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臣私谒皇嗣李旦一案波及甚广,也让更多的人对皇嗣寒了心,但拥护李唐的志向仍旧高昂,也不知是何人暗地起头,朝堂上公然有大臣吁请迎庐陵王李显还朝。
这让女皇大失所望,她这才想起远在房州的儿子李显,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苦心开创的大周帝国必然不能付之东流,可民心所向又不能不提防。为了缓释心情,她特意传来了张易之抚琴。
婉儿见状自动退出,如今这波诡云谲的局势很难看得明朗,她其实同女皇一样也需要分散分散注意力,这样竟不自觉就走到了空置的东宫所在之处,格局虽与长安皇城中的东宫有所不同,可意义并无本质区别,谁能入主这座宏伟的宫殿谁就能把控江山。
这种时候,婉儿无可回避会想起他来,近几年,她很少去思念他,她越来越怕回想起他。
正值黄昏,余晖笼罩在瓦面上,暖暖的、淡淡的光瞬间激发出了婉儿的灵感,她几乎是脱口而出:“米仓青青米仓碧,残阳如诉亦如泣,瓜藤绵瓞瓜潮落,不似从前在芳时。”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附和的吟诵之声:“年光开碧沼,云色敛青溪,冻解鱼方戏,风喧鸟欲啼……”
婉儿并没有急于回身,这个声音她很熟悉。
武三思绕到她面前,两人都沉默着。
“梁王殿下别来无恙。”婉儿率先将这沉默打破。
“一切照旧,都是老样子。”武三思却有些心不在焉。
场面略显尴尬,婉儿只得笑笑:“可是据我所知,殿下做了不少事情,且做成了多半。”
“都是些不重要的小事。”他将大手挥了挥,似乎有些不耐烦。
“殿下的眼界越来越高,看来我是追不上了。”她没有自称奴婢,也没有惺惺作态,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婉儿在武三思面前总是有意无意流露出坦然和直率来。
这点恰巧也是武三思欢喜的地方,他忍不住说:“我可真羡慕故去的雍王,这么多年了,还有人这样思念着他……假如有一天我死于非命,这世界上恐怕没人会这样怀念我……”
自从李贤被逼自尽之后便恢复了雍王的爵位,宫中提及他时已不再用与太子有关的称谓。
婉儿觉得武三思是个奇特的存在,冷酷阴狠和感性深情在他身上有着矛盾的统一,说不上是敷衍,也说不上是真心话,她回答说:“梁王位高权重,前程似锦,不会有那么一天。”
这在武三思听来是极度含糊其辞的,他不满道:“权位再高,高得过太子吗?太子尚且命运不测,我一个武姓王怎能沾沾自喜……再说,是人就有结束的那天,这没什么,过去很多次我都以为自己距离死亡不远了,可次次都能幸运躲过,上天待我不薄,所以说我不怕死。”
“殿下是担心活得不够轰轰烈烈?不能够成就一番丰功伟绩?”婉儿的话挑衅与讥讽并存,“古往今来,想名垂青史的人太多了,可我翻看过那么多前朝的史书,无数个人名被匆匆带过,史学家惜字如金,只字片语的评价都没给过。这遗憾吗?不!这并不遗憾!须知还有更多的人连姓名都没能留下……”
武三思嘴角连同脸上的肌肉都跟着抖了抖,却并不反驳她的话,慢慢表情舒展开来,带了似有若无的笑意:“那如果由自己去当史官呢?女皇有意修大周国史,这件事情内舍人必然十分清楚,而我身为春官尚书本就是最合适的人选,但我仍主动去请了旨,之所以这样多此一举,是因为我有附加的要求——我对姑母说,要求婉儿你来担任修史的副手。”他将话停住,定睛望着婉儿,期待她的眼神中会有惊喜。
他失望了,婉儿的态度很淡漠,缓缓说:“我相信女皇一定会同意梁王殿下的请求,不过也请殿下不要高兴得太早,更不要忘乎所以,历史有着它本来的真相,粉饰不了,更改变不了。圣主贤君如太宗也无法将玄武门之变擦洗得干干净净。”
武三思有些发愣,理智上婉儿并非是能伴他走到最后的知己,可情感上他还存有侥幸。
“先行告辞了,殿下请继续欣赏这东宫之景。”婉儿清冷的声音没有起伏,却在他心上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他昂着头,负手而立,高大的身躯像是一棵能为人遮风挡雨的大树。相形之下,婉儿显得娇小许多。于是爱与怜同时涌了上来化为冲动,也顾不得什么,一只手将婉儿扣住,有些急促的喘气声暴露了他内心的慌乱:“婉儿,与你比较起来,东宫的风光又算什么!”
