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有左辨带着整队骑兵保护,但周顗心中仍然有些忐忑。
周顗出生于汝南世家,少年成名,弱冠时就被东海王司马越看重,提拔他为世子司马毗长史,之后一路升迁,直到被司马越封为荆州刺史。在周顗的印象中,南蛮百越就是一帮野人,非但不通礼数,而且凶残暴戾,如今他就要与东越蛮族的首脑会谈,周顗的心中又怎会平静?
不过,自从见过了那宏伟的楼台后,周顗的心中也对南蛮百越产生了一丝好奇。如此庄严宏大的场面别说是荆州了,就算是长安、建康也从未曾听闻,可见南蛮百越也并非一无是处,此行会有些许惊喜也说不定。
在周顗的忐忑之中,一行人已经来到了木寨之外,外围的百越青壮并没有对他们表现出任何敌意,反而会微笑挥手致意,这让周顗的心放下了许多,看着一个个年轻而和善的脸,周顗在想或许是世人误解了这些百越蛮人,他们并非不通礼数,只是表达的方式不同而已,可是当他又发现了百越青年腰弯刀上未干的血迹时,他这些想法又碎了一地。
巫神军同样也没有为难他们,甚至连让他们解下武器都没有,只是挥手示意他们入内。这一切都是安靖交代的,很多时候,你表现的越淡然,对方反而会越重视。
直到周顗一行人走到木楼近前才终于被守在门口的巫神军拦住,巫神军士也没有说话,只是指了指周顗身后那一队带甲军士,他的意思很明显,这些人就不要进去了。
左辨本来还想争辩两句,可却被周顗拦住了,他实在是有些害怕,这里的血腥味实在是太浓重了,既然人家已经给足了面子,那么就不好好失礼,赶忙拉着左辨,只带了两名贴身侍卫进入了木楼中。
木头隔绝了外界的巫神军,也隔绝了浓重的血腥气。木楼有两层,虽然有些粗犷但也别有一番风味。周顗好奇的看着眼前的木楼,木楼的一层并不宽阔,正中间摆着一张硕大的木桌,木桌上有一个小小泥炉,泥炉中炭火旺盛,烧得上面的铜壶白气直冒,一股难以言说的清香飘满了整个房间。
木桌边坐着一个穿着黑袍的人,他的身后站着一个中年男子,中年男子同样也着黑袍,只是他的罩帽并没有罩上。
周顗略感意外,因为那站着的那中年男子,看长相很明显不是异族人士。
“本官荆州刺史,不知哪位是东越刺史?”
让周顗再次大感意外的是,坐着的黑袍人并没有任何反应,反而是像仆人般站着的中年男子闻言迎了上来:“本官就是东越刺史安山。”
“安大人好,荆州周顗,不知安大人此行……”
“周顗周伯仁?!”,坐着的安靖突然开口打断了两人的交谈。
安靖此时也顾不得演戏了,非常意外,而且有点兴奋!周伯仁可是大大有名的!王导那一句“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可谓是流传千古!难道如今是见到活人了?终于见到一个在历史上大名鼎鼎的人物了!
周顗虽然被安靖打断,但却没有生气,反而是心中一惊,因为安靖的声音实在是太年轻了。
“正是周伯仁,这位小友……”
“哈哈,周大人好!我叫安靖,巫族巫神使,来来来,周大人别客气,坐下聊!”
