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后遣人到东宫给太子李贤伴读的旨意即刻便到了显德殿,李贤压了一团怒火,当着宣旨黄门的面不好发作,只好打碎了囫囵咽下,这一来,心中憋屈到似乎要爆炸的程度。他对母亲这种一意孤行、强势霸道的作风十分抗拒和反感。
赵道生劝慰他说:“殿下先别着急下结论,这么明目张胆的安排眼线,本就不符常理,其中必有玄机。”
李贤轻蔑道:“谁知道又是什么经世名臣,扮起这样的角色来,也不担心晚节不保。”
“那可不一定,若来的是位年轻美貌的娘子呢?”赵道生冲李贤眨眨眼。
李贤没好气地说:“那也定是蛇蝎心肠。”
叩门声传来,极其轻,殿门本就是虚掩着,这种通报的方式,说明报信的人熟悉可靠,通报的内容更是隐秘重要。
“让他进来。”李贤撩袍坐下。
进来一个样貌很是不起眼的小吏,恭恭敬敬行了礼便以手掩口,俯在李贤耳边一阵嘀咕。赵道生离得很近,却全然听不清。
小吏退出后,李贤不紧不慢开口:“道生,有件事还真让你说中了。”
赵道生笑而不语,等着李贤继续说下去。
李贤心情显然不那么糟糕了,问了一句:“前些日子南边进贡的果子还有没有?”
“当然还有,都在井里存着呢。”赵道生回答,顺口询问:“要取一些送来吗?”
“不用。”李贤淡淡一笑,“留给我新来的伴读,一个姑娘,酒肉怕是不适合她。”
婉儿又一次踏进显德殿,忐忑焦灼中却有抑制不住的兴奋。自从重阳之后,婉儿只是远远见了李贤几眼,他目不斜视、行走如风,似是这世间最无情的人。
“奴婢见过太子殿下,殿下金安。”婉儿极力让言行更为体面一些,她并不知道何时变得这样在意与李贤相处的每一个细节。
李贤只当她是生疏和拘谨,心中略感失望,“这里只有你我二人,那些繁文缛节可以免了。”
婉儿听了这话,心跳莫名加快,口上却说:“请殿下教导。”
李贤自嘲般笑笑,“要说教导,我可不敢,上官女史奉旨前来伴读,依据章法,我事女史应如事师。女史品秩虽不高,但这殊荣却是无限——果真是好的图谋。”
“殿下何苦折煞奴婢,您所说的殊荣令奴婢羞愧万分。当然,奴婢进这东宫,不能说全无所图,能为殿下伺候笔墨正是奴婢的荣耀。”婉儿不慌不忙道。
李贤目光清透却微微挑了挑唇,厌弃的说:“你这一段话,我就只听到‘奴婢’来‘奴婢’去了,你说得倒是溜,听着的人只觉刺耳。况且,我有这样一种印象,你在英王相王面前并不如此,难道是我格外的面目可憎?”
婉儿感到双颊有热浪袭过,她埋头轻声回答:“是婉儿思虑不周,让殿下难堪。”
“言重了,这里是东宫,还没有人会令我难堪,倒是我自己,脾气不太好,常使别人难堪……婉儿,虽然你说你是来伺候笔墨的,可我不能大材小用,你在宣政殿也参与过不少敕令和文书……今日我遇一为难之事,你能否为我解惑?”此时的李贤,显得十分狡黠。
婉儿暗笑,思量着李贤什么时候也学会故意找茬了。她料想他会抛出一个两难的问题,让她在伴读这件事情上知难而退,同时恍然原来李贤方才说的“常使别人难堪”大有寓意。
婉儿恰好就是不畏挑战的人,话说得谦卑,却是自信满满,“我才疏学浅,又见识浅陋,本不该自以为是,但为太子分忧,贵在用心,不在能力,婉儿只能硬着头皮一听,解惑是必然不能,只希望能听得懂太子所惑,还请太子详述。”
李贤一本正经,往案前一坐,拂了拂宽大的袖袍,“陇右道呈到刑部这样一桩案子,叠州女犯毒杀亲夫,案情复杂,真伪难辨,现场目击只有其子一人,一度被认定为母子合谋,后来其子为求自保,在大堂上亲口证明母亲杀人之罪,并出示了相关证物……按道理说,疑案真相大白,该将凶犯绳之于法,可地方官吏却深感为难——‘亲亲相隐’乃是古训,汉朝宣帝曾专门发诏说‘父子之亲,夫妇之道,天性也。虽有祸患,犹蒙死而存亡。诚爱结于心,仁厚之至也,岂能违之哉?’……当地典狱官更是直言岂能因为避刑而罔顾生母性命;但也有人发出不同的见解,他们说国法之下亲情不过是私利,仁者爱人也要有是非对错,若是一味庇护亲人犯下的恶行,那又与共犯有何不同?”
