝你,知足常乐。”婉儿仰面回答。
“真是悲天悯人的好心肠!”他苦笑了一下,站起身来,“我想我该走了!明早你便能离开这里,重新回到那个显赫的位置,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说的是女皇,其实也是你……我仍然抱有奢望,希望你能看在我们之间的情分上助我一臂之力,若是很难,那便算了,只是不要从中掣肘便好……我们不该是敌人……”拍拍衣摆上的泥垢,大步朝外走去。
“等等。”望着即将离去的人,婉儿叫了声,武三思停了下来,回身看她,等来的却是一句,“夜深了,请殿下走得慢些。”
他嘴角抽了抽,义无反顾离开。
婉儿叫住他,很想说的其实是“我想过一直和你在一起,为你做出改变,也可以为你妥协。”可刚刚张嘴便变了。
天才微微亮,女皇的旨意到了牢中,婉儿被特赦了,走出狱门,有宫人正在等着她,看了看,都是旧人,唯独少了阿清。
“内舍人,我们回去吧,汤浴已备好,您除除这身晦气。”另外一个侍女迎了上去,极其小心地说。
婉儿迟钝了一下,猛然摇头,“我要先去看看阿清。”
此言一出,所有人噤声不语。
“奴婢给您带路。”终于有人率先打破沉寂,他们每个人也都想去看看阿清。
来到宫人冢,簇新的石碑已经立了起来,武三思果然守信重诺,片刻都没耽搁答应过婉儿的事情。
婉儿痴痴看着墓碑,还是在多年前有过类似的场景,那时素娥走了,世界都失去了颜色。如今走的人是阿清,这世界除了混沌,还是混沌,原来这么多年都一直没变过。
石碑上没有名字,仍旧只有生卒日期,婉儿有很多话想说,却倍感疲累,半个字也吐不出来,回想着阿清的笑脸,简直清晰得不能再清晰。
视线却越来越模糊,她开始慢慢轻声哼唱:“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身后众人流着无声的泪。
“哎唷,内舍人,您怎么在这儿啊?”远远奔过来的宦官声音尖细,带着嫌弃,“怎么跑到这个鬼地方来了!女皇传召您呢!”
婉儿停止了歌声,似乎并不意外:“知道了,容我整理一番,随后便到。”宦官自然不敢有异议。
回到住所简单梳妆了下,正要离开铜镜时,她想了想,顺手拿起胭脂在额上点出梅花的轮廓,不大不小、刚刚好遮住了还未完全结痂的伤痕。
再次见到女皇,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知道女皇正用目光检视着自己,婉儿俯身下拜:“多谢陛下恩典!”
“婉儿,你谢我什么?我可是对你用了刑。”女皇的语气惋惜中带着试探。
婉儿则一脸淡然:“同劓、刖、杀相比,墨刑显然是最轻微的。”
女皇顺着她的意思往下说:“要不是一大群人争着替你求情,触我底线者,罪当处死。”
“是奴婢忘了本分,没了自知之明。”婉儿咬着“奴婢”二字,发音极其重。
武曌同她招招手,似有怜爱之心:“走近些,让我看看你的脸。”
婉儿走向她,镇定自若。
“还好,经你这样一番修饰,倒是别致得很。”女皇安慰道,殊不知这样的安慰婉儿其实不屑一顾。
“是婉儿辜负了陛下,本该知恩图报,却恃宠而骄。”
女皇不想再追究,她觉得是时候亲口说出一切了,所谓的真相,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说法,婉儿也该听听她的说辞了。揉了揉眉心,苍凉的声音里威严如初:“从记事起,你便在掖庭里,想不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别有都有家、有父亲,而你却没有……”
“身世?”婉儿并没有刻意回避,也没有故作糊涂,“陛下是想告诉奴婢那桩往事吗?”
武曌瞬时惊讶,却也很快释然:“想想也瞒不住你,可是婉儿,你是何时得知的?”
婉儿淡定而答:“很早,奴婢很早便知道了”
武曌的口吻初听像是诧异,细辩之下却是愤懑:“从何而知?何人相告?此人真是居心叵测。”自从婉儿走出掖庭,武曌就早有严令,不允许身边的人多嘴提上官仪之案。
女皇的目光突然变得阴鸷起来。
婉儿并没有灼灼不安,她像是短暂犹豫了一下,脸上略有为难的颜色:“奴婢不敢隐瞒,只能据实作答。是您的侄子梁王亲口相告,但奴婢绝对相信梁王是无心之失。”这话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由于过于明显,听者反而茫然无措了。
女皇叹口气,没再继续追问,武三思忤逆着她的意思是否别有居心?她不得不去揣测,可这份心思是不能让婉儿完全读懂的,于是她接着问:“老实回答我,你有没有想过复仇?”
实际上婉儿第一次知道身世的真相是从李贤那里,武三思并未说过半句相关的暗示。在这样的情形下,婉儿异常冷静和无情,她要走一步棋,那就是在女皇心中种上刺。
这是不高明的离间计,但对于多疑的武曌而言却十分有用。
话不宜多说,何况还有女皇附加的问题亟待回复,婉儿浅浅笑了笑:“当然想过。”又摇摇头,做无可奈何状:“可也只是想想而已,这些无用的念想毫无意义,改变不了任何既成的事实,只能徒增烦恼,更何况有仇怨就必有恩德,陛下您的恩德比山高、比水深,早已超越了旁的东西。奴婢自幼爱好读史,深深明白成王败寇的道理,祖父不识时务、逆势而为,总要付出代价。”
女皇隐隐竟有些感动,她与婉儿之间的关系素来微妙,可彼此都有心结难以打开,如今开诚布公,心上生出前所未有的畅快,婉儿的话她宁愿相信多半。
“难得你有这般清明的认识,总算不负我望。”武曌欣慰道,“我就知道当初没看走眼,婉儿你不是个小格局的人,仇恨只会让人视野狭窄、失去风度,你做得很好,许多世俗男子都不如你。”
“奴婢不才,承蒙陛下抬爱。”婉儿眼角微闪泪花,这番赞誉她并不乐意接受,她是个凡人,不是圣人,有仇不报非君子,只是这些年她报复的方式越来越轻缓柔和,就像一滴滴的水在顽石上打磨着,顽石没有知觉,她却虚耗了无数,但她始终笃定,定有水滴石穿的那天,因此从不轻言失败和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