这可是周伯仁啊!不但是魏晋名士,而且出了名的刚正不阿,官声非常好,是个翩翩君子,安靖笑着上前拉着周顗入座。
周顗神色一震,巫族巫神使,怪不得!周顗学识渊博,虽然没有特别留意过百越部族,但巫族他却是知道的。巫族相当于百越部族中的皇族,他作为晋廷外臣,见到巫族的人照理来说是需要叩拜见礼的,当然,安靖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安靖热情的拉着周顗坐下,趁机也仔细端详了周顗一番。周顗大约四十多岁,面容端正,留着长髯,确实不负名士风流,难得的是他的眼神坚定而清澈,该不是什么奸猾之人,看样子历史对他的评价并不算偏颇。
周顗落座后,安靖取了两个小茶杯,拿起铜壶倒了两杯水。铜壶里煮的不是茶水,而是安靖请小黑调配的花茶,虽然没有茶的味道,却也别有一番风味,尤其是加了一点蜂蜜后,更是异香扑鼻。
“周大人请!”,安靖端起茶杯,吹开热气后轻轻抿了一小口。
周顗虽然有些错愕但也从善如流,尝试了一口花茶后也是眼神一亮,茶水中有一股淡淡的清凉之意,让人神清气爽。
这时,安三也知道没他什么事儿了,再次垂首站在了安靖身后。安三也是松了一口气,再让他装下去他非得穿帮不可!左辨有些尴尬,从头到尾都没人理他,不过他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态,带着两名贴身侍卫站在了周顗身后。
“巫神使大人,你这次率众前来可是为了与鄱阳陶氏商谈联姻互市事宜?”,周顗喝光花茶后立即开口问道,他心里是有些焦急的,毕竟安靖他们在这驻扎着是一个很大的不确定因素。
“正是,本来我们就是来找陶氏的,但是后来我们巫族长老一致认为,既然我百越部族要走出大山与晋人互市,又何必拘泥于鄱阳陶氏一家?要谈也得多找几家谈谈,毕竟我百越奇珍异宝无数,光是鄱阳陶氏一家又怎么吃得下如此多宝贝,所以我们决定先来荆州府碰碰运气。”
果然如此,周顗精神大振:“贵长老睿智!呵呵,贸易互市就须如此,总要货比三家才是。”
“周大人高见,但我们毕竟很少走出大山,对荆州一无所知,这次冒昧前来,不知道周大人能否帮我们引荐一番?当然,我们也不敢白白劳动周大人,这里有一份小小心意,还请周大人不要嫌弃!”,安靖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纯金打造的精致小盒子放在桌上,用手指推到了周顗面前。
周顗连忙道谢,打开一看,发现盒子里摆着两枚他从未见过的,造型奇特的小东西,周顗大感惊奇:“巫神使大人,可否告知此乃何物?”
“此乃巫神赐下的两种神药,白色的这枚唤作布洛芬,有退烧奇效;双色的这枚唤做头孢拉定,可以消炎去邪。”
“此话当真?!”,周顗还没来得及发表意见,一旁的左辨却已经按捺不住了,前日里一番大战,他的兄弟为了救他被砍了十几二十刀,如今伤口流脓高烧不退,眼看就要保不住命了,突然听到安靖居然有如此神药,哪能不激动?
安靖眉头微挑,看左辨这个样子就知道他肯定是急需这两种药,但是安靖不可能搭理他,一旦轻易搭理他,就要破功了。
“巫神使请勿怪,左将军的手足兄弟如今刚巧重伤不起,他急需此药,所以神情激动了些”,周顗连忙打圆场。
安靖这才缓和了神色,语气冷淡的道:“巫神赐药,容不得任何人质疑,你信就信,不信我们不强求!”
“这样吧巫神使大人,不知我可否将此药转赠给左将军,也好让他去救他的手足兄弟?”
“此药已经赠给周大人了,周大人如何处置,悉听尊便。”
“谢过巫神使大人!”,周顗知道手中的药物珍贵,可在安靖面前又不能显得小器,再加上他确实也觉得救人要紧,虽然有些不舍,还是将药递给了左辨:“左将军,你快拿去救你的兄弟吧,我这里,不妨事的。”
左辨接过药盒,对周顗深深一礼:“大恩不言谢,我这就先去了!”
左辨看周顗与安靖谈得还算融洽,应该也没什么危险,说完就要转身离去。
“左将军兄弟情深,我也很佩服,这样吧,如果左将军试过我们神药确定有效,可以将你的兄弟送到我们这里来,我可以让人将他的伤口再处理一番,兴许能好得更快。”
左辨点了点头,也不说话,对着安靖和周顗再次抱拳施礼后,留下了两名贴身侍卫,自己匆匆忙忙的离开了。
安靖手指轻敲着桌面,想了想后说道:“周大人高义,我很佩服,俗话说君子成人之美,周大人既然将救命的神药送给了朋友,我也不好让周大人空手而归。这样吧,我手上还有一瓶巫神佳酿,一并送给周大人吧。”
安靖说完很得瑟的打了一个响指,安三立即会意,从一旁的箱子里取出了一个纯金盒子送到了桌上。
“巫神佳酿?!”,周顗眼神一亮,谢过安靖后有些迫不及待打开了金盒。一支黑色的、造型古朴的石瓶展现在了他的面前,石瓶虽然说不上精致,可瓶身上苍劲而神秘的雕纹却一下子让周顗心神激荡,险些沉沦其中。
“好东西!光是这枚石瓶就已经能算作是一件宝物了!”,周顗的眼光可不低,立即就给出了评价。周顗将石瓶轻轻拿起,想要再凑近些好看一看瓶身上的纹路,可是就在这时,一股浓郁到极致的酒香突然钻进了也的鼻孔。
“好香!得罪了!”,周顗双目光芒大放,立即拔掉了瓶口的木塞,浓郁的酒香瞬间弥漫了整座木楼。周顗将瓶口凑到鼻子边深深吸了一口,脸上顿时露出一片痴迷神色,那样子让安靖不禁有些恶寒。
“好酒啊!……”,半晌之后,周顗终于呼出一口气哈哈大笑,他迫不及待而又小心翼翼的捧着石瓶,用安靖给他装茶的杯子斟了满满一杯酒。小心地放好石瓶,塞上木塞后,周顗端起酒杯凑在眼前又端详了许久,接着深吸一口气,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入口中的那一刻,周顗浑身僵直、怒目圆睁,口中的火辣让周顗几乎难以自持!勉强咽下酒水之后,只觉得有一道火龙顺着喉管直入胃中,然后迅速散发开来冲击四肢百骸,这一瞬间,号称酒中狂人的他居然有了一丝眩晕感!