明知道是当不得真的话,婉儿心上还是动了动,嘴唇也动了动:“世间的事情,何必执着,不如听之任之。”模棱两可的措辞同样显出她内心的逃避和动摇。
彼此虽还不到郎情妾意的程度,但超乎寻常的情愫都已了然在心。
婉儿从不是沉溺私情的人,她始终有着更重要的事情去办。这天夜里借着酒宴的由头,婉儿出宫见了太平公主。
公主府上有间暗室,是隐秘之地,也是婉儿与太平商议要事的聚会之所。
这回商谈的无外乎仍旧是立场问题。
在这个问题上,太平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她既是武家媳妇,又是李家女儿,且最受武曌喜爱。这样特殊的身份,很容易便能在武李之间做到游刃有余、进退自如。
因此太平显得很轻松,为难的是婉儿。
“你打算如何抉择?”太平不厌其烦地问。
婉儿如实相告:“公主,其实我没得选,我不能居中,更不能明哲保身,我必须态度鲜明地站在一边,与此同时,与另一边保持着敌对。”
太平很是忧心:“我懂,你明面上还只能站在武家这边,李唐的人都会忌恨于你。”
“哪有两全的办法?对于我这种出身的人,只能把心一横,一条路走到底,即便是越走越窄的死胡同。”
“可是你是委屈的,别人不明白,我还能不理解吗?”太平握住她的手,略显激动,“你在制书上贬李崇武也好,在公开场合诋毁皇嗣也好,这都是你刻意之举,只有这样,李氏的处境才不会变得更糟……那些只用眼睛看人看事的人该清醒些,不能再好坏不分了……”
婉儿轻声叹了口气,反过来安慰她说:“只要目的能达成,总要有人受些非议,甚至流血牺牲,这些都不足为惧,何况我与武三思走得近,本就是越抹越黑的事情,辩白不了,索性由着人去误解——既然是误解,一定就会有冰释前嫌的那天!我从来都对李唐皇族充满信心,最终都会明白的。”
太平也低低一叹,转了话锋,“你建议武三思造颂德天枢真是一步好棋!那样盛大的工程耗费了无数的铜铁,听闻武三思为了建这个工程,甚至抢掠农户们的农具,闹得民怨沸腾,尽失人心,已经有折子参他了。”接着是一声冷笑,“他还想觊觎储君之位,简直自不量力!”
婉儿这才笑笑,神情有些复杂:“天枢高一百零五尺,直径十二尺,共用铜铁二百多万斤。武三思聚钱百万亿,买铜铁不能足,于是赋民间农器以足之,这本就在我的意料之中。武三思这样精明的人又岂会琢磨不到这层利害,只是利欲熏心,他豁出去了,民怨对他来说,远不如圣心来得实在。女皇对天枢非常满意,亲自题字为‘大周万国颂德天枢’……还有,参武三思的折子我扣下了,都是忠于李唐的旧臣,若在这个当口以卵击石太过可惜,留着他们日后有大用!”
太平吃惊道:“折子你扣了?不怕母皇她怪罪于你?”
“无碍,我这实际上是在为女皇分忧。”婉儿并非强词夺理,她淡淡说:“公主想想,女皇若是看了这些折子,她该怎么做?是处置还是不处置?是公允以对还是徇私枉情?做出处置的话,那是否认了武家的功劳,不予处置的话,则是对民间疾苦漠不关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在女皇身边这么多年,有些罪责我得主动去担。”
太平突然变得很惆怅:“说来说去,我们都只是棋盘上的棋子。”
“胜负都还未知,公主莫要气馁。”
太平仍旧满脸忧虑,却是为了婉儿:“你与武家关系密切,同武三思更是牵扯不清。无论谁坐上储君之位,你的情形都不容乐观。我真的很担心你会成为我们武李两家共同的盾牌,你当知道,即使真相大白,无论哪一方也仍有可能把你拉出来当做祭品。”
公主设身处地的话让婉儿很是感动,她直言:“身在漩涡之中,别无他法,只得随波逐流。我自是无关紧要,但皇嗣还请公主时时处处尽力保全。”
太平有个疑问终于吐了出来:“婉儿,你是不是爱上我八哥李旦了?”
婉儿没料到连太平也会生出这样的误解,摇摇头解释说:“其实爱或者不爱这种事情我早就看淡了,没什么意义。当年和六殿下在一起,我尚且不敢确认那就是爱,如今更不会,我对皇嗣,皇嗣对我,皆如兄妹,这手足之情虽然是高攀了,但必然不会辜负。”
太平回味着话中的深意,李旦待婉儿如亲妹妹,那自己这个正牌的妹妹又是什么样的位置?她隐约觉得,在李旦心里,婉儿的分量要重一些。这样想着虽略有不快,但很快便释然了,毕竟她才是名正言顺的公主和皇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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