婉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迅速在脑海中过了一遍,胸有成竹道:“其实在这件事情上,无论做出什么样的决断,都不能尽善尽美,没有全胜,也没有双赢,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可好在得失之间还能选择,至于得到什么、失去什么,这完全取决于殿下心中的期望,您所渴求的是哪一部分,又或者说哪一部分对殿下而言更为有利。这件案子,法责其母罪,俗责其子德,但与殿下扯上关系的只有一点,那就是殿下的主张——殿下推崇的若是以仁孝治理天下,那么谴其子,令子代母服刑,可得人心;殿下若是信奉严刑峻法、以刑去刑,便可颂扬此子大义灭亲、以法为教,这样一来,不轨之人便不敢轻易以身试法。”
李贤看着婉儿出神,这样一个明眸皓齿的妙龄女子说出的话竟同年逾花甲的政客一样老辣犀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早已做出的决定。他的初衷是想让婉儿离开东宫,这趟浑水她实在不应该搅合进来,他没有把握让她全身而退,因此倒希望来的是像春樱一样的人物,这样便可以佯装中了美人计,有意留下一些把柄麻痹着武后,进一步暗中壮大实力。可婉儿如此聪慧有主见,他是否应该留下她,相互提防、相互成全。
“说的倒是有理有据,讲了这么多,口一定渴,这里有些鲜果,先润润喉。”李贤拿眼瞥瞥摆放在一旁的琉璃果盘,悠然地说:“桃甜李酸,可别一起吃,否则酸得不够,甜得也不彻底。”
婉儿在不谈论政事的时候多少是有些腼腆和娇羞的,微微红了脸回答:“我不渴,倒是殿下您,可要饮一些甜酒?”
李贤索性说:“也好,难得我今日空闲,正好喝几杯,也有一些诗词歌赋上面的事情与你说。”
东宫伴读的日子过得很快,婉儿对李贤的依恋之情与日俱增,李贤的态度却是若即若离,时而暧昧,时而疏离。还好两人都有理性冷静的一面,柔情化蜜,仍不忘在险境中步步为营。
婉儿的内心充满了挣扎和矛盾,她感念武后的知遇之恩,却又绝无办法对李贤虚与委蛇,因此每逢面对武后的质询,她只能采用折中之策。
武后总是会在毫无规律的时间点上将婉儿从东宫召到内殿,见面少不了寒暄之词——这对于身份悬殊天差地别的人来说,本无必要,婉儿却从中领会到了更深的危机。
这日,武后刚退朝回宫便命人把婉儿找了来,一面更换常服,一面极为柔和地说:“婉儿,你到东宫也有段时日了,今日朝堂上,我见太子面庞圆润了些,想必是有了你陪伴左右,忧烦的心事变得少了,心宽体胖嘛。”又特意看了看婉儿,发出惋惜声,“只是你看上去却清瘦了不少,莫不是东宫的事情不怎么顺手?”
婉儿不禁摸了摸脸颊,然而并没有感觉到有变化,谦声说:“奴婢多谢娘娘关怀,东宫一切尚好,太子勤政亲贤。”
武后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呷一口道观里送来的粗茶,“倒也真是‘勤政’——听说他苦心费力写了一本《君臣相起发事》,倒是有些意思;至于婉儿你说的‘亲贤’,他也的确私下召见了不少朝臣,或许是过往甚密,还叫人误会成了‘结党’……”
“为太子侍读以来,奴婢一直留心观察着,身在其中,反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帖的地方。请恕奴婢直言,娘娘的疑虑有些流于表面了……太子著书是真,且还写了《修身要览》;召集臣僚商谈国事也是真,其中亦有天后的近臣。身为监国太子,这些本就不是逾越的举动……然而人言可畏、人心莫测,奴婢深信娘娘定有主张,一双慧眼也不会轻易被蒙蔽;而从婉儿的本心来说,既然片刻都没有遗忘娘娘的嘱托,就必然忠于职守,绝不会对娘娘阳奉阴违,毕竟那个把婉儿从掖庭带到内朝的人,是娘娘,不是太子。”婉儿在与武后的相处中,逐渐发现与强势的人打交道,示弱并不是最好的手段,相反适度露出一些机锋才能赢得主动。
武后半信半疑,提醒说:“你是从宣政殿走出去的人,可不能偏袒别处,即便是我亲生的儿子也不行。在这宫里,有个清醒的头脑可比一身炫目的皮囊重要多了。”
“奴婢一定谨遵娘娘的教诲,绝不辜负娘娘的一番栽培。”婉儿应付说。
武后换了一个话题,“最近去见过你的林师傅吗?”
“前几日刚去探望过,林舍人精神不错,但身体仍旧虚弱。”
“她在我身边这些年几番浮沉,劳苦功高,只是没想到终究还是我亏欠了她。”武后有些疼心道,“我会越来越好,她却还没过上想过的日子。”
“听闻司马侍郎辞官的折子递上来了。”婉儿同样有所触动,“或许退隐山林才是侍郎夫妇的心愿。”
“我固然知道他二人的心思,只是司马慎微才华盖世,表奏笺记堪称一绝;秀梧亦是有着咏絮之才,如同我的左膀右臂……于公于私,我都难以割舍。”武后叹道,接着问了一句,“不知道婉儿你是否也有避世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