“好酒!哈哈哈!……好酒!”
周顗仰天大笑,安靖冷汗直流,弄了半天这周顗还是个酒鬼!不过想想也不奇怪,魏晋名士嘛,好酒再正常不过了,那些嗑五石散的才可怕。
周顗在原地僵了好久才回过神来,大笑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这一次他没有一饮而尽,而是小口小口的细细品尝着,等到这一小杯酒被他饮尽,他的脸狭已是一片酡红。
“好酒!好酒!不愧巫神酿之名!周伯仁借过安靖小友了,哈哈哈!”,周顗居然起身恭恭敬敬的给安靖行了一礼,就连对安靖的称呼都变了,可见他是多么嗜酒如命!安靖只是送了他一瓶好酒,他已经将安靖引为知己。
“伯仁大哥不用客气,以后想要喝好酒尽可以来找小弟我!”,安靖打蛇随棍上,既然人家要跟你平辈论交,那还扭捏个什么劲?
周顗眼中放光,魏晋多名士,也多狂士,安靖的反应恰好是对了周顗的胃口。
“好了,这美酒我收下了,再此谢过!既然我收了小友的酒,那小友的事我也必定为你办妥!小友有什么需求尽可以跟我直说!”,周顗一边说着,手还紧紧的抓着酒瓶,生怕有人抢他的似的。
“先谢过伯仁大哥了,我们这次的目的十分简单,就是想与晋地豪族建立起联系而已,我百越物产丰富,可人口却颇为稀少,也消耗不了许多好东西,所以想与晋地豪族交流一番,互通有无。
这次我们带的货物不多,但是都颇为珍贵,非豪门望族不可消费,因而还请伯仁大哥帮忙,将我们的意思转达给荆州望族。我这里有一份货品清单,还请伯仁大哥代为转达。”
“小事一桩!”,周顗心情很好,加上已经有些醉意,不但很爽快的答应下来,还立即接过了货单打开看了起来,这一看又着实给他吓了一大跳:“安靖小友,你这巫神佳酿居然一共有十尊?!这样吧,为兄我也算颇有些资财,不如把这巫神佳酿全都卖给为兄可好?要是以后还有,为兄也可全部包下!”
周顗是识货的人,他自己嗜酒如命是一回事,他更清楚他的那帮狐朋狗友比他更加嗜酒如命,这巫神佳酿出现在建康绝对是万金难求!
“伯仁大哥,这个…可能不行!”
“这是何故?”
“这事儿小弟确实有难处,不瞒伯仁大哥,此巫神佳酿光是酿造一瓶就需要花费数百担粮食且须耗时三年!
大哥也知道,我百越山区并不盛产粮食,因此这巫神佳酿的数量本就极其有限,我这次带过来的十瓶已经是巫族大部分存货了,按照长老会的意思是,这些巫神佳酿最好还是多卖给几家,也好扩大我百越巫族的影响。”
“原来如此,那确实有些为难…”,周顗点点头,有些遗憾的道:“数百担粮食,耗时三年……还是值得的!但价格肯定也颇高,十尊巫神佳酿,为兄可能也吃不下…”
安靖冷汗直冒,这哥们儿的脑回路还真不一般,数百担粮食酿造一瓶酒,安靖自己都说得心惊胆战的,没想到这位仁兄居然觉得根本不算什么,只是担心自己买不起。
看来这酒的价格还可以往上抬一抬!
不过安靖的心中同时也有些黯然,这些高门大户的子弟身居要职,看待问题居然是这种思路,数百担粮食可以养活很多人了,用来酿一瓶酒,他们居然丝毫不觉得可惜,也难怪这天下会民不聊生了,况且,眼前这位还是以清正闻名于世的周顗周伯仁。
不过安靖很快收回了思绪:“这种极品巫神佳酿确实不多,但是品质稍低一档的巫神酿还是有不少的,寻常的巫神酿酿造起来也没这么大消耗,时间也不长,如果伯仁大哥不嫌弃的话,我倒是可以偷偷供应伯仁大哥一批。”
“此话当真?太好了!不嫌弃!不嫌弃!我相信巫神酿就算品质再差,也比我们现在喝的酒水强上百倍,不瞒小友,喝过这巫神佳酿后,我觉得以前喝的酒都如泔水一般!”
“那就好!”,安靖微微一笑:“不过酿造巫神酿实在是太耗费粮食,看来这一次我们得多换些粮食了,这还需要伯仁大哥多多帮忙。”
“哎,这个不在话下,包在我身上!”,周顗大手一挥:“荆州府粮仓粮食堆积如山,荆州豪门大户更是囤积居奇,无论小友要多少粮食,相信大家都是拿得出来的。粮食不耐存储,反正放在库中多半也是烂掉了,小友说不定还能换个好数目。
不过,我得提醒小友一句,如今荆州糜烂,盗匪遍野,想换来粮食不难,但要将粮食运走可是一个天大的难题,要知道荆州豪门可不会傻到答应帮你们运送粮食。”
“这个…我会想办法的”,谈到这里,安靖心中对周顗的好印象正在迅速消退。粮仓粮食堆积如山,城外饥民遍野,周顗却说得像个没事儿人一样,这无论如何也过不了安靖的良心关。
“这就好!小友带的四样宝贝:削铁如泥的宝刀,吊命回生的后皇嘉丹,消炎退烧的巫药以及巫神佳酿,这些确实都价值连城,我想也一定会得到荆州豪强的青睐!我这就回去告知他们,不知小友对交易的人选是否有什么要求?”,周顗这一问就是要确定安靖和鄱阳陶氏的真实关系了。
“不瞒伯仁大哥,我百越部族爱好和平,只想快快乐乐的在大山里生活,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们也不想介入任何纷争。因此,只要是公平交易,明码出价,遵守信用,我们都欢迎。”
“好,这就好,小友你说三日后请大家到这里来竞拍,这是何意?”
“哈哈,请恕小弟卖个关子,到时候伯仁大哥一起前来观看就明白了,等竞拍完毕,我还要与伯仁大哥商量巫神酿的事儿呢。”
“哈哈!好,好!不过何须如此麻烦,不如你们随我进城,一切由为兄来安排如何?”
“不麻烦了,我们在此处等候便好!”,安静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指了指楼上。
周顗立即会意:“那悉听尊便了,为兄先行别过!”
“伯仁大哥稍等。”
“还有何事?”
“这个…”,安靖装作有点为难的道:“伯仁大哥,你也看到了,这一路之上有许多饥民一直跟随着我们。长老心慈,不忍见他们忍饥挨饿,于是让我们将大部分粮食都赠与了他们,现在我们有些缺粮,不知伯仁大哥能否周济寄一些?将来必定双倍奉还!”
“这个好办!”,周顗想了想,突然转向了安三:“安大人,你的官凭可否借我一用?”
安三不知道周顗是什么意思,只能看向安靖。
“安大人不要误会,你是东越刺史,那就是朝廷四品命官,但我想你一定没有领过朝廷的俸禄吧?朝廷四品官员年俸六百担,你把官凭交与我,我拿去荆州府衙登记一番,代为领取几年俸禄,想必也够你们这些天用了。”
原来如此,特么的,还能这样操作……
安靖算是开了眼了,连忙让安三将官凭交给了周顗,周顗心情大好,跟安靖行礼告别之后,死死抱着他的酒瓶子,一路哼着小曲儿离开了,就连一旁装酒瓶的金盒子都不屑一顾!
安靖将金盒子拿在手中,心里很不是滋味,也不知道仡轲阿黑知道自己的作品被人弃之如蔽履,会不会气得把周顗的脑袋拧下来。
“魏晋名士啊……”,安靖的心中五味杂陈,看着门外久久凝立